複仇

複仇者不折鏌幹。

——莊子

和尚出去了,一稽首,隨便而有情,教人舒服。和尚呀,你是行了無數次禮而無損於你的自然,是自然的行了這些禮?和尚放下蠟燭,說了幾句話,不外是廟裏沒有甚麽,山高,風大氣候涼,早早安息。和尚不說,他也聽見。和尚說了,他可沒有聽。他看著和尚,和尚招他愛。他起來一下,和尚的衣袖飄了飄。這像甚麽,一隻純黑的大蝴蝶?不,不像,這實在甚麽也不像,隻是和尚,我記得你飄一飄袖子的樣子。——這蠟燭盡是跳。

此刻他心裏畫不出一個和尚。他是想和尚若不把腦袋剃光,他該有一頭多好的白頭發。一頭亮亮的白發閃了一下。和尚的頭是光光的而露得出他的發的白。

白發的和尚嗬,

他是想起他的白了發的母親。

山間的夜來得快!這一下子多靜。真是日入群動息。剛才他不就覺得一片異樣的安定了,可是比起來這又迥然是一個樣子。他走進那個村子,小蒙舍裏有孩子讀書,馬有鈴鐺,連枷敲,小路上新牛糞發散熱氣,白雲從草垛上移過去,梳辮子的小姑娘穿銀紅褂子。一切描寫著靜的,這一會全代表一種動。他甚至想他可以作一個貨郎來添一點聲音的,在這一會可不能來萬山間潑朗朗搖他的小鼓。

貨郎的潑朗鼓搖在小石橋前,那是他的家。

這教他知道剛才他是想了他的母親。而投在他母親的線條裏著了色的忽然又是他妹妹。他真願意有那麽一個妹妹,像他在這山村裏見到的,穿銀紅褂子,幹幹淨淨,在門前井邊打水。青石井欄,井邊一架小紅花。她想摘一朵,一聽到母親紡車聲音,覺得該回家了,不早了。“我明天一早來摘你,你在那裏,我記得。”她也可以指引人上山,說:“山上有個廟,廟裏和尚好,會讓你歇腳。”旅行人於是一看山,覺得還不高。小姑娘旅行人都走了。小姑娘提水,旅行人背包袱。剩下口井。他們走了半天,井欄上餘滴還丁丁東東落回井裏。村邊大烏桕樹顯得黑黑的,清清楚楚,夜開始向它合過來。磨麥子的騾子下了套,呼呼的石碾子停止在一點上。

想起他妹妹時他母親是一頭烏青的頭發。摘一朵花給母親戴該是他多願意的事。可是他沒有見過母親戴一朵花。就這朵不戴的花決定他一個命運。

“母親呀,多少年來我叫你這一聲。

我沒有看見你的老。”

於是他母親是一個年青的眉眼而戴著一頭白發。多少年來這頭白發在心裏亮。他真願意有那麽一個妹妹。

可是他沒有妹妹,他沒有!

他在兩幅相似的風景裏作了不同的人物。“風景不殊”,他改變風景多少?他在畫裏,又不在。他現在是在山上;在許多山裏的一座的一個小廟裏,許多廟裏的一個的小小禪房裏。

世上山很多,廟太少。他想得很嚴肅。

這些日子來,他向上,又向上;升高,降低一點,又升得更高。他爬的山太多了。山越來越高,越來越擠得緊。路,越來越細,越來越單調。他仿佛看到他自己一個小小的人,向前傾側著身體。一步一步,在蒼青赭赤間的一條微微的白道上走,低頭,又抬頭;看一看天,又看一看路;路,畫過去,畫過去;雲過來,他在影子裏;雲過去,他亮了;蒲公英的絮子沾在他衣服上,他帶它們到更高的遠處去;一開眼,隻一隻鳥橫掠過視野;鳥越來越少,到後來就隻有鷹;山把所有變化都留在身上,於是顯得是亙古不變的。可是他不想回頭。他看前麵,前麵甚麽也沒有,他將要經過那裏。他想山呀,你們越來越快,我可是一勁兒那麽一個速度走。可是有時候他有點發愁,及至他走進那個村子,抬頭一望,他打算明天應該折回去了。這是一條線的最後一點,這些山作成一個盡頭。

他闔眼了一會,他幾乎睡著了,幾乎做了一個夢。青苔的氣味,幹草的氣味,風化的石頭在他身下酥裂,發出聲音,且發出氣味,小草的葉子悉率彈了一下,一個蚱蜢蹦出去。很遠的地方飄來一根鳥毛,近了近了,為一根枸杞截住,他知道那是一根黑的。一塊小卵石從山頂上滾下去,滾下去,更下去,落在山下深潭裏。從極低的地方,一聲牛鳴,反芻的聲音,(它的下巴動,淡紅的舌頭,)升上來,為一陣風卷走。蟲蛀著老楝樹,一片葉子嚐到苦味,它打了個寒噤。一個鬆球裂開了,寒氣伸入鱗瓣。魚呀,活在多高的水裏,你還是不睡?再見,青苔的陰濕;再見,幹草的鬆暖;再見,你擱在胛骨下,抵出一塊酸的石頭;老和尚敲著磬,現在旅行人要睡了,放鬆他的眉頭,散開嘴邊的紋,解開臉上的結,讓肩頭平攤,腿腳休息。

燭火甚麽時候滅了,是他吹熄的?

他包在無邊的夜的中心,如一枚果仁,老和尚敲著磬。

水上的夢是漂浮的,山頂的夢掙紮著飛出山去。

他夢見他對著一麵壁直的黑暗,他自己也變細,變細,變長變長,可是黑暗無窮的高,看也看不盡的高呀!他轉一個方向,仍是一樣;再轉,一樣;再轉,一樣,一樣,一樣,一樣是壁直而平,黑暗。轉,轉,轉,他挫了下來,像一根長線落在地上。“你稍為圓一點軟一點。”於是,黑暗成了一朵蓮花,他在一層一層的瓣子裏,他多小呀,他找不到自己,他貼著黑的蓮花的裏壁周遊了一次,丁,不時蓮花上一顆星,淡綠如磷光,旋起旋滅,餘光靄靄,歸於寂無。丁,又一聲。

他醒來。和尚在做晚課。蠟燭煙噴著細沫,蜜的香味如在花裏時一樣。

這半罐的蜜采自多少朵花!

和尚你想必是不寂寞?

你寂寞的意思是疲倦,客人,你也許還不疲倦?

客人的手輕輕的觸著他的劍。這口劍在他整天握著時他總覺得有一分生疏,他愈想免除生疏就愈覺得其不可能;而到他像是忘了它,才知道是如何之親切。哪一天他簌的一下拔出來,好了,一切就有了交待。劍呀,不是你屬於我,我其實是你的。和尚你敲磬,誰也不能把你的磬聲收集起來吧。於是客人枕手而眠,而他的眼睛張著。和尚,你的禪房本不是睡覺的。我算是在這裏過了我的一夜,我過了各種各色的夜,我把這一夜算在裏麵還是外頭?好了,太陽一出,就是白天,都等到有一天再說吧。到明天我要走。

太陽曬著港口,把鹽味敷到塢邊楊樹葉片上。

海是綠的,腥的,

一隻不知名大果子,有頭顱大,腐爛,巴掌大黑斑上攢滿蒼蠅。

貝殼在沙裏逐漸變成石灰。

白沫上飛旋一隻鳥,僅僅一隻。太陽落下去,

黃昏的光映在多少人額頭上,塗了一半金。

多少人向三角洲尖上逼,又轉身,散開去。生命如同:

一車子蛋,一個一個打破,倒出來,擊碎了,

擊碎又凝合。人看遠處如煙,

自在煙裏,看帆蓬遠去。

來了一船瓜,一船顏色和欲望。

一船是石頭,比賽著棱角。也許

一船鳥,一船百合花。

深巷賣杏花。有駱駝,

駱駝的鈴聲在柳煙中搖。鴨子叫,一隻通紅的蜻蜓。

慘綠的霜上的鬼火,

一城燈。嗨,客人!

客人,這隻是一夜。

你的餓,你的渴,餓後的飽餐,渴中得飲,一天疲倦和疲倦的消除,各種床,各種方言,各種疾病,勝於記得,你一一把它們忘卻。你知道沒有失望,也沒有希望,就該是甚麽臨到你了。你經過了哪裏,將來到哪裏,是的,山是高的。一個小小的人,向前傾側著身體,一步一步,在蒼青赭赤之間的一條微微的白道上走,你為自己感動不?

“我知道我並不想在這裏出家!”

他為自己的聲音嚇了一跳。隨後,像瞞著自己他想了一想佛殿。這和尚好怪,和尚是一個,蒲團是兩個。蒲團,誰在你上麵拜過?這和尚,總像不是一個人。他拜一拜,像有一個人隨著一起拜。翻開經卷,像有人同時翻開另一卷。而他現在所住這間禪房,分明本不是和尚住的。

這間屋,他一進來就有一種從未有過的感覺。牆非常非常的白,非常非常的平,一切方而且直,嚴厲逼人。(即此證明並非是老和尚的。)而在方與直之中有一件東西就顯得非常非常的圓。不可移動,不能更改,白的嵌著黑的,白與黑之間劃得分明。那是一頂大極了大極了的笠子。笠子本來不是這顏色,發黃,轉褐,加深,最後乃是黑的。頂尖是一個寶塔形銅頂子,顏色也黑了,一兩處鏽出綠花。這笠子如今掛在這裏,讓旅行人覺得不舒服。拔出劍,他出門去。

他舞他的劍。

把劍收住,他一驚,有人呼吸。

“是我。舞得好劍。”

是和尚,他真是一驚,和尚站得好近,我差點沒殺了他。

他一身都是力量,一直到指尖,一半驕傲,一半反抗,他大聲說出:

“我要走遍所有的路。”

他看看和尚,和尚的眼睛好亮,他看他眼睛有沒有譏刺,和尚如果激怒他,他會殺了和尚!和尚好像並不為他的話,他的聲音,所撼動。平平靜靜,清朗的說:

“很好。有人還要從沒有路的地方走過去。”

萬山百靜之中有一種聲音,丁丁的,堅決的,從容的,從一個深深的地方迸出來。

這旅行人,他是個遺腹子。

他母親懷著他時,他父親教仇人殺了,抬回家來,隻剩得一口氣。說出仇人的名字,就死了。母親解出他手裏的劍。仇人的名字則經她用針刺在兒子手臂上,又塗了藍。那口劍,在他手裏。他到處找,按手臂上名字找那個人,為父親報仇。

不過他一生中沒有叫過一聲父親。

真的,有一天他找到那個仇人,他隻有一劍把他殺了,他沒有話跟他說。他怕自己說不出話來。

有時候他更願意自己被那個仇人殺了。

父親與仇人,他一樣想像不出是甚麽樣子。小時候有人說他像父親。現在他連自己樣子都不大清楚。

有時他對仇人很有好感,雖然他一點不認識他。

殺了那個人他幹甚麽?

既然仇人的名字幾乎代替他自己的名字,他可不是借了那個名字而存在的?仇人死了呢?

“我必是要報仇的!”

“我跟你的距離一天天近了。”

“我如果碰到,一看,我就知道是你。”

“即使我一生找不到你,我這一生是找你的了。”

他為他這末一句的聲音掉了淚,為他的悲哀而悲哀了。

第二天,一天亮,他跑近一個絕壁。這真是一個盡頭,回身來,他才看見天。蒼碧嶙峋,不可抗拒的力量壓下來。他呼吸細而急,太陽穴跳動,臉色發青,兩股貼緊,汗出如漿。劍在他背上,很重。而在絕壁的裏麵,像是從地心裏,發出丁丁的聲音,堅決而從容。

從容的,堅決的,丁丁的聲音;火花,紫赤晶明。

忽然他相信他母親一定已經死了。

鏗的一聲,

他的劍落回鞘裏。第一朵鏽。

兩滴眼淚閃在廟裏白發的和尚的眼睛裏。

有一天,兩付鑿子會同時鑿在空裏。第一線由另一麵射進來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