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早上的淋浴伴隨著痛苦。

劇痛使檜山比平常提早一個多小時醒來,仿佛全身都處在痛苦之中,他慢慢地衝了澡。準備早餐和愛實的東西所花的時間是平常的三倍,到達青草綠幼兒園時,時間已經相當晚。

雖然得承受美雪尖銳的視線,但至少其他家長不會看到他腫脹的臉。

離開青草綠幼兒園後,他從車站附近的公共電話打電話回店裏。

他問下午再進店裏行不行,福井回答“沒那麽忙,沒問題”。

檜山搭上武藏野線,從大宮前往南浦和。

雖然想坐下,但不巧沒空位。檜山半個身子倚在門上。他在意乘客的目光,於是望著窗戶。

在北朝霞站下車後,到車站前的派出所察看地圖。

他很快便找到八木家所住的公寓。距離車站約十分鍾路程,在一片興建中的住宅區裏,老舊的大型公寓顯得十分醒目。

檜山進了大門,大門沒裝電子鎖,他搭電梯上了五樓,來到八木家門口,確認門牌後按了門鈴。

過了一會兒,裏麵有腳步聲靠近。門開了。

“小武?”一個戴著棒球帽的孩子露出曬成小麥色的臉。

這個孩子大概上小學二三年級吧,一雙大眼睛瞪著檜山瞧,似乎對檜山眼睛上貼的創可貼很感興趣。

檜山在他的注視下有些退縮,但還是問少年:“你哥哥在家嗎?”

“不在。”少年幹脆地回答後,大概是對檜山失去興趣,跑進屋內大叫:“媽!”

裏麵傳來母親的抱怨:“怎麽可以隨便開門呢?”

“請問是哪位?”母親來到門口,“報紙我們已經訂了……”

話還沒說完,母親一看到檜山就露出驚訝的表情。

“我是檜山。”檜山看著那位母親。

聽到檜山的姓名,母親似乎受到驚嚇,表情僵在臉上。

是因為檜山的臉受到驚嚇,還是因為眼皮上的傷讓檜山的表情看起來變得凶狠而覺得害怕呢?恐怕兩者都有,母親當場呆立在那兒。

檜山一時也沒作聲,就這樣站著,等候母親接下來的反應。

“啊、啊,有什麽事?”

母親勉強擠出來的聲音完全走調。

“請問將彥在嗎?”

“他、他不在……”母親以害怕的表情瑟縮著回答。

母親的態度粉碎了檜山的一絲期待。對這個母親而言,和自己孩子所殺害的被害人家屬麵對麵,隻是讓她一心想逃避而已。

“請問他什麽時候回來?”檜山失望地問。

“請問有什麽事嗎?”

“我有很多事想請教將彥,無論如何都想見他一麵。不然我改天再來打擾。”

“他幾乎不回家,你再來多少次都沒有用。”

像是要堅決拒絕檜山再訪,母親大聲地說。

“幾乎不回來?他離開收容機構之後沒有上學嗎?”

“高中退學了,現在幾乎不回家。”

這個放棄兒子的母親的表情,令檜山感到惱火。

“你身為家長,難道就這樣不管兒子?”

“就算是家長,那個孩子我也隻養了六年而已。這不是我的錯,是他以前的媽媽沒教好才會變成這樣的。”母親歇斯底裏地提高聲調。

“所以就可以這樣推卸責任?”聽了母親的話,檜山的怒氣更增,“孩子犯下這樣的罪,你還要說和你們無關?”

“你要告我們?”

言下之意是“別找我們麻煩”,檜山輕蔑地看著變了臉的母親。

“如果你要告,告他就好了,因為我們家沒那個錢,讓那孩子用一輩子去還也無所謂。我們家也被拖累得很慘。因為那起命案,我先生不得不辭職,好不容易買的房子也不能住了,還遭人白眼。你想怎麽樣就請便吧,要殺要剮都隨便你。所以請你放過我們一家人!”

母親一口氣連珠炮般說著,說完,眼中微微泛淚。

檜山看著失了魂似的母親,心裏感到一陣空虛。

在這位母親眼裏,檜山隻是威脅自己生活的外敵。她害怕檜山,就像檜山害怕即將來襲的媒體一樣。母親為了保護自己的家人,拚命抵抗,但她的家人不包括八木將彥。八木將彥對這一家人來說,也是個難纏的外敵吧。

檜山轉身要走。

“以後有話要說,請通過律師!”

門一關,立刻傳出扣上門鏈的聲音。

走在公寓的走廊上,不知為何,檜山腦海中浮現出若規學園櫻井園長和鈴木夫妻的臉。那些窮其一生與非親非故的孩子們共同生活、保護他們、盡心盡力引導他們改過自新的人。

對八木將彥而言,在收容機構的那段時間算什麽?無論那是一段什麽樣的日子,離開收容機構的八木並沒有“家人”這個避風港。

中午過後,檜山到店裏上班。

站收銀的福井看到檜山的臉,大吃一驚。

“你的臉是怎麽了?”

“不小心踩空了樓梯。這張臉如果去站收銀,客人一定全都嚇跑。”

檜山開玩笑回答。但收款機裏沒有辦公室的鑰匙。

“仁科在休息。”

檜山敲了敲辦公室的門。過了一會兒,門從裏麵打開。“店長好。”步美說。她看到檜山的臉,露出驚愕的表情。

檜山進了辦公室,看到辦公桌上有丹麥蘋果酥派、拿鐵咖啡和參考書。

“店長,你怎麽了?”

“昨天酒喝多了,從樓梯摔下來。”檜山抓抓頭說。自己也覺得這個謊沒有說服力,便不再多說。“你在念書啊,別管我,繼續念吧。”他指著桌麵。

步美回到桌旁開始看參考書。

檜山看了看掛在牆上的班表。今天一整天都有兼職工,這樣自己就不必站收銀了,在辦公室裏算兼職工的薪水好了。

檜山從架上拿出賬簿,在步美對麵坐下。他忽然看了步美一眼,她正以認真的表情讀著參考書,這情景令檜山懷念。

祥子在休息時間也總是這樣念書。沾滿巧克力醬的丹麥巧克力酥派是她在工作空當的小小獎賞,她總是珍惜地吃著,從清早到傍晚,一個禮拜在店裏工作六天,傍晚再去學校。

了解祥子的生活後,檜山也擔心她有沒有好好睡覺,問她班要不要排少一點,祥子卻積極表示想盡可能工作。檜山對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女為什麽要這麽努力工作感到不可思議,當時他還以為是單親家庭的關係,需要經濟上的援助。

事實上,祥子對工作很積極,希望多上一點班,這對店裏來說有莫大的幫助。盡管年輕,但她在工作人員中很有人望,檜山也很信賴她。

祥子專注堅毅又惹人憐愛,四周的男性工作人員都很喜歡她,隻不過約過她的人都“陣亡”了。

當時,檜山才剛開店,疲於處理還不熟練的雜務,常坐在辦公桌前傷腦筋。但唯有一天三十分鍾與祥子麵對麵的休息時間,才能讓他覺得放鬆。雖然每次聊天都隻是三言兩語,但祥子那些提及自己將來想做的事的話語,不知為何在檜山心中不斷回響。

檜山沒有那種熱情。不知不覺間,他對人產生了不信任感,避免隸屬於任何組織,所以才用雙親留下來的保險金開了這家店。他根本沒有什麽積極進取的想法,說他是“一國一城之主”固然很好聽,但兼職工的任性自我和人際關係的繁雜,很快就讓他感到厭煩。

他很羨慕努力活在當下的祥子。她想從事救人性命的工作,為此天天努力,在檜山眼裏顯得耀眼無比。愛上這樣的祥子隻是遲早的問題。

步美忽然抬起頭來,兩人視線交匯。

“有什麽不對嗎?”步美望著檜山問。

大概是已經不太會緊張了吧,現在她會直視著檜山的眼睛說話。檜山覺得很高興。

“沒什麽,隻是覺得你很用功。你後年才要考試吧?”

“我念的那所高中教學水平很差,如果不特別用功,很難考上好學校。”

“是嗎?”

“店長沒看履曆嗎?我們學校是出了名的笨蛋學校。”

檜山很意外。步美是個聰明伶俐的女孩,看她這幾天工作的樣子,學習速度之快令檜山有些驚訝,他還以為步美念的一定是好高中。盡管他也認為學曆和社會上實際需要的能力是兩回事。

步美似乎舍不得浪費時間,視線立刻回到參考書上。

檜山看到她的參考書上寫了很多筆記。參考書旁放著電影票。

“這是?”

“剛才福井給我的,問我要不要一起去看。”

步美頭也不抬地回答。

“這樣啊。”

檜山微微一笑。想起自己當初最先也是邀祥子去看電影。

“可是,我想拒絕。”步美看著參考書說。

“你不喜歡看電影?”

“因為我有事要做。”

步美低著頭,看不見她的表情,但她的語氣似乎很堅定。

檜山苦笑,想起約祥子出去的時候,不,是想起好幾次遭她委婉拒絕的日子。他不由得想幫福井一把。

“假如你因為不想去而拒絕他,他也不是那種會記在心上的人。不過,有時候我們會因為有人關心自己,在工作、學業上都變得更加努力!”

“我再想想看。”步美看著檜山,吐出這句話。

計時器響了。

休息時間結束,步美將參考書收進包包,端著托盤站起來。

“抱歉,打擾你用功。”

“哪裏。”步美出去後不久,便響起敲門聲,換福井進來休息。

福井點了煙,打量著檜山的臉,然後取笑:“店長還很年輕嘛,還會去打架呢。”

檜山也點了煙,叫了聲:“福井。”

“是。”

“你欠我一包煙。”

[1] 少年院指日本收容被判處監護處分的人和被判處在少年院接受徒刑和監禁處罰的人的機構,由法務省矯正局管轄。該機構實施的矯正教育包括生活指導、義務教育、就業輔導、適當的訓練等。

[2] 國鐵指國有鐵路,私鐵指民營鐵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