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進山

今天是五一勞動節,放假!但早上六點半不到,王瑞就被媽媽叫起床,催他洗臉刷牙,然後出門去跑步。王瑞的媽媽是老師,對兒子的管理自然是嚴格得很。

可是,從小嚴格的督促反而造就了王瑞偷奸耍滑的個性,他洗漱完後換了運動鞋出門,圍著家屬區慢悠悠繞了一圈。大概混夠跑八百米的時間後,王瑞最後五十米衝刺回家,把自己弄得微微見汗,以免被爸媽識破。

吃早飯時,他對父母說:“今天我跟同學約好了去山上玩兒。”果不其然,母親立刻緊張起來,“去哪裏的山啊?玩些什麽呀?去多久啊?約好的同學都有誰?……”眼看著一連串問題襲來,父親忙攔住她,“你兒子好容易想跟同學去趟山上,又能運動鍛煉身體,你問那麽多幹啥?去吧去吧,不要天天除了在家裏看書,就是打電腦跟遊戲機。”

雖然父親開了口,但母親並不打算就此放過,“你這個人,說得容易。總要問一下跟哪些人去啊?幾點回來?中午回來吃飯還是晚上才回來?一放假就出去玩,作業做了沒有?再說,物理奧賽和數學奧賽都要選拔了,準備得咋樣了啊?你兒子以前可是省一等獎,班上老師都指著他今年拿獎呢。最近奧賽題也沒怎麽做吧?我給你拿的教參看到哪裏了?”

父親不耐煩地反駁:“哎,這有啥好問的嘛?肯定還是跟程凡、薛晶、李勇他們幾個關係好的哥們兒嘛。你管他中午還是晚上回來,把飯留著就是了,冰箱又不是放不下。我不信少看一天書,我兒子連個奧賽預賽都進不去了咧,能有那麽邪?都說了出去玩兒,你不讓他去,他一天心如狗刨的,一樣看不進書,一直盯著電腦屏幕盡傷眼睛了。他要去玩就讓他去嘛。”

就這樣爸媽例行爭了一會兒,最後給了他五塊錢當今天出門的零花和飯錢,王瑞這才給幾個同學打電話。

李勇說:“等半個小時,我稀飯還沒熬好,等做好了再出門。”

王瑞問:“你爸媽又通宵麻將去了?”

“嗯,才回來。等我給他們留好早飯,免得他們醒了沒飯吃。”

王瑞也知道催沒用,“行吧,那你快點。”

薛晶家接電話的是他母親,“是王瑞嗎?你們今天是老師安排的,讓你們幾個帶上海轉學來的新同學去熟悉環境?”

“啊,對啊,是周老師說的。”

“哦,那好的啦,不要去遊戲廳哦。你跟程凡要多幫助薛晶學習,你們成績這麽好,不能讓朋友掉隊對吧?要多幫他輔導功課,薛晶你不懂的也要主動多問啊。你看他上個月物理才考八十三,才剛開始學,怎麽連九十分都上不了啊……”

王瑞撓著頭等阿姨絮叨完,才跟薛晶說上半句話:“走啦!”

程凡家電話響了半天,才有人生氣地接起電話,“哪個啊?大清早的!”

王瑞愣了一下,反應過來:“叔叔,程凡呢?”

就聽對麵大叫:“程凡!程凡!人呢?”

然後阿姨在遠處怒道:“瞎叫什麽?一回來就知道鬼叫!你兒子出去了你不知道啊?”

“誰他媽的鬼叫了!我時差還沒倒過來就被吵醒,他出去了我怎麽知道!”

然後是啪啦摔電話的聲音,好在另一個子機已經接起來,阿姨的聲音壓著火:“啊,是程凡的同學吧?他已經出去了,說是去404賓館門口等大家。”

王瑞跟父母說了聲“出門了”,不免又聽了半天囑咐,耽誤了些時間。他一路小跑往404賓館去,倒是薛晶和程凡早到了,正在賓館門口跟劉子琦聊天。

還沒走近就聽程凡和劉子琦大笑,料定薛晶又在講什麽好玩的事兒,連忙三步並作兩步跑上前,大聲招呼:“說什麽呢?這麽好笑?”

程凡笑得合不攏嘴,指著薛晶道:“你……哈哈……你讓他再給你講一遍。”劉子琦雖沒他那麽前仰後合,但也笑個不停。

薛晶搖頭,“再講就不好玩兒了。好吧,看你可憐,我大人大量再講一遍。是這樣的,剛才出門的時候,聽見路邊——”他指著身後拐角,“那個煙攤的老阿姨在跟人聊天,她是這麽說的。”

薛晶立馬裝出一副中老年婦女的口吻來:“張姐,你懂得少。我給你說嘛,那個千年蟲,就是那個Y2K,那個是英文。唉,英文我也不懂,他們說就是兩千年的意思,可厲害了。”

王瑞插話:“那大媽還懂千年蟲?沒看出來啊。”1999年已過了小半,Y2K的風險鬧得正凶,那是計算機底層代碼的一個陳年漏洞。幾十年前,最初有計算機程序的時候係統存儲容量有限,為了節約空間,年份日期的代碼隻用兩位數,所以從1999年進入2000年的時候,99變00,老代碼可能誤以為是1900年。據說,可能導致計算機係統大量崩潰,飛機從天上掉下來、銀行丟失賬目什麽的。那個賣煙的大媽不像是摸過電腦的人,竟也能聊上幾句?

“那是一個病毒,”薛晶接著學,“那病毒可凶了哦。你想想,活了兩千年的病毒,白娘子白蛇精才好多年道行?才一千年嘛。兩千年成精的病毒,好嚇人哦。”

雖然剛聽過一遍,可程凡和劉子琦還是止不住笑,王瑞眼睛瞪得大如銅鈴,“啥玩意兒?”

“這個千年蟲病毒放出來就了不得咯。要死好多人哦。那個一千多年前的歐洲預言家叫啥子?叫諾查啥子瑪斯,人家早就算出來的,恐怖大王從天而降,飛機從天上落下來,說今年要世界末日嘛,你想那個Y2K千年蟲有多厲害?這個病毒精傳染出來比白血病癌症還嚇人,怕要弄死好多人哦……都要世界末日了,張姐你還喊王哥戒啥煙嘛,哎喲……”

越聽越不像話,王瑞先還是忍著輕笑,可薛晶學得惟妙惟肖,尤其是最後那句“張姐你還喊王哥戒啥煙嘛,哎喲”,他笑不可遏,唾沫竟嗆進氣管,讓他咳嗽起來。“什麽亂七八糟的!”王瑞邊笑邊罵,“把千年蟲漏洞跟人會得到病比就算了,還兩千年成精!我還是頭一回知道,原來諾查丹瑪斯1999年世界末日說的是

千年蟲……”

大家哄笑一陣,又等了幾分鍾,八點半,李勇姍姍來遲。程凡笑他:“阿勇你架子真大,連人家劉子琦都跟我們一起等你一個。”李勇是忙著給家裏做早飯耽誤了時間,這事兒卻也不便在眾人麵前說,也不解釋,隻白了程凡一眼,“就你話多。”

“所以我們今天去哪裏玩兒?”劉子琦問。大家都看著薛晶,初中生就是這樣,一吆喝人便聚起來,具體什麽內容卻沒人先打聽明白。去山上玩兒是薛晶的主意,大家自然都盯著他。

“去山裏。”薛晶說,“不是說山上有奇怪的事情嗎?說不定會發現什麽有意思的東西。”

“什麽算是有意思的東西啊?”李勇問。

王瑞答道:“能量水晶!”

李勇不明所以,薛晶眼睛卻一亮,叫道:“你買到《星際爭霸》的盤啦?”

“要是買到了我才不出來咧。”王瑞說,“走啦。下次去成都電腦城看看有沒有碟吧。”

王瑞是全年級唯一一個家裏有個人電腦的。一台奔騰MMX 200的多媒體電腦,花了將近一萬塊錢。家長們的工資其實相差無幾,但王瑞父母為孩子花起錢來絕對豪氣,相對的,王瑞家裏就沒有別人家都有的三碟連放VCD、錄像機和卡拉OK。

五個孩子由王瑞帶路往西邊走去,劉子琦望了望方向,略有些遺憾。漢旺鎮兩山夾一溝,404子弟校教學樓麵對的是東麵的山,也就是露天炸山開礦的那座,而404廠所在的山位於西邊,原來他們不是去有雷管開礦的那座山。

一路走,薛晶一路給劉子琦指點周圍的情況。404賓館在廠家屬區內,他們幾個人的家離賓館也都不遠,所以早上出門集合都很快。家屬區更準確的說法應該是404生活區,幾十頃方圓不光有職工住宅樓,還有幼兒園、小學、中學(包括高中)、職業技術學校(大專)、醫院、浴室、電影院、體育館……

劉子琦的腦袋像撥浪鼓一樣搖晃著,東看看西看看。因為剛來,而且他爸太忙了,他自己還沒出來逛過。但如果沒人當導遊,就算逛了,也看不出什麽門道來。這時候經薛晶一路指點他才發現,這裏所有設施的名字前麵都掛著404廠的抬頭:404幼兒園、404電影院、404醫院……正值五一,樣式完全統一的紅色慶祝標語“歡度五一”“勞動光榮”整整齊齊地橫拉在不同單位的大門上。

直到看見“404職工公共浴室”的時候,劉子琦忍不住發問了:“這些都是屬於你們廠的?”

“啊,是啊。”李勇在一邊接話,“怎麽啦?”

“聽我爸說,你們廠不是造發電機組的嗎?”劉子琦一臉疑惑地問,“就是什麽火電站核電站的發電機組,對吧?為什麽連醫院、電影院……”話才說了一半,他的目光就被一輛貨車吸引了。貨車上漆著幾個大字:404乳業送奶車。

劉子琦驚得合不攏嘴,他指著貨車叫道:“404乳業?牛奶廠嗎?就像光明一樣的牛奶廠嗎?你們廠為什麽還有個牛奶廠?”

薛晶指著路的盡頭,也就是送奶車出發的方向,“那邊有一個農場,裏麵的養殖場有奶牛。”

劉子琦覺得自己不用去山上,作為一個上海人,今天也夠開眼的了。“農場!為什麽你們一個發電機廠還有農場?”

“這有什麽奇怪嗎?本來就是這樣啊。”李勇說,“一直就有啊。工廠就是這樣的啊。”

“在我們上海,工廠就不是這樣。”劉子琦說,“反正,造什麽的廠就是造什麽的,沒聽說一個造電器的廠有農場產牛奶賣。太奇怪了!”

程凡這時候才說話:“三線廠礦跟你們上海不一樣啦。”

劉子琦搖搖頭,“天啊,我想想。”

“如果你們在404醫院出生,”他指著剛才走過的醫院。“在404幼兒園讀書,”幼兒園離醫院大概兩百米遠。“讀完了就上404小學。”404小學在幼兒園斜對麵,過馬路不到五十米。“接著升到404中學,”中學倒是看不到,被擋在家屬區住宅樓後麵,但也不到一公裏遠。“然後再上廠裏的技校。技校在哪裏啊?”

王瑞和薛晶一起伸手指給他,“這邊看不見啦,大概要走二十分鍾吧,就在河邊上。”

“然後畢業了就在404廠上班。而且你們有浴室、電影院、奶廠……那你們豈不是從出生到上班到死,可以一輩子都一直隻跟這個廠打交道啊?”

王瑞和程凡都笑了,王瑞說:“誰要上404技校,去廠裏上班啊。到外麵上大學不就出去了嗎?”

“但是,你們這裏肯定有很多人是這樣的,對吧?”劉子琦問。大家不約而同點了點頭。他深吸一口氣,有點不知所措。

上海孩子從未想過,中國還有這般封閉的世界,而且不是自耕自足的農村,而是製造重工產品的尖端工廠。為什麽會這樣?這幾個孩子沒人能回答,包括知識最豐富的程凡。

“所以……”劉子琦試探著問,“你們幾個從幼兒園到小學再到現在,一直都是同學?”

“一直都是同班啦。”李勇說。在上海,如果兩個人小學在一個學校,中學也在一個學校,多半會成為好朋友,如果還是同班,那肯定是死黨了。但在這裏,所有人都是這樣的。

大家跨過家屬區的大門,穿過鎮上的廣場。劉子琦仔細看了看廣場中央巨大的劉秀雕像。越往工廠方向走,地麵的坡度就越來越明顯。幾分鍾後,他跟著夥伴走到了404廠的大門前。

劉子琦在上海從未見過這麽大的廠門,足有百米寬,雖然是放假,但廠門大開著。巨大的“熱烈慶祝勞動者自己的節日——五一國際勞動節”的紅色橫幅,在藍漆大門上隨風飄**。大門左右兩邊各有一間警衛室,值班的門衛正無精打采地看著報紙。

四個孩子大大方方地往裏麵走,進出廠門非常自如,隻有劉子琦有些不自在,他總覺得工廠不是自己去的地方。從小到大,他遇到的所有單位的門衛都會從門後盯著你問:“幹什麽的?有什麽事兒嗎?找誰啊?”為了玩耍專門進到工廠裏,總覺得不對勁。

薛晶察覺到了他的遲疑,回頭叫道:“走啊。快點!”他這才跟了上去。穿過大門,眼前就是一座長長的天橋,離地麵有十米來高。這詭異的落差切實地提醒他,這是在山區,不是平地。

從天橋往下看去,是四對鐵軌,鐵軌往兩邊延伸。劉子琦放眼遠望,山裏的軌道上停著不少火車車廂,既不是他熟悉的紅皮綠皮車廂,也不是運貨的方形車皮,好像隻是用輪子連著架子的拖板車,每節車廂上都放著巨型的金屬零件,單個零件的長、寬、高都有兩三米,一兩個就能占滿一節車板。

“這就是發電機組嗎?”劉子琦好奇又詫異地問。

李勇回答他:“那是零件啦。從鍛造車間出來,運往主機分廠總裝的。我爸就是主機分廠的。”

隻是零件,那裝完了得多大?劉子琦默默想著。那得比一棟樓都大啊。自己的爸爸以後也要造這種東西嗎?好吧,至少以後別人再問爸爸是幹什麽的,他不至於不知道怎麽說,至少可以吹吹發電機組有多大。

404廠非常大。往廠裏走,王瑞伸手一指,“十二層大樓,你爸是在這裏上班嗎?”劉子琦這次沒有說不知道,而是點了下頭,“應該是吧。”這個廠的大不光是占地麵積的大,而是一種壟斷的鋪張,整座山就是廠,廠就是這座山。

最初,他想象中的山中建廠,大概跟上海、蘇州差不多,寸土寸金,廠房挨挨擠擠地壓在一起。但實際上,反而像是梯田一樣,一層一層,每層山上的廠房與廠房之間相距幾公裏,分廠之間還有專用鐵路運輸零件貨物。

山太大,空曠的地方很多,也都修了建築。風格完全不像工廠,更接近庭園、公園。這裏本來就是山,滿是樹林,沒有運輸線的地方遍布溪流小徑,甚至是亭廊水池。

這跟劉子琦想象的差太遠。

十二層大樓威嚴地矗立著,離廠大門不遠。以這座蘇聯式方正大樓為核心,三條寬闊的沿山公路向東、南、北三個方向伸展,西邊一條長長的台階沿山而上,直到目力難及的高處。四條路像巨蟒一樣將整整一座大山盤了起來,又像是血管從十二層大樓這個心髒伸出,與錯落在山上的大小車間相連,與整座山相通。

此刻,他們沿著廠裏的路往山上爬,周圍一切都很新鮮,劉子琦左顧右盼,越看越覺奇妙。不覺已經上到百米,要是在上海,那可能已經高得足以縱覽整個城市;但在這裏,才剛剛爬過山腳,不過,小鎮的全貌已經可以盡收眼底。

腳下遠處,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家屬區,統一的塗裝,顯眼得如同無數整齊的豆腐塊。綿遠河那寬廣的幹涸河床勾勒出這個鎮子的輪廓,那也是404家屬區的界限,他現在就讀的子弟校就在河岸邊。另有三條小河,大概是綿遠河的支流,從鎮上縱穿而過。中間有條小河將家屬區和漢旺鎮鎮區隔開,昨天他們從遊戲廳逃出來,就是越過河上的家屬區大門,回到了“安全的地方”。

看來,這個鎮真的很小。別說跟上海比,跟上海周圍的鄉鎮比,都小得可憐。自己以後會一直待在這裏嗎?爸爸從來沒說過。

這個建在山上的廠子很漂亮,但是,處處都透露出一種怪異。

眾人慢慢爬高,薛晶提醒大家:“注意一下有沒有死在路邊的鳥啊、蟲子什麽的,尤其是草叢裏的。不知道他們傳的是不是真的。”

李勇罵他:“如果不是真的,讓我們沒事兒瞎跑一趟,回頭我弄你。”

薛晶聽這話馬上改口:“真肯定是真的啦,要不怎麽都這麽傳?”稍頓又問:“我聽說,有人前天晚上下夜班的時候看見了後山的閃光,說是有條金色的龍飛上天,那條龍上天後就有很多鳥掉了下來。你們說真有龍嗎?”

“當然不是真的。”程凡說。程凡平時不動聲色,說起話來卻很篤定。薛晶問他:“那你說是怎麽回事兒?”

“要我說,就沒什麽事兒。都是傳來傳去瞎編的。”程凡說,“你看,昨天你還聽說是閃電,今天就變成了金龍。說不定明天就變成劉秀顯靈,乘五爪金龍複活了呢。從科學上講,就沒有龍這種東西,對吧,王瑞?”

王瑞應了一聲,抓抓腦袋,“從科學上講,肯定是沒有龍。不過其他也不一定。”

“那照你這麽說,那些鳥和蟲子怎麽死的?總不能是被閃電劈到的吧?”李勇反問程凡,然後又拍了下劉子琦,“你說呢?”

劉子琦眼看他們就要吵起來,四個人二對二勢均力敵,立刻明白李勇是在拉他選邊。“我什麽都不知道啊。”他打了個馬虎眼。

“首先,有很多鳥從天上掉下來死了,這事也是聽來的。我們誰也沒有親眼見到。其次,就算是真的,也有很多科學的解釋。我看《奧秘》上說,在百慕大三角,地球磁場異常,鳥從天上飛過就可能會掉下來。”程凡隨口說。

“你是說,我們後山跟百慕大三角一樣?就是那個會讓飛機失蹤的神秘百慕大三角?這麽牛逼嗎?”李勇瞪著眼睛,一下子更加興奮起來。他眼睛本來就大,瞪圓了有點嚇人。昨天在遊戲廳跟人打架時,就是靠這雙怒瞪的眼睛阻慢了那幾個混混一拍,劉子琦才能順利跑掉。

“沒有啦!”程凡道,“我是說,肯定是騙人的啦。百慕大三角全世界就一個,我們這裏哪有這種事情。”

“哇,百慕大三角!牛逼啦。”李勇興奮地加快了腳步,“趕快趕快!”

程凡一臉絕望地望向王瑞,向他求援。四個死黨裏,他倆脾氣秉性最像,愛看書,也是學校裏的一二名,關係更好。王瑞問:“我還以為你信這個呢,你既然都不信,一大早就跑出來圖啥啊?”

聽著王瑞的話,程凡露出憔悴的神情,看上去比其他人一下大了好幾歲。他用壓得很低的聲音說:“我不想待在家裏聽人吵架。”其他人都沒聽見,王瑞尷尬地“哦”了一聲。這些朋友父母的事情,他完全不知道該怎麽應對。

李勇一馬當先衝在前麵,薛晶和劉子琦跟在中間,程凡和王瑞略微落在了後麵。走了快一個小時,劉子琦有些氣喘籲籲,但其他四人都沒有疲態。他不甘示弱,但還是忍不住問:“我們還要走多久啊?”

“快了。”薛晶回答,“出了工廠的後門,馬上就進後山了。”

“那……進後山以後呢?”

“嗯,那就不好說了。”薛晶道,“急什麽啊,我們晚上八點天黑前回去就好啦。現在還不到十點呢。”

劉子琦忍不住吞了口唾沫,從包裏取出雪碧擰開。才喝了半口,想起今天就這一瓶水的話……山上恐怕沒有小商品店,便又把飲料塞回包裏。

不久就看到了404廠的後門。後門很小,一道普通鐵門,出了這道門,便離開了404廠的範圍,外麵便是真正原始的龍門山後山了。後門旁依然有個小房間,上麵寫著“保衛科”,裏麵的門衛依然是對他們這些孩子不加理會。隻要沒有偷運設備、廢鐵出去賣,門衛沒有精力盤問所有人的進出。

雖然還是水泥和石板砌成的路,但路一下變窄了許多,從廠裏能容三輛汽車並行的大馬路變成了登山小徑,眾人陷入真正的山林當中。

四川的山幽而深,石頭上到處都是青苔,青翠欲滴,四個本地孩子不以為然,劉子琦卻驚歎不已,又有了些力氣。這時王瑞囑咐他:“劉子琦你走路慢點,小心腳下,當心路邊的蛇。”

他自然害怕,卻強裝鎮定,還是王瑞從旁邊的竹林裏扳下五根細竹分給眾人,用作打草的棍子。

五人一路閑聊,說說笑笑地往山上爬了快兩個小時。劉子琦覺得腿上發軟,見已近中午仍沒人提議休息,心中有點後悔:太高估自己的能力了,也沒想到會爬這麽高的山。真不該跟他們來

這一趟。

可如果不出來,今天又能做什麽呢?昨天直到睡著都沒見爸回來,今天早上七點才被爸爸叫醒,留下一句:“爸爸今天有很多工作,現在就要出去。你一會兒去樓下賓館餐廳買早飯吧。中午和晚上賓館也都有吃的。”隨即再次消失。

“話說,”程凡問:“我們到現在什麽都沒看到。既沒看到死去的鳥,除了蜘蛛網上的蟲子,也沒看到什麽滿地的蟲子屍體。這都中午了,總得有個目標吧?接下來往哪兒走啊?我說都是騙人的,看吧?”

李勇看著薛晶。“肯定有。”薛晶說,“就是我們還沒找對地方。”

“那怎麽找對地方呢?”程凡說,“或者,至少有點什麽線索吧?我們就這樣瞎跑?”

薛晶顯然擅長發起,卻不怎麽會具體執行。幾句傳聞就拉上大家來探險,但具體想找到什麽、怎麽找,他卻沒有概念。“呃……”他有些尷尬,“我本來以為到了後山就很容易看到線索……”

“你知道後山有多大嗎?”程凡質問,“龍門山脈可是有幾百公裏不止哦。你以為是家屬區啊?”

“算了。”王瑞止住他,“都中午了,我們先吃東西吧。”

劉子琦就盼著這話。五個人在路邊找石頭坐下,他從包裏掏出飲料、零食、麵包等一堆東西,李勇從包裏掏出香腸、紙和土豆。眾人從林間捧回幹鬆枝和鬆葉,把土豆埋了進去;又把香腸切成五節,用木棍穿過,鬆枝一點就著,五人圍坐,便在火上烤了起來。劉子琦雖然沒經驗,但也有樣學樣地開始擺弄。

“沒烤過香腸?”李勇問他。

“沒有……烤過你們這種香腸。”劉子琦倒也不算說謊,隻是他也沒在林子裏用木材烤過其他類型的香腸。

“所以,下午怎麽計劃呢?”喝著飲料,大家把零食混在一起吃,程凡又提起關鍵問題來,“很明顯,關於晶仔說的傳聞,我們還沒找到線索。我還是覺得,那肯定是假的,不科學。”

“如果是假的,怎麽會大家都在傳呢?”李勇說,“應該不是假的啦。”

薛晶連忙點頭道:“就是,就是。”

“大家都在傳就是真的嗎?那之前還傳諾查丹瑪斯預言1999年7月地球世界末日呢,這不到兩個月了,也是真的嗎?”程凡問。

“你怎麽知道不是真的……”薛晶低聲說。

程凡白了他一眼,“這要是真的,還有兩個月就世界末日了,你還上什麽學啊?天天想吃什麽吃什麽,天天打遊戲,期末都不用考了。”

“期末考還沒到7月呢。”李勇說。

程凡撲哧笑出聲,“不是吧哥,馬上就世界末日了,你還要參加期末考啊!”

大家手上的香腸吱吱作響,散發出逼人的香氣。劉子琦覺得應該可以吃了,但大家都沒動。希望不要因為吵架鬥嘴把香腸烤糊了,他默默擔心。

“別吵別吵。”王瑞打圓場,“首先,我們先要想辦法搞清楚那個什麽半夜的閃光,還有很多鳥從天上掉下來的事情是不是真的。”

“怎麽搞清楚呢?”薛晶問。王瑞看了程凡一眼,拿起手上的香腸吹了吹熱氣,一口咬了下去。能吃了,劉子琦見狀趕忙拿了起來。“我覺得吧,剛才不是說百慕大三角磁場異常嗎?我在《飛碟探索》和《科幻世界》上看過,好像說地球磁場巨變也會引發類似極光的地光現象。那個閃電,或者什麽金龍,可能就是這種地光。說不定是山上哪裏局部磁場出現異常。”

“看吧!”李勇馬上跳起來叫道,“我就說是真的嘛。”

程凡無奈地說:“王瑞隻是說有可能,沒說是真的。聽話聽完啊,哥。”

兩個人都盯著王瑞,他不太習慣被注視,就算被自己朋友看著也倍感不適,“你們這樣讓我壓力很大啊。我是說,你們誰有指南針,先來判斷一下磁場,看看有沒有古怪。”

劉子琦一邊啃著香腸,川味香腸很辣,跟他吃過的都不一樣,一邊舉起手,“我包裏有指南針。”隻見他叼著香腸,反手去掏背包。四個人看他艱難地掏了半天,最後還是王瑞幫他取下包,才從裏麵翻出那個小小的指南針。

五個腦袋圍在一起,盯著劉子琦伸出的指南針。隻見指南針因靜止而慢慢停了下來。五個人都緊緊盯著它。等它完全停止,過了幾秒,李勇遲疑了一會兒,首先抬頭發問:“等一下,我們在看什麽啊?你們知道哪邊是正南嗎?”

都是南方人,都不太分得清東西南北,大家抬頭望向出主意的王瑞,王瑞隻能聳聳肩。然後大家轉向程凡。程凡道:“我不知道啊。”

“太陽太陽,太陽的方向……”劉子琦念念有詞地抬頭去找。

“太陽也有偏角啦。”程凡說,“不知道準確的正南,就算磁場有異常,我們也看不出指南針的方向是不是有異常。”

大家同聲歎了口氣,五個擠在一起的腦袋各自縮了回去。

“那怎麽辦呢?”李勇望著王瑞和程凡,“奧賽一等獎得主,年級第一名,兩位還有什麽辦法?”

王瑞和程凡畢竟隻是初中生,哪有多少辦法?隻剩下麵麵相覷。李勇唉了一聲。他三分鍾熱度來得快退得也麻利,“不行我們就……”

話沒說完,劉子琦突然驚叫一聲。

他手中的指南針,突然瘋轉起來,像直升機的螺旋槳一樣,在手上發出嗚嗚的破風呼嘯。

然後,隻聽砰的一聲,一隻鳥迎頭撞向他們背後的鬆樹,發出一聲悶響。鳥的屍體穿過鬆枝,落入經年堆積的厚厚鬆針叢,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