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隔天早上,檜山一來到店裏,頭一件事就是向在吧台後頭洗東西的福井道謝。

“福井,昨天謝謝你。上一整天班一定很累吧。”

目前,從計算營業額到下訂單,熟悉店裏大小業務的,就隻有福井這個老手,檜山沒有其他人能夠拜托,因此每當檜山休假,福井就必須長時間工作。但是,福井很關心愛實,總是爽快地答應檜山任性的要求。

“別放在心上,我也想多賺一點。愛實很高興吧?”

“啊,嗯……”檜山含糊地說。

他往辦公室走,吧台裏的福井也跟著走出來。

“那個,店長,”福井小聲說,“昨天有客人來找店長。”

“是小池督導嗎?”檜山想起百老匯咖啡巡店的現場督導。

“不是,沒有說是誰,隻問檜山店長在不在。這樣的人前後來了三個。”

“三個?”

“是我自己覺得……”福井露出罕見的憂鬱神情,壓低聲音,“好像是媒體。之前不是也來了很多人嗎?感覺很像。”

檜山看著福井的臉,應了一聲“是嗎”,裝作不怎麽在意的樣子進了辦公室。

一關上門,檜山內心便升起一股不安。福井的直覺恐怕沒錯。昨天的貫井也是,媒體已經開始把澤村的命案和檜山連在一起了。

又要再次身陷媒體風暴了嗎?他們會像那時候那樣蜂擁到家裏、店裏,用數不清的無禮問題包圍檜山嗎?檜山花了許多時間,好不容易才讓他與愛實的生活恢複正常,難道這次又要遭他們踐踏嗎?而且這次他還幾近於嫌犯。開什麽玩笑!要是卷入那種狀況,愛實會做何感想?

福井是目前的員工中唯一知道當時狀況的。祥子命案發生時,福井才剛來打工一個月。福井從仙台的高中畢業後,原本是為了念大學來到東京,但才念了半年就退學了,之後便一直在這家店工作。

在那之前,檜山一直不是很喜歡自由打工族。對餐飲業而言,自由打工族是不可或缺的人力資源,但檜山本身對於這種不考慮將來、隨波逐流的人沒有好感。然而這種想法卻因福井而改觀。

祥子的命案發生後,不知是疲於應付連日上門的媒體和整天不斷打來的惡作劇電話,還是受夠了憤世嫉俗、劍拔弩張的檜山,當時有不少工作人員離職。有一段時間,這家店算是岌岌可危,但即使如此,福井還是留在店裏,以一貫的態度對待檜山。

檜山的發言受到部分人士批判,當有人在店裏的鐵門上寫上無情的誹謗塗鴉時,福井也隻是默默地拿刷子刷掉髒汙。檜山忘不了福井當時的表情,這個平時愛開玩笑的人,正默默地抵抗社會的惡意──他臉上就是這樣的表情。那是檜山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看到福井那麽灰暗的表情。福井的開朗豁達拯救了每天一起工作的檜山,所以,再次看到福井陰鬱的表情,令檜山感到心痛。或許福井也感覺到風暴即將再度來襲。

一整天,檜山都以憂鬱的心情待在店裏。到了打烊時間,收拾好招牌、將鐵門拉下一半,檜山重重地吐了一口氣。

結果,他擔心害怕的媒體沒有來。

檜山一邊指示著兼職工,一邊和大家一起打掃。兼職工打卡下班後,他趕著計算營業額、下單食材。今天他想早點回家。每次回家洗完澡,愛實都很快就會睡著。雖然無可奈何,但他希望今天能多和愛實相處一下,還趁著休息時間去買了繪本。

走出咖啡店,經過冰川參道走向大馬路。兩邊由樹圍繞著的參道深深陷於靜謐之中。白天熱得令人乏力,現在卻吹著怡人的風。緊鄰一旁的鬧市區明明喧囂不已,但從冰川神社延伸而出的這條參道卻仿佛流動著不同的空氣。路燈下,幾隻貓聚在一起,四周暗得無法辨別它們的花色。檜山自認那是經常在這一帶看見的母貓和小貓。不巧,今天身上沒有帶食物可以喂它們。

草木作響,貓輕巧地轉身。說時遲,那時快,檜山的後頸挨了熱辣辣的一記。視野變暗,右頰感覺到和粗糙物體摩擦的疼痛與水泥的冰冷。

檜山呻吟著,用一隻手按住後頸。說不上是熱還是痛的衝擊在後腦流竄,陣陣令人不快的噪聲衝撞著頭蓋骨內側。嘴唇感覺到水泥粗糙的觸感,讓他隱約察覺了自己目前的處境:有人拿東西從背後打了他的脖子,把他打倒在地。

正想抬頭的時候,腳就踢過來了。檜山連忙閉上眼睛,黑暗的視野中升起一片灼熱的火焰,右眼附近感到一陣刺痛。檜山將臉轉向地麵,把裝有營業現金的手提包放在肚子底下,抱著頭縮成烏龜般的防禦姿勢。

他聽到聲音,好幾個男人的笑聲。檜山背上起了雞皮疙瘩。下一秒鍾,側腹便遭到劇烈的刺痛襲擊。接著背、大腿、護著頭部的手都感到陣陣疼痛。男人們一邊怒罵一邊不斷踢著檜山。聽不懂他們在說些什麽。

他們的目的是要錢嗎?

對方的攻擊毫不留情。檜山的感覺麻痹了,疼痛轉變為灼熱。

他再也無法忍耐了,使盡力氣,將護在肚子底下的手提包扔了出去。手提包裏的硬幣因為掉在地上互相摩擦,發出幹澀的聲響。男人們停止了動作。

“友裏,你也上啊!”他勉強聽出一個男人的聲音這麽說。

“你不是說想為和也報仇嗎?”

和也──聽到這個熟悉的名字,麻痹的大腦開始思考。他指的是澤村和也嗎?檜山拚命轉動麻痹的脖子抬起頭來。

一個年輕女子正俯視著他,右手握著一根發出鈍光的棍子,用尖銳的視線看著檜山。

“你們是澤村和也的朋友?”嘴裏含著血讓他說話含混不清。

女子一直俯視著他,動也不動,肩膀微微顫抖。

“快動手啊,等會就來人了。”

檜山轉頭看向聲音的來處。三個年輕人正往手提包那裏靠過去。檜山緩緩把頭轉回來,就連這麽一個小動作都異常吃力。

女子雙手握緊了棍子。

“你為什麽要殺和也?”

“我沒有殺他。”

檜山沒把握能把話說清楚,於是直視著她。

“友裏!快點,要走了!”

女子因男人們的催促舉起棍子。她瞪著檜山,反複做了幾次小小的深呼吸,內心似乎有所猶豫。她往年輕人的方向一看,卻大叫起來:“你們幹什麽!”

檜山朝女子的視線盡頭看過去,男人們拿了手提包正要離開。

“我們又不是來搶錢的!”女子握著棍子朝他們走過去。

“有什麽關係,當然要給他一點製裁。”

“這樣對和也太失禮了!”

女子臉色大變,朝男人們走過去,搶過手提包,回到檜山身邊。

大概是懾於女子的氣勢,男人們發著牢騷消失了。

女子隨手把手提包扔在檜山身邊,再次站在檜山正麵,握好棍子。

“你說過對吧?說你想殺死和也!”

“沒錯……”檜山直勾勾盯著女子,“如果心愛的人被殺了,不管是誰一定都會這麽想。你不也一樣?”

女子凝視著檜山,隻怕錯過他的一舉一動。

“隻是,就算是遇到殺死澤村和也的人,你也不敢殺他。”

“你憑什麽這麽說!”女子怒吼。

“你沒辦法做這種事,我看得出來。”

女子忽然移開了視線。

檜山沿著她的視線看。檜山胸口下的包裝紙已經扯爛,裏頭的繪本露出來了。在一陣亂棒毆打之下,封麵上都是腳印和血跡。

“你真的沒殺他?”

女子的語氣中摻雜了些許內疚。

檜山點點頭:“因為我不想再失去重要的東西了。”

夜晚的大宮公園沉浸在深深的黑暗中。無盡的寂靜裏,隻聽得見樹木沙沙作響。

檜山在兒童遊樂區的長椅上坐下,眼前隻看到飛行塔高大的輪廓隱約浮現在黑暗中。這是模擬飛機的遊樂設施,人可以吊坐在上麵旋轉,但檜山從來沒見這座飛行塔啟動過。這富有複古情趣的遊樂設施多半是經濟高度增長時製作的,原本的任務早已結束,如今隻是廣大公園裏的地標,供人們相約碰麵之用。

飛行塔柱旁供著花束。澤村和也就是在這個地方遇害的嗎?檜山看著靜靜供奉著的花束,開始猜想。澤村當時在這個由黑暗所支配的地方做什麽?等人嗎?

一聲巨響打斷了他的想象。檜山往自動販賣機看過去。

加藤友裏說想在這個地點談。檜山全身挨打,舉步維艱,但友裏堅持非得在這裏才行,不肯讓步。

在走向大宮公園的路上,友裏隻自報姓名後就沒再說話了。雖然緊握著棍子瞪人的模樣活像母夜叉,但剛剛走在身旁的她,其實是個有著深深雙眼皮的可愛少女。光看她這個樣子,做夢也想不到她竟然厲聲嚇阻了那些男子。

友裏來到檜山麵前,遞出一罐果汁。

“用這個冷敷。”

檜山想從口袋裏拿出錢包,但友裏隻說“不用了,這是賠禮”,搖搖頭在檜山旁邊坐下。

“這醫藥費還真便宜啊。”

檜山報以嘲諷,把果汁罐貼在眼睛上。

“對不起……”友裏老實地行了一禮,“和也被殺的事讓我整個人都亂了,不知道自己怎麽了。”

檜山看看友裏的側臉,垂著頭的友裏和剛才簡直判若兩人,感覺好像附在她身上的東西不見了一樣。

“你和澤村是什麽關係?”

“我跟和也住得很近,是一起長大的。從幼兒園到初中的前半段都是同學。”

“剛才那些人呢?”

檜山設法用麻痹的指尖拉開拉環,喝了果汁。碳酸刺激了整個口腔。

“喔,那些人是和也的小學同學。他們和我念同一所高中,今天是我拜托他們的。我還以為他們多少有點悼念和也的意思,看到剛才那樣才知道根本不是這麽一回事,隻是想借機打人發泄才來的。”

的確,檜山挨打的時候,也感覺不到憎恨,隻有享樂。“真是夠了。”檜山皺著眉。

“對不起。”友裏垂頭喪氣。

“你……”檜山想起友裏剛才的表情,“不隻是和也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吧?”

友裏點點頭:“嗯,上高中之後,我們開始交往,不過瞞著爸媽就是了。”她的表情很複雜。

“從澤村離開若規學園之後嗎?”

友裏抬起頭看著檜山。

“我昨天去過若規學園,跟他住的那幢宿舍的人談過了。”

“為什麽?”友裏注視著檜山。

“我想知道他是個什麽樣的人。”

友裏的視線在半空中遊移片刻,又把視線移回檜山身上:“那麽,你知道了嗎?”

檜山沒說話,不知該如何回答。他從口袋裏取出煙,想用店裏的紙火柴點火,指尖卻抖得點不著。友裏取出百元店買的打火機,幫檜山點了火,然後拿起檜山放在長椅上的煙,問:“可以要一根嗎?”

明知她未成年,檜山還是點點頭。

友裏點了煙,吐出一口煙圈。

“雖然我們從小就認識,可是還是有太多不了解他的地方。直到現在我都不敢相信和也竟然會做出那種事。”友裏拿著煙的手顫抖著,低聲說,“明明是個那麽溫柔的哥哥。”

“對了,澤村有個妹妹沒錯吧?”

“小我們九歲,叫作早紀。我弟弟和早紀同年,所以和也也常常跟他一起玩。他對他妹跟我弟都很好,是個好哥哥。”

友裏猛抽一口煙。從她不小心吸入煙的痛苦表情看來,也許是為了發泄激動的情緒才硬抽的。

檜山在若規學園也聽說澤村很疼愛妹妹,想起他們說他是個很照顧年幼孩子的善良少年。

“可是,我爸媽跟弟弟說不能再見他了,我弟就問我為什麽不能再見和也哥哥了。我想和也從收容機構出來之後,一直很害怕。雖然早紀現在跟他很親,但怕她遲早有一天會明白自己做過什麽事。”

聽了友裏的話,可見澤村對自己犯下的罪行感到非常後悔。在聽了許多人的話、對澤村了解越多之後,檜山就越是對澤村竟然會犯下那種案件感到不解。

“他跟八木將彥還有丸山純很要好嗎?”

“八木嘛,他們從小學就是朋友了,都進了少年棒球隊,很要好。不過,八木同學的父母在他小學四年級的時候離婚,八木跟著爸爸。後來他爸爸再婚了,可是他好像和新媽媽處不好。新媽媽好像隻疼自己帶來的孩子,從那時候起,八木同學就開始變得怪怪的。”

“學壞了嗎?”

“對。變得很暴力,會偷東西,還會恐嚇學弟。以前的朋友全都離開他了,和也大概是沒辦法丟下他不管吧。”

“丸山純呢?聽說他是小五的時候搬來的?”

“沒什麽印象。應該說不太引人注目吧,女生也沒把他放在心上。他好像被男生欺負了一陣子,可是他和八木同學混在一起之後,好像就沒有人欺負他了,因為大家都怕八木同學。”

八木在學校也是問題兒童。這樣的話,他很可能就是帶頭欺負丸山的人。檜山提出疑問。

“丸山同學有點像是八木同學的跑腿小弟。丸山同學的零用錢挺多,他們常常聚在遊戲廳。”

原來如此。是用錢來籠絡八木嗎?這樣檜山就懂了。

檜山在腦海中試著整理三人的人際關係。澤村和丸山在案發前似乎沒有特別的犯罪傾向。祥子的命案果然是由八木主導的嗎?

“離開若規學園以後,澤村過著什麽樣的生活?”

“出事之後,和也他們家就搬到板橋去了。和也從收容機構一回來,就進了板橋的高中夜間部。但那時候他連要不要去讀都很猶豫……”

“為什麽?”

“因為他沒有辦法忍受自己犯了那種罪,竟然還像沒事人一樣去上學啊。好像是他爸媽說服了他,才好歹進了高中。他在印刷廠從早上工作到傍晚,傍晚再去上學。”

“離開機構以後,他交了什麽樣的朋友?”

檜山問了他一直很在意的問題。

“他在學校和工廠好像都沒有親近的朋友。我想他一定是害怕和人接觸,怕別人一知道他的過去就離開他。除了我,和也跟以前的朋友都斷了聯絡,在沒有朋友的地方,過著寂寞得不得了的日子。”

檜山試著想象澤村的孤獨,想象他因為自己犯過的罪,而擔心別人對他避之唯恐不及的生活是什麽樣子。

“就隻剩你了。”

他看向澤村唯一的依靠。友裏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微微點頭。

聽了友裏的話,檜山的想象遭到推翻。看來澤村並沒有和壞朋友來往,過著連朋友都沒有的孤獨生活,那他到底招惹了誰,以至於惹上殺身之禍?

“他為什麽會來這種地方……”檜山望著黑暗喃喃自語。

“這一點我也想不通!”

“他對大宮這個地方很熟嗎?”

“我想他應該從來沒來過。所以一聽說命案發生在這裏,我就隻想到檜山先生這個可能性。”

“他在遇害之前,有沒有什麽和平常不一樣的地方?”

“有,”友裏望著檜山,雙眼微微浮現淚光,“他說要跟我分手。”

對於這個意想不到的回答,檜山不知該說什麽。難道澤村有了其他喜歡的人嗎?

“他說,他現在必須真正贖罪,所以要我跟他分手。”

“真正贖罪?”聽到這個意外的詞語,檜山看向友裏,反問:“什麽意思?”

“不知道……”友裏低下頭,“我是認真和他交往的。就算爸媽反對,我也想幫和也,所以光是這句話實在沒辦法讓我接受。我問了他好幾次,為什麽我們非分手不可,和也卻不肯再解釋。”

真正贖罪?贖罪是指祥子的命案嗎?澤村想為祥子和檜山一家人做些什麽嗎?是什麽呢?

“本來我還懷疑他喜歡上別人,想遠離知道自己過去的人,所以才用這種冠冕堂皇的理由和我分手。可是,剛才聽到那群人中一個說,和也最近有和以前的朋友聯絡,想找八木同學。和也以前一直說再也不想見到八木同學和丸山同學,這幾年他也始終躲著以前的朋友,可是現在自己主動聯絡要找八木同學。聽到這件事,我也覺得和也是不是真的想做什麽。”

“會和八木有關嗎?”

“不知道……”友裏搖搖頭,“這件事跟和也被殺有關嗎?”她反問。

“我也不敢說。隻能直接當麵問了。”

“當麵問……你要找八木同學?”

檜山略加思索之後,下了決心。

“我想知道澤村到底想做什麽。”

“我也想!”友裏懇求,“再這樣下去,和也會死不瞑目的。請讓我幫忙。”

檜山點點頭:“那麽,如果你有八木的消息,能不能和我聯絡?”說著,便從口袋取出手機,隻見屏幕碎裂,已經變成了一團廢物。

“是剛才弄的……”友裏過意不去地說。

檜山把店裏的火柴交給她:“打電話到這裏找我。”

友裏接過火柴,以求救的眼神看著檜山。

“我想抓到殺死和也的凶手。”

友裏的眼神讓檜山不知如何是好。一個咖啡店店長有什麽能耐?

“警方一定會抓到凶手的。”他頂多也隻能這樣回答。

來到通往車站的大馬路,檜山和友裏分別,到夜間銀行存入營業現金,前往青草綠幼兒園。

已經過了11點。盡管平常檜山就會晚到,但今天這麽晚,美雪一定很擔心吧。隻是心裏雖然急,身體卻不聽使喚。

檜山抓住馬路旁的護欄,鞭策著哀號的肌肉向前走,全身發燙,頭好昏。

總算到了青草綠幼兒園,一開門,檜山忽然全身虛脫,向前跪倒。

“檜山先生!”

一抬頭,美雪就在眼前。她倒抽了一口氣,望著他的臉。

“你怎麽了?臉怎麽弄成這樣?”

“沒什麽,隻是絆了一下。”

美雪立刻從後麵的架子上拿來急救箱。

“總而言之,先進來再說。”

檜山以緩慢的動作脫了鞋,進了房間。

“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美雪一邊將消毒紗布貼在檜山臉上的傷口上,一邊詢問。

“走路沒看路,撞到了電線杆……”

美雪似乎不相信睜眼說瞎話的檜山,從她按住紗布的力道就知道。

“檜山先生最近很奇怪。”美雪的表情有些生氣。

“是嗎?”檜山雖然同意美雪的話,卻也隻能這麽回答。

“沒錯。上次去遊泳池的事也一樣,以前隻要是你答應愛實的事,絕對不會食言。你到底是怎麽了?”

美雪一隻手按著檜山的臉,盯著檜山直看。檜山覺得美雪的表情從憤怒轉變為不安。

“爸爸,你回來了。”

檜山循著愛實的聲音轉過頭去。

睡醒的愛實站在那裏,才和檜山四目相交,愛實便嚇得哭了出來。

“愛實,爸爸沒事喔。”美雪連忙趕到愛實身邊。

檜山拿出急救箱裏的鏡子看了看自己的臉。他的眼皮腫了好大一塊,整個變成黑紫色的。難怪愛實會嚇哭。

美雪安撫著抽噎的愛實。愛實哭泣的臉,比美雪擦在臉上的消毒水更讓他覺得刺痛。

回到家,檜山便與愛實一起倒在墊被上。

他連幫愛實洗澡的力氣都不剩了。當然,也沒念繪本。檜山為愛實蓋上被子,撫摸睡著的愛實的頭發。但就連這種動作都讓身體痛苦不堪。

美雪的話一點都沒錯,他覺得最近都沒有看到愛實的笑容。檜山不得不承認自己忽略了最重要的事。

自從澤村死後,檜山的心好像被什麽東西困住了。他想知道那是什麽,隻是,這真的重要到值得用他與愛實的快樂生活來換嗎?自己為什麽這麽放不下?把悲傷的過去擺在自己眼前,究竟有什麽用?就算再了解那幾個少年,祥子也不會再回來了,不是嗎?對愛實來說,重要的不是失去母親的過去,而是和檜山一同度過的現在,是今後的未來,難道不是嗎?檜山不斷自問自答。

祥子會怎麽想呢?望著昏暗的天花板,檜山心想。祥子會責備疏忽了心愛女兒的檜山嗎?還是希望將發生在自己人生中的悲劇始末,一五一十地告訴女兒?

澤村想要贖罪。在因殺害祥子而產生的悔恨與罪惡感的驅使下,他想做些什麽。檜山無論如何都想知道這個“什麽”是什麽。

至今,檜山心中隻有對少年們的憤怒和憎恨,如果往後還是這樣一無所知,豈不是要懷著不知何時會爆發的憤恨過一輩子?一輩子活在對某人的怨恨中,至死無法原諒那些連長相都不知道的人。讓這樣的父親養育成人,愛實能得到幸福嗎?

不知道會不會有這麽一天,愛實會想了解母親的死和殺死母親的少年們。隻是,就算愛實想知道,檜山也無話可說。對於那些殺害母親的少年,除了憎恨,他無話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