16

沙隆尼爾男爵夫人在自己的房間門口停了下來,轉身對著送她回來的這個年輕的英國人。在半明半暗的走廊裏,她看不清他的臉,隻能看到一個模糊的輪廓。

這個夜晚她過得很愉快。此時她尚不能確定是否要堅持在自己的房門前結束這一天。之前的一個小時裏,這個問題一直在她腦子裏打轉。

一方麵來說,盡管她以前也有過風流韻事,但她畢竟是有身份的已婚女士,現在隻是在一家省際旅館過一夜,不能隨便讓自己被一個完全陌生的人勾引;另一方麵,她目前的年齡也正是最容易受**的,她自己也十分坦率地承認這一點。

巴塞羅尼特軍事學院坐落在阿爾卑斯山的高處,她在那裏待了一天,出席兒子的閱兵式。她兒子最近被任命為獵人營[13]少尉,獵人營也是孩子父親的老部隊。盡管她無疑是閱兵式上最迷人的母親,但看到兒子接過他的軍官臂章,被任命為法國陸軍軍官後,她還是感到震驚——她徹底意識到,再過幾個月她就四十歲了,是一個已經成年兒子的母親。

雖然她看起來要比實際年齡小五歲,有時甚至感覺要小上十歲,但想到她的兒子已經二十歲了,說不定已經開始胡搞女人,再也不乖乖地從學校放假回家,在私人莊園周圍的森林裏打獵,她就覺得很茫然,不知道該做些什麽才好。

盡管得到了軍事學院那個渾身骨骼嘎嘎作響的老上校院長的大獻殷勤,還有兒子的同班同學紅著臉掃過的豔羨的目光,但她卻忽然感到分外孤獨。很多年了,她知道她的婚姻早已名存實亡——男爵忙著在比爾博凱和卡斯特爾之間追逐那些像洋娃娃一樣的十幾歲巴黎少女,根本無暇來莊園過夏天,甚至都沒來出席兒子的授銜禮。

她從高高的阿爾卑斯山開著私家車返回,在這家山穀外的鄉間旅館留宿的這個晚上,漂亮健康的她忽然感到如此孤獨。現在看來,除了學院上校的那種老掉牙的獻殷勤,或是和那些大男孩難以讓人滿足的輕佻的調情,什麽都沒指望了。如果她今後再讓自己獻身於慈善事業,那她可就真的完了。無論如何,現在還不是時候。

不過待在巴黎實在是讓她覺得尷尬難堪。整個社交圈裏,一半人都在嘲笑總是追逐那些十幾歲少女的阿爾弗萊德,而另一半人則在嘲笑她。

在休息室喝咖啡的時候,她對未來感到迷惑。她強烈感到,需要有人對她說,她是個女人,一個漂亮的女人,而不僅僅是男爵夫人。正在這時候,那個英國人走了過來,提議說,旅館客廳裏隻有他們兩個人,他能否來同她一起喝咖啡。她冷不防被他嚇了一跳,驚訝得說不出拒絕的話來。

過了幾秒鍾,她才回過神來。起初,她後悔得想踹自己一腳,不過十分鍾之後,她就不再為接受他的邀請而懊惱了。她估計,他大概在三十三歲到三十五歲之間,正是男人最好的年紀。他雖然是英國人,但說著一口流利的法語,人長得也相當英俊,又幽默。她很享受他巧妙的恭維,甚至還鼓勵他那樣做,所以直到將近十二點她才站起身,說自己第二天要早起。

他陪她上樓。在轉角平台的窗前,他們停了下來,望著窗外熟睡中的鄉野。窗外皎潔的月光下,是覆蓋著林木的山坡。她瞟了他一眼,發現他的目光並沒有落在窗外,而是落在她**之間的深穀裏。月光把她前胸的皮膚照得像大理石一樣雪白。

察覺到她的注視後,他笑了,湊到她的耳邊輕聲說:“即使最文明的人也被月光變成了野人。”她轉過身,走上樓梯,假裝惱怒的樣子,但心裏卻因為這個陌生人不加掩飾的傾慕而漾起一陣喜悅。

“這真是一個讓人愉快的夜晚,先生。”

她的手放在門把手上,有點茫然。她想,這個男人會不會吻她?從某一方麵來說,她希望他這樣做。盡管話說得很平常,但她能感到她的小腹開始升起強烈的欲望。也許這隻是葡萄酒的緣故,或者是喝咖啡時要的蘋果白蘭地,又或者是月光下的景致所致,不過她很清楚,這肯定不是她開始所想的今晚的終結。

她感到這個陌生人一言不發地用胳膊攬住了她的背,嘴唇壓在了她的嘴唇上——溫暖而堅決。“必須停下來。”她身體裏一個聲音在說。然而一秒鍾之後,她就回應了這一吻,隻不過是閉著嘴。酒讓她的頭感到眩暈,這一定是酒精的作用。她能感到摟著她的胳膊越來越緊——它們強壯有力。

她的大腿被他頂在他的小腹下,隔著自己衣服的絲質麵料,她能感覺到他的陰莖驕傲地堅挺起來。有那麽一瞬,她把腿向後移了一點兒,然後又放了回去。沒時間清醒地做決定了,不用想也知道,整個晚上她都想要他想得厲害——從她的**,從她的小腹裏。

她發覺身後的門向內被打開了,她掙脫開他的擁抱,向後退進了房間。

“來吧,野人。”

他走進屋,關上了門。

倫敦。所有的檔案又都被連夜查了一遍,這次是找一個叫杜根的人。這回收獲比較多。找到了一張卡片,表明亞曆山大·詹姆斯·昆汀·杜根七月二十二日從布魯塞爾搭乘布拉班特特快列車進入法國。一小時後,同樣是這個邊境檢查站,這趟從布魯塞爾到巴黎的列車返回時,列車上的海關人員報告,在列車行駛途中執行公務時發現,杜根這個名字再次出現在了七月三十一日從巴黎去布魯塞爾的北極星特快列車的旅客名單裏。

巴黎警察局送來一張署名杜根的酒店登記卡,上麵登記的護照號碼和倫敦傳來的情報中那個杜根所持的護照號碼一致。這張登記卡表明,杜根七月二十二日至三十日之間(包括這兩天在內),一直都待在靠近馬德蘭廣場附近的一家小酒店裏。

卡倫督察一心隻想立刻搜查那家酒店,但勒貝爾主張淩晨時分悄悄去那家酒店和店主聊一聊。店主很高興他要找的那個人並不在旅館,他還非常感激警官辦事周到,沒有把所有的旅客吵醒。

勒貝爾命令一名便衣警探以客人身份入住該酒店,在得到進一步指示之前一直待在那裏,不許外出,以免這個杜根再次出現。店主也樂於合作。

清晨四點三十分,勒貝爾回到辦公室後,對卡倫說:“七月的這次到訪,是一次偵察旅行。不管他的計劃是什麽,他已經把一切都安排好了。”

然後,勒貝爾向後靠進椅子裏,盯著天花板,陷入沉思。他為什麽住酒店?為什麽不像所有其他“秘密軍組織”執行任務的特工那樣,住到“秘密軍組織”的某個同情者的家裏?因為他不相信“秘密軍組織”的同情者會保守秘密。他的考慮相當正確。所以說,他是一個人在幹,不相信任何人,是在按他自己的方式,獨立策劃、安排他的行動。他使用假護照,很可能舉止得當,彬彬有禮,沒引起任何懷疑。酒店的主人在談話時也印證了這個想法,“一個真正的紳士。”他說。一個真正的紳士,勒貝爾想,哼,像蛇一樣危險。對警察來說,這種“真正的紳士”是最危險的。永遠不會有人懷疑他們。

他看了一眼從倫敦傳來的那兩張照片——凱斯洛普和杜根的。凱斯洛普變成了杜根,身高、頭發、眼睛、年齡,可能還有舉止,都改變了。勒貝爾試著在腦子裏勾勒著這個人的樣子。他會是什麽樣子呢?自信,傲慢,從不失手?危險,狡詐,小心謹慎,從不給人可乘之機?他肯定有武器,但是什麽武器呢?左腋下夾一把衝鋒槍?一把迅速擲向目標胸口的尖刀?一支步槍?可他通過海關的時候能把它放在哪兒呢?拿著這樣的東西他怎麽接近戴高樂將軍呢?總統公開露麵地點的二十碼之內,連女士的手包都會引起懷疑。攜帶長形包裹的男人無論在哪兒,一旦靠近就會被毫不客氣地趕走。

我的上帝啊,愛麗舍宮的那個上校還覺得豺狼隻是又一個普通殺手呢!勒貝爾知道他有一個優勢:他知道這個刺客的新名字,而這個刺客並不知道他已經知道了。這是他唯一的王牌,除此之外,所有的一切都對豺狼有利。不過今天晚上的與會人員沒人會發現這一點,也不會承認這一點。

如果在抓到他之前讓他得到風聲,知道了你所掌握的情況,然後再次更換身份,克勞德你這小子,他心想,麻煩可就大了。

“一定要製止他。”他大聲說道。

卡倫抬頭看著他。

“您說得對,頭兒。他沒有機會的。”

這幾天勒貝爾很愛發脾氣,這可不像他平常的樣子。大概是缺乏睡眠的緣故。

窗欞外,下弦月的光芒像手指一樣慢慢滑過**淩亂的被褥,向窗邊退去,照亮了從床腿到房門之間的地毯上四處散落的絲綢衣服、內衣和尼龍襪。**的陰影裏,隱約可見兩個人的身體。

克萊特仰麵躺著,凝視著天花板,一隻手的手指慵懶地滑過自己小腹上枕著的頭顱上亞麻色的頭發。她回想著這一晚,半張著嘴,微笑著。

這時她知道,長久以來她是多麽渴望能有這樣一個夜晚。

她看了看床邊的旅行小鬧鍾。已經是早上五點十五分了。她把手探進亞麻色頭發裏握緊,輕輕一拉。

“嗨。”

英國人半睡半醒,咕噥了一句。兩個人都**著睡在亂作一團的床單上——旅館有中央供暖設備,房間裏很暖和。亞麻色頭發的腦袋掙脫了她的手,滑到了她的大腿間。灼熱的呼吸弄得她癢癢的。

“不,不要了。”

她迅速坐了起來,抓著他的頭發抬起他的臉,直到她能看到他。他向前爬過來,把臉壓在她胸前,開始親吻她。

“我說了,‘不’。”

他抬起頭,看著她。

“夠了,親愛的。再有兩個小時我就得起床了,你也得回到你的房間去。現在,我的小英國佬,現在就收拾一下吧。”

他點點頭,一骨碌從**爬起來,站在地板上,四下找著他的衣服。她鑽到被單底下,從膝蓋周圍那團衣服裏找出他的來,舉著遞給他。他穿著停當,上衣和領帶搭在胳膊上,在半明半暗中低頭看著她微笑。她看到他咧嘴微笑時牙齒泛著白光。他坐在床邊,右手摟著她脖子,臉離她隻有幾英寸遠。

“睡得好嗎?”

“嗯——非常好。你呢?”

他微笑著反問:“你覺得呢?”

她也笑了起來:“你叫什麽?”

他想了一會兒。“亞曆克斯。”他撒謊道。

“好吧,亞曆克斯,真是非常好。不過你也該回你的房間了。”

他彎下腰,吻了一下她的嘴唇。

“那麽,晚安,克萊特。”

一秒鍾後他就消失了,關上了門。

早上七點,太陽正在升起,一個憲兵騎警來到瑟夫旅館。他下了車,走進門廳。店主已經起床了,正在前台後麵忙著給各個房間打叫早電話並烹製即將送往客房的咖啡。他跟憲警打了個招呼:

“嗨,天氣不錯,你一早就來了?”

“和平常一樣嘛,”憲警說道,“騎車到這兒要很長時間,所以我總是最後到你這兒。”

“別說了,”店主咧嘴一笑,“附近就我們這兒的早餐咖啡最棒了。馬裏耶-路易斯,給先生拿杯咖啡,毫無疑問還得來一杯蘋果白蘭地。”

這個鄉村警察高興地咧開嘴笑著。

“這是卡片,”店主說著,把前一晚新到客人填寫的白色卡片遞過去,“昨天晚上隻有三個新客人。”

警察接過卡片,放進腰帶上的皮包裏。

“真不值得跑一趟。”他笑著,坐在門廳的凳子上,等著他的咖啡和蘋果白蘭地,馬裏耶-路易斯給他端來的時候,他還跟她開了幾句下流玩笑。

直到八點,他才回到峽穀地區憲兵警察局,皮包裏裝著酒店的登記卡。然後,警局的督察把卡片拿了去,隨便翻著,放到了架子上。白天晚些時候再送到裏昂地區總部去,然後再送往巴黎的中央檔案局。他完全看不出這能有什麽意義。

督察把卡片放到架子上的時候,克萊特·沙隆尼爾夫人結清了賬單,爬到方向盤後麵,向西開去。豺狼則在樓上一直睡到九點。

托馬斯警司正在打瞌睡,身旁的電話鈴聲大作。這是連通他辦公室和走廊另一頭房間的內部電話。昨天他簡單介紹完之後,那六個警員和兩名督察就一直在那間房間裏的一排電話上忙著。

他看了看表,十點了。該死,我怎麽睡著了。這時他想起他已經睡了幾個小時了。自從周一狄克遜找他以來,現在已是星期四上午了,他不知到底少睡了多少小時。電話又響起來。他拿起話筒:“你好。”

那個高級督察的聲音從電話裏透過來。

“我們的杜根朋友,周一早上從倫敦乘BEA航空公司的班機離開,票是周六訂的,名字沒問題,亞曆山大·杜根。在機場拿票時付的現金。”

“去哪裏的?巴黎?”

“不,警司。布魯塞爾。”

托馬斯頓時清醒過來。

“好的,聽著。他可能走了但還會回來,繼續監視航空公司訂票處,看是不是還有用這個名字做的其他預訂。尤其是有沒有預訂尚未離開倫敦的航班。檢查之前的預訂,如果他從布魯塞爾回來,立刻告訴我。不過我懷疑他不會回來了。我想我們已經讓他溜掉了。雖然他肯定是在調查開始前幾個小時才離開倫敦的,但不是我們的錯。對吧?”

“是的。在英國查找這個真正的凱斯洛普的行動怎麽辦?我們已經通知了很多地方省區的警方,這會兒他們正在抱怨蘇格蘭場呢。”

托馬斯想了一會兒。

“取消,”他說道,“我很肯定他已經走了。”

他拿起外線電話,要求接巴黎司法警察局勒貝爾警長辦公室。

卡倫督察原本打算在星期四之前離開這個瘋人院似的辦公室,但這個想法又破滅了。首先是早上五點十分,英國人的電話就來了。是他接的電話,但托馬斯警司堅持要和勒貝爾通話。他走向角落,把行軍**正在睡覺的勒貝爾弄醒。勒貝爾看上去就像死去一個星期的人一樣,不過他還是接了電話。他剛向托馬斯通報了身份,卡倫就接過了聽筒。由於勒貝爾和托馬斯兩人語言不通,必須由卡倫從中翻譯。

“告訴他,”勒貝爾思索著托馬斯的情報,說道,“從現在開始,由我們來處理比利時的事。告訴他,對於他的鼎力相助,我由衷感激。如果在歐洲大陸而不是在英倫三島發現這個殺手,我會立刻通知他,那樣他就可以讓他的人休息了。”

電話掛上了,兩個人坐回辦公桌前。“給我接布魯塞爾保安局。”勒貝爾說。

豺狼起床時,太陽已經高高掛在山頂上了,今天肯定又是個晴朗的夏日。他洗了個澡,穿好衣服,從馬裏耶-路易斯手裏拿回熨好的那套格子套裝,並向她表示感謝,她的臉又紅了。

十點半,他駕車進了城,到郵局給巴黎打長途電話。二十分鍾後他出來時,嘴唇緊閉。他在附近的一個五金店買了一誇脫藍色高光油漆,半品脫聽裝白漆,兩把刷子——一把頭上裝著駱駝的細毛,用來寫字的那種,另一把是毛長約兩英寸的軟毛刷,還買了一把螺絲刀。他把這些放在汽車駕駛室操作麵板上的儲物盒裏,回到瑟夫旅館,讓店家把他的賬單給他。

賬單準備好後,他上樓去收拾行裝。他親自把行李箱搬到了車上,三個箱子都放在了後備箱裏,手提箱放在了副駕駛位子上。然後他又走進旅館門廳,結清賬目。前台白班的服務員後來說,他看起來行色匆匆,有些緊張,費用都是用新的一百法郎一張的現金支付的。

不過有件事他沒有說,因為他沒看見。他在裏屋找零錢的時候,這個亞麻色頭發的英國人翻過登記簿,在寫著他來的那天入住旅館客人名單的前一頁上,這個英國人看到前一天的入住客人名單裏有一個名字——沙隆尼爾男爵夫人,地址為沙隆尼爾高地莊園。

付完賬單不一會兒,服務員就聽到阿爾法轟鳴著開上了路。英國人走了。

中午前,克勞德·勒貝爾的辦公室收到了更多的消息。布魯塞爾保安局來電話說,杜根周一隻在城裏待了五個小時。他乘BEA從倫敦來,下午就乘意大利航空公司的航班飛往米蘭。他在之前的星期六,通過電話在倫敦訂的票,在櫃台用現金付了票款。

勒貝爾立刻給米蘭警察局打了一個電話。

他剛把電話放下,電話鈴就又響起來。這次是邊境檢查處打來的。電話說,剛接到一份日常工作報告,就在前一天,在文蒂米利亞出入境檢查站從意大利進入法國的旅客登記卡裏,有亞曆山大·詹姆斯·昆汀·杜根的名字。

勒貝爾跳了起來。

“將近三十個小時,”他喊道,“都一天多了!”他掛掉電話。

卡倫揚起眉毛,看著他。

“卡片,”勒貝爾不耐煩地解釋道,“在文蒂米利亞和巴黎之間傳遞。他們現在正在分揀昨天早上全部進入法國的入境卡,他們說數量超過兩萬五千張。才一天,你瞧,我知道我不該大聲嚷嚷。至少我們知道了一件事——他在這兒。絕對沒錯,就在法國境內。如果晚上開會時我說不出什麽新消息的話,他們會扒了我的皮。噢,順便說一句,給托馬斯警司打電話,再次對他表示感謝。告訴他,這個豺狼在法國,從現在開始,我們來處理這件事。”

卡倫給倫敦打完電話,剛掛上話機,裏昂司法警察署地區事務總部就打來電話。勒貝爾一邊聽著電話,一邊抬起頭興奮地看著卡倫。他用手捂住話筒。

“我們找到他了。他在加普的瑟夫旅館登記入住兩天,昨晚才到。”然後他放開捂著話筒的手,對著話筒說道:

“現在聽好,警長,我不用向你解釋為什麽我們要找這個叫杜根的男人。你隻需要知道我說的事很重要。我要你做的是……”

他足足說了十分鍾,剛放下電話,卡倫桌上的電話就響起來。又是邊境檢查處,他們報告說,杜根租用了一輛阿爾法羅密歐兩座跑車進入法境,登記號是MI-61741。

“要我通知所有警局有關租車的情況嗎?”卡倫問道。

“不,還不到時候。如果他現在在鄉間某地駕車,很可能會碰上鄉村警察。警察隻知道自己在找一輛失竊跑車。而豺狼則會殺掉一切試圖截住他的人。他的槍肯定在車上什麽地方。重要的是,他在旅館預訂了兩個晚上。我希望在他回來的時候,那個旅館已經被軍隊包圍了。如果可以避免,不要讓任何人受傷。來吧,如果我們想趕上直升機的話,現在就出發吧。”

即使是在樹蔭裏,正午的炎熱還是讓人冒汗。豺狼光著上身,盡量避免把衣服弄髒。他在車上忙活了兩個小時。

離開加普後,他一直朝正西的迪鎮進發。一路幾乎都是下坡,道路在山間盤旋而下,像被隨意丟棄的緞帶。他把車速開到最大,車子急轉彎時,輪胎厲聲尖叫,有兩次差點把對麵開來的汽車司機擠入山穀。過了阿斯普雷山,他駛上RN93號公路。德羅姆的河水向東匯入羅納河,RN93號公路便是沿著德羅姆河前行。

又開了十八英裏,道路往複幾次橫跨河流。過了一會兒,他想,該讓阿爾法離開大路了。這裏有很多支路從大路通向山區和高地的村落,他隨便找了一條,又開了一英裏半,然後又選了一條小路,開進樹林。

下午三點的時候,他將車粉刷完畢,向後退了兩步。汽車現在一身亮麗的深藍色,大部分的油漆都幹了。盡管無論如何不是專業人員粉刷的,但如果隻是接受例行檢查的話,還是可以過關的,尤其是在傍晚的時候。兩個車號牌都被拆了下來,麵朝下放在草地上,背麵用白漆畫上了編造的法國車牌號——最後兩位數字是75,那是巴黎的登記代碼。豺狼知道,這是法國公路上最為普通的汽車牌號類型。

白色意大利阿爾法車的租賃證件和保險文件顯然和眼前這輛藍色的法國阿爾法車不匹配,如果他被路卡攔下來,沒有證件,那他就完了。他用抹布在油箱裏沾了沾,把手上沾上的油漆擦掉,腦子裏想著唯一的問題:是現在就發動汽車,冒險在白天展示汽車的業餘油漆粉刷呢,還是一直等到暮色降臨?

他估計,一旦他的假名暴露,他進入法國的地點一定很快就會被人知道,然後就會有人查找這輛車。他比刺殺時間早來了好幾天,需要找個地方藏起來,直到他準備好。這就意味著要在鄉野穿行二百五十英裏去克雷茲地區。最迅速的方法就是開這輛車去。這有危險,但他決定采取這種方式。就這麽辦,那麽,越快越好,要趕在所有鄉村機動巡警四處搜尋開著一輛阿爾法羅密歐跑車的亞麻色頭發的英國人之前。

他把新號牌擰上,把剩下的油漆和兩把刷子扔掉,重新穿上他的絲質高領衫和上衣,發動了引擎。他急速駛回RN93號公路,看了一眼表。現在是下午三點四十一分。

他看見頭上高高的天上有一架直升機轟鳴著朝東飛去。離迪鎮還有七英裏。他很清楚這個村名不像英語那麽念[14],但這個名字的巧合還是讓他心存芥蒂。他不迷信,但他開車到了鎮中心時,兩隻眼睛都眯了起來。在主廣場靠近戰爭紀念碑處,有個身材魁梧、穿著黑色皮革上衣的摩托車騎警站在路中央,揮手讓他停到路右邊。他知道,他的槍仍然穩穩地綁在車底盤上的鋼筒裏。他沒有攜帶任何自動武器或是刀具。他猶豫了一秒鍾,不知是該用汽車前翼板將這個警察猛撞一下,然後繼續開出幾英裏後將車扔掉,帶著四件行李,試著在沒有鏡子和洗臉池的情況下化裝成詹森牧師呢,還是現在就停車。

這個警察幫他作了決定。阿爾法開始慢下來的時候,他根本沒注意到豺狼。這個警察轉過身,向著路的另一頭張望。豺狼把車滑到路邊看著他,靜靜地等著。

他聽到從小鎮遠端傳來警笛的尖嘯。不管發生了什麽,現在逃走都太遲了。一個由四輛雪鐵龍和六輛黑色瑪麗亞警車組成的車隊開進了村子。那個交警跳到一邊,揮臂敬禮。車隊從停在那兒的阿爾法旁邊疾駛而過,向豺狼來的方向衝去。透過裝有鐵絲網的車窗——法國人稱之為“沙拉籃子”——他能看到成排戴著鋼盔、膝蓋上橫放著衝鋒槍的警察。

一眨眼的工夫,車隊就過去了。騎警放下敬禮的胳膊,向豺狼懶洋洋地打了個手勢,示意他現在可以走了。然後自己走向停在戰爭紀念碑旁的摩托車。藍色阿爾法向西消失在街角的時候,他還在努力發動著摩托車的引擎。

下午四點五十分。他們抵達瑟夫旅館。克勞德·勒貝爾在城鎮另一頭一英裏外降落,乘警車駛達旅館,在卡倫的陪伴下走上二樓。卡倫穿著雨衣,雨衣下麵右臂上挎著一支MAT49型衝鋒槍,食指放在打開的扳機上,子彈上了膛。鎮上每個人都知道有事發生,隻有店主還懵然不覺。旅館已經被包圍了五個小時,唯一讓店主奇怪的是賣鱒魚的魚販沒來送他今天捕到的鮮魚。

店主在他的辦公室裏忙著算賬,前台服務員喊他,他才走了出來。勒貝爾聽著他回答卡倫的問題。店主緊張地瞟著卡倫胳膊下夾著的那根形狀古怪的玩意兒,耷拉著肩膀。

五分鍾後,旅館裏布滿了穿著製服的警察。他們盤問店員,搜查房間,四處走動。勒貝爾獨自走了出去,來到路邊,凝望著四周的群山。卡倫也走了過來。

“您認為他真的走了嗎,頭兒?”

勒貝爾點點頭:“他的確已經走了,不是嗎?”

“但他訂了兩天啊。您覺得這個店主和他是一夥的嗎?”

“不。他和店員都沒說謊。他今天早上改了主意,然後離開了。現在的問題是,他到什麽鬼地方去了,他是否懷疑我們知道了他是誰?”

“但他怎麽可能知道呢?他不可能知道的。肯定是巧合,肯定是這樣。”

“我親愛的盧西恩,希望如此吧。”

“我們現在唯一能繼續追蹤的,就隻有汽車牌號了。”

“是的。這是我的失誤。我們本該注意汽車的。到車上去,通知裏昂地區警局,讓所有警局、哨卡進入戒備狀態,一級戒備。白色阿爾法羅密歐車,意大利產,車牌號是MI-61741。接近時要小心,相信駕車人持有武器,高度危險。你知道該怎麽做。不過還有一件事,任何人都不許向媒體透露此事。命令內容包括:疑犯很可能不知道他已被懷疑,任何人如果讓他從廣播裏聽到或者從報刊上讀到這個信息,我就扒了他的皮。這裏的事我會讓裏昂的加亞爾警長接手。然後我們回巴黎去。”

差不多六點的時候,藍色阿爾法靜靜駛入瓦朗斯市。七號公路,裏昂到馬賽的主幹道,以及從巴黎通往科特達祖爾的高速公路上汽車洪流的轟鳴聲響徹羅納河兩岸。阿爾法穿過南去的大路,過了橋,駛上朝西岸聖佩雷去的RN533號公路。橋下,寬廣的河水在下午的陽光下仿佛隱約在燃燒。它不理睬那些向南匆匆而去的小小的鋼鐵昆蟲,按照自己的步伐,愜意地翻滾著,奔向等待它的地中海。

豺狼剛駛過聖佩雷,夜幕便降臨在他身後的峽穀。他駕著那輛小跑車越爬越高,進入了奧弗涅省的中央高原地區。經過勒皮後,道路越來越陡,山也越來越高,所有的城鎮看起來都像是一個溫泉浴場。在那裏,涓涓的水流從斷層的岩石裏噴湧而出,吸引著城市裏那些患有各種濕疹和痛風的人們,也讓目光敏銳,熱衷於做溫泉洗浴生意的農民因此發了財。

過了布裏尤德,阿利河河穀被拋在了身後,夜晚的空氣中能聞到高原牧場更加灼熱的氣息和幹草味。豺狼停下車,在伊蘇瓦爾加滿油,然後迅速穿過多爾山的賭城和布爾道爾溫泉浴場。子夜時分,他抵達多爾多涅河源頭附近。多爾多涅河從奧弗涅的群山中發源,向南向西流經六道水壩,在波爾多流入大西洋。

從布爾道爾開始,他取道RN89號公路,向克雷茲的於塞勒鎮開去。

“你簡直是個傻瓜,警長先生,一個傻瓜。他已經在你的掌握之中,而你卻讓他溜掉了。”聖克萊爾說這話時半站起身子,低頭盯著光滑的紅木桌另一頭勒貝爾的頭頂。警長正仔細看著他檔案袋裏的文件,仿佛這個世界上根本不存在聖克萊爾這個人。

他認定,這是對付這位來自愛麗舍宮的傲慢上校的唯一方法;但聖克萊爾則不是很確定,這低著的腦袋是表示一種恰如其分的羞愧,還是傲慢的漠視。他更願意相信是前者。他說完話,便坐回自己的位置。克勞德·勒貝爾抬起頭看了看。

“如果你看一下你麵前那份油印的報告,我親愛的上校,你就會發現,我們並沒有把他攥在手裏,”勒貝爾溫和地說,“裏昂的這份報告說,一個名叫杜根的人前天晚上在加普一家旅館登記入住。但這份報告直到今天十二點十五分才送達司法警察署。現在,我們知道,這個豺狼十一點零五分突然離開旅館。不管是采取了什麽措施,總之他已經領先於我們一個小時。

“此外,我不能接受你對這個國家警察部隊效率的籠統責難。我要提醒你,總統就此事的命令是:秘密處理。因此,不可能警告所有鄉村憲警注意一個叫杜根的人,因為這會讓媒體開始**。杜根在瑟夫旅館的登記卡是用常規方式按正常時間收繳的,並且按時送到了裏昂地區總部。隻有那裏才知道,杜根是一個通緝犯。除非我們想在全國範圍內發布通緝令,不然這種延遲是無法避免的。而那就超出我的權限範圍了。

“最後一點,杜根在旅館登記住兩天。我們不知道是什麽事使他在今天上午十一點的時候改變了主意,決定去別的地方。”

“很可能是因為你的警察在附近晃**,打草驚蛇了。”聖克萊爾插嘴道。

“我已經說得很清楚了,在十二點十五分之前,那裏沒有部署警力。這個人離開已經七十分鍾了。”勒貝爾說道。

“好了,隻能說我們不走運,很不走運。”部長打斷他們的對話,“不過還是有個問題,為什麽不立即搜尋涉案汽車呢,隊長?”

“關於這件事情,部長先生,我承認這是一個失誤。我本來有理由相信這個人會待在旅館並在那裏過夜。如果他在附近駕車,被查詢通緝車輛的騎警截下,他幾乎一定會射殺那名毫無戒心的警察。這樣一來他也會從中得到預警而逃之夭夭。”

“他也確實是這樣做的。”澤維爾說道。

“確實。但我們沒有證據顯示他事先得到了警告。而如果一個騎警截住了他的汽車,那他就會得到預警了。其實他也許隻是正好決定去別的什麽地方。如果是這樣,當他今晚登記入住另外的酒店時,我們就會得到相關的報告。又或者,如果他的車被發現,我們也會得到報告。”

“攔截白色阿爾法的警告是什麽時候發出的?”司法警察署總監馬克思·費爾內問。

“今天下午五點十五分,我在那家旅館的院子裏發布的指令,”勒貝爾回答,“七點的時候,這個指令應該可以傳達到所有較大的公路巡邏部門了。主要城鎮的當值警察查夜時都會得到通知。考慮到這個人的危險性,我把這輛車說成是失竊車輛,並指示一旦發現該車立即報告地區總部,單身警員不要靠近駕駛者。如果今天的會議決定改變這些命令,那我必須要求今天的會議對由此可能帶來的後果負責。”

長時間的沉默。

“很遺憾,警員的生命不能妨礙保衛法國總統。”羅蘭上校低聲說。圍坐在桌邊的人紛紛表示讚同。

“完全正確,”勒貝爾讚同道,“但前提必須是單個警員能夠阻止此人。可是,大多數的城鎮和鄉村警察,普通的警務人員和騎警都不是職業殺手,但豺狼是。如果他被截下,打死一兩名警察,再次逃脫並消失,我們就得對付兩件事:一是,他已得到充分預警,而且也許能夠再換一個我們一無所知的新身份;二是,我們無法再封鎖全國所有的報紙頭條新聞。如果在這起槍擊事件發生四十八小時後,豺狼到法國的真實原因仍然能夠保密,那我會感到非常驚訝。媒體幾天內就會知道他的目標是總統。如果在座的哪位願意向將軍解釋這件事,我很願意退出此項調查,交由他負責此事。”

沒有人自告奮勇。和往常一樣,將近子夜時分會議才結束。再過三十分鍾就是星期五,八月十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