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龍變

劉子琦的手穿牆而入,王瑞三人在一旁盯著,大氣也不敢出。使用這種力量的感覺古怪得很,像是伸進一鍋豆腐裏,整隻手被黏稠地擠壓著,不光是皮膚,整隻手都腫脹得仿佛馬上就要爆開。

穿透自己筋肉的物體密度、黏稠度各有不同,劉子琦沒有X光眼,看不透牆,隻能通過這種黏稠惡心的觸覺去猜測。他摸了好一會兒,才終於開口道:“應該是個開關。希望是個門開關吧。上帝保佑,菩薩保佑,劉秀保佑。”

聽他口中念念有詞,一旁的王瑞初時有些好笑,心想這話要是薛晶說還算正常,與劉子琦相識不久,卻不知他也是這樣的人。又一想,才明白他祈禱的不光是開關。忽聽哢啦一聲,劉子琦已經摸到了什麽,一拉,卻不是暗門打開,反讓內外燈一起黑了。

眾人嚇了一跳,李勇道:“好吧,至少不是警報。”

薛晶怕出事,低聲叫:“快拉回去,快拉回去。”

劉子琦有些手忙腳亂,一陣**,終於把開關重新扳上去,燈再度亮起。

唯恐出事,四人到處張望,幸好沒人注意到這裏的異常。恐怕是劉佩送醫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摸索中,就覺得整個地麵微微晃動,劉子琦猶豫了一下,說:“這應該跟我沒關係吧?”

說話間周圍牆壁傳來輕響,王瑞扶住柱子,“不是你,是地震。”

“怎麽又是地震?”李勇慍道,“怎麽老是地震?”不用他說,誰都能想到這地震絕不簡單。“快點!”他催促劉子琦。

劉子琦一麵答應:“知道了,別催。”一麵手忙腳亂地**。隻得片刻,他停下了手,深吸了一口氣,大約是找到了什麽按了下去。

嘀的一聲,身邊的牆壁微不可聞地一顫,終於是找到了。劉子琦這才把那口一直憋著的氣喘出來,王瑞生怕牆後有人,低聲叫著:“後退!”這麵牆緩緩地抬了起來。

一條粗礪、如礦坑一樣的隧道出現在麵前。原始的花崗岩岩塊不規則地拱在隧道裏,製造出濃重的暗影,仿佛藏著什麽東西。整個隧道都沒鋪水泥,地上的原始岩層石塊也隻是簡單被鑿平,仿佛是臨時挖出來的。但頂上的鋼鐵梁架整齊排布著,吊在架上的照燈應該很有曆史了,散發出一股老氣。隧道往內延伸,放眼望去竟一時看不到盡頭,唯有悠遠慘白的日光燈在嶙峋的岩壁上照出明暗相間的影子。

四個孩子是為了這處不存在於十二層大樓的秘所而來,但暗門真正出現在自己麵前時,都還是看得呆了。傳聞歸於傳聞,自己從小長大的404居然真埋著不為人知的秘密,劉子琦還罷了,三個廠子弟眼直犯呆,一時心頭起了無數念頭,又是驚疑,又是興奮,又是恐懼。

“像是煤礦……”李勇脫口而出。就在404廠的邊緣,有一座天池煤礦,李勇膽大,曾跟著煤礦的子弟偷偷下過井。此時,他覺得這裏跟礦洞有幾分相似,隻不過黑煤換成了花崗岩。“我們進去嗎?”

四人此時都有些膽怯,反倒是王瑞發了話:“當然啊,不進去的話,我們來幹什麽呢?”話說了,人卻還沒動,“秀龍一定在裏麵。是神仙是妖怪都得去看看了。”

最後,劉子琦帶頭往裏去,三人跟上。四人進了牆內,王瑞又扳動開關,牆重新降下,恢複如初。長長的隧道寂靜無聲,四名少年隻聽見自己的心髒不爭氣地狂跳。

燈光明亮,隧道裏回**著微微的風響,空氣悶熱潮濕。直道向前沒有拐彎,按薛晶當時畫的地圖,現在大家已經應該來到山腰了。隧道的坡度略有一點向下,但不明顯,更不知盡頭在何處。薛晶率先打破了沉默:“這裏麵到底有多大?”剛開口,似乎害怕聲音傳遠被聽見,他又壓低了些,“你們說,會不會這裏才是我們廠的真身啊?”

王瑞和劉子琦全神貫注地注意著四周,無暇接話,隻有李勇不解地問:“什麽叫真身?”

“你爸媽就沒跟你說過,我們廠修在這裏很不科學嗎?”薛晶說,“交通不方便,運輸又困難,連修廠的土地都是開山開出來的。”

“這有什麽啊。”李勇說,“三線工程的廠不都是修在山裏頭嗎?”他隱隱猜到薛晶的意思,但脫口而出的還是從小被灌輸的“常識”。

“並非都是如此哦。”薛晶說,“我們電力集團另外兩個廠都在城裏,不在山裏啊。現在想起來不覺得很奇怪嗎?如果都是防轟炸,那三座廠都該修在附近啊,為啥光404在這裏?”

這麽一說,連王瑞都疑心起來。他說的集團是東方電力集團,由三個廠構成,分別生產鍋爐、汽輪機、電機。鍋爐產生的蒸汽把熱能轉化為蒸汽動力,汽輪機把蒸汽動力通過電感轉化為交流電,電機承擔中間的轉換和輸出功能。這三套設備構成了完整的發電係統,缺一不可,各自的戰略地位也是相當。這樣想來確實奇怪,為何三個廠裏唯獨404偏據山區,遠了上百裏的山路?

薛晶越說聲音越小:“而且藏在山裏的不都是軍工單位嗎?我們廠又不是,所以……所以404廠會不會隻是掩護偽裝……”

王瑞沒有答話,李勇說:“太誇張了吧。”誰也不知道李勇說的是猜想太誇張,還是這要是真的就太誇張了?他自己似乎也說不明白。

劉子琦沒有接話,而是一指隧道周圍鑿入花崗岩的鋼梁道:“這裏也不是新修的,應該很有些年頭了。”看似沒有發表主觀意見,但他短短一句話卻比一切揣測都更有分量。

正值驚異之際,隧道的盡頭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四名非法闖入者趕緊閉嘴,往邊上一躲,原始的岩石隧道裏有的是藏身之處,孩子們縮進去,擠成一團。

剛閃身而入,隧道的燈莫名閃爍起來,一陣刺耳的警報聲響徹隧道——

“糟了,我們被發現了!”四人的心突突狂跳。

將暈倒的劉佩緊急送醫後,唐援朝把高尚坤狠狠訓了一頓。此刻,他正對著“異客”怔怔發呆。

實驗室已經關閉,他守在頂層監控室裏,通過探頭觀察“異客”。他們之間隔著十六階複合隔離層,包括樹脂密封層、重鉛玻璃黑室,還有那個需要割圓核算和指紋識別的屏蔽門。有這個穹頂形狀的隔離層蓋著“異客”,理論上連微型氫彈核爆也能隔絕。

監控室裏,幾名工作人員靜靜等候著,百無聊賴地盯著屏幕上的數據。

此時,“異客”依然待在岩石上,之前掉落的電纜和攝像設備已經清掉,周圍的一切仿佛都與它毫無關係。

這毫無變化的寧靜不僅沒讓唐援朝安心,反而更覺得恐懼。

唐援朝已經在這裏守望了三十多年。初到此地時,他尚懷著一股“敢叫日月換新天”的萬丈豪情。當年,一支編號404的小型科考隊為了給三線機密軍工機構選址,為了能在大山深處藏下風洞、導彈基地這些國之重器,踏遍了龍門山脈幾乎所有人跡罕至的角落。在那個年代,他們靠人力肩扛手提,拖著笨重的測量設備,篩查分析群山裏的磁場、射線、地質……

最開始,誰也沒想到會發現“異客”的存在。即使是熟悉鄉野傳說的本地同誌也沒想到,秀龍這種東西竟然真的存在。

回想起來,當笨重的探測設備顯現無法解釋的異常時,當上級不惜炸開一座山也要找到“奇點”時,其真正原因並非為了尋找傳說中的秀龍,而是為了確保百公裏內其他幾個秘密機構的安全。

但真正發現“異客”後,一切都變了。

“異客”蘊含著改變國家麵貌的強大力量,蘊含著足以扛起國家脊梁、麵對蘇修美帝夾擊也毫不退卻的傳奇力量。

然而,就在首次接觸的短短十天後,“異客”消失了,一切悄無聲息地結束了。他為此失眠了足足半年,直到十多年後還常在夢中驚醒,反複憶起知曉噩耗時的場景。

來漢旺之前,唐援朝就聽過劉秀的傳說。他不信什麽鎮壓千年的秀龍,但是就像屠呦呦能從《肘後備急方》這種術士偏方裏發現青蒿素一樣,當見到“異客”後,他就相信某種未知領域的力量一定深藏其中。

就像“物理學的兩朵烏雲”一樣,足以改變整個世界。

1900年,物理學家開爾文男爵表示,物理學大廈已經落成,隻要解決了最後兩朵烏雲,人類就能得到物理世界的全部真理。這兩朵烏雲是“以太假說”和“黑體輻射”。然而,這兩朵小小的烏雲卻引來了相對論和量子力學的傾盆大雨,幾乎把整座物理學大廈衝毀殆盡。隨後,相對論帶來了核能,核能帶來的核武器重構了世界的政治格局,三線建設應運而生,塑造了唐援朝的整個人生。

也許,“異客”帶給我們的力量,甚至不遜於曼哈頓工程給美國帶來的力量。

劉佩並不知道,他給唐援朝說的那些話,對方早在三十年前就想透了,早想得輾轉反側。

可惜,“異客”的憑空消失把一切都埋進了時光——404工程漸漸隱去,本是障眼法的工廠登上了前台,變成了404廠。

那是1965年的事情了,轉眼三十四年。就算是一把百煉利劍,閑置了三十四年,也會鈍,也會生鏽。他已經老了。當“異客”重現,麵對全新的設備、當年無法想象的技術條件,他的眼裏卻多了好幾分恐懼。

那種恐懼,名為力量的失控。

直到5月8號,憤怒壓倒了恐懼。

他並不後悔讓劉佩放手實驗,甚至實驗引發的意外也沒有讓他後悔。唐援朝隻是覺得奇怪,說不出來的奇怪。

很多事情太巧了,巧得有些違反常識。突然失靈的機械臂、地震、五八事件、融化的電纜,還有剛才……劉佩看到異常數據後,眼神裏明明透露出發現了什麽,但還沒來不及說就暈了過去,很有可能是急性腦梗。

從醫學的角度看,他好幾天沒有休息加之壓力驟升,心腦血管出問題實屬正常。但恰恰是這種正常,仿佛是冥冥中的安排,早已寫下劇本一般。

唐援朝死死盯著“異客”,思緒漸漸陷入瘋狂:有什麽在暗處潛伏著,咬動著概率事件的齒輪,把原本不應該,不可能發生的事件一步步往前推,掌管著一切的命運。

這不科學!他的理智奮力疾呼,可心裏又忍不住質問“異客”:是你做的嗎?如果是,你想做什麽?

就在這時,仿佛在回應唐援朝一般,他視野邊緣的監控屏幕上跳出了一個紅色數據框。他心中一震,正要定睛去看,監控室的警報聲響了起來。

“報告!電磁波動異常上升,已經超過警戒線!增速還在變快!”驟變突起,監控室右側的副研究員聲色為之一變,“之前沒有出現過這種情況!”

“慌什麽!”唐援朝沉聲斷喝,穩住局麵,“繼續觀察……”

話音未落,另一邊又傳開急報:“頂上零點到四點的天穹區域β射線激增!”

“電磁交變已經開始引發感生電流,監控設備數據異常波動失真!”

“β輻射仍在升高。屏蔽裝置已經到達臨界值……唐工,信號消失,檢測器燒毀!”

“感生交變電流電路過載,三號到五號……還有八號區域檢測器全部失去信號!”

不到十秒時間,各種數據感應器紛紛中斷,監控屏幕上一片赤紅。唐援朝如墜冰窟,眼下連攝像機都斷線了,所有依賴電線傳輸數據的設備也盡數燒毀。

發生了什麽?

“光纖!”他靈機一動,“光纖影像呢?”

好在預埋了光纖,那是玻璃,不會因為電感和輻射燒毀。影像組馬上動手,幾秒鍾後,實驗室的情況重新出現在屏幕上。

畫麵出現的刹那,所有人都倒吸一口涼氣。

一道光從“異客”的軀體裏分裂出來。分形體本來就盤卷著無數卷須,現在這些卷須猶如緩緩展開的絨羽。所謂“分形”,指的正是整體和局部的無限近似,分形體卷曲伸展而出,內裏淡藍邊緣明黃的羽狀物越來越大,顯出層層無限堆疊的內部結構。羽中疊著羽,不知有多少層,無限分形的結構宛若旋渦,給人一種不知道是放大還是縮小的幻覺,無窮無盡地蔓延著。

轉眼間,原本隻有巴掌大的“異客”已經一人大小,狀似妖魅般閃著斑斕的光。唐援朝似乎被無窮的“異客”貼麵碾壓,整個人都要被它吸進去。唐援朝用力掐了大腿一把,喚醒自己的理智,但周圍的工作人員已有不少雙目無神,隻癡癡地盯著屏幕,叫“異客”奪走了神智。他一把按下手旁的緊急狀態按鈕,更加刺耳的尖嘯報警在整個基地裏回響。

這警報聲才把那些失神的部下喚醒。此時眾人都明白,“異客”已經失控,轉瞬之間情勢就要大變,誰也說不清會發生什麽。

“唐指揮!”有人叫道,“怎麽辦?啟動銷毀程序嗎?”

怎麽會突然變成這樣?不到一個小時,技術負責人暈倒,目標異變。啟動銷毀程序嗎?自己好容易剛下了決心,好容易才有點進展,一旦銷毀,自己一生心血便化為烏有,也許這個世界永遠沒有機會發現“異客”的秘密了。

“唐指揮!”又是一聲喊,唐援朝才回過神來。眼見“異客”越來越大,這完全不像是生物,也不像機械,更接近自然奇觀。此時間不容發,來不及再猶豫了,唐援朝厲聲下令:“銷毀‘異客’!基地二級封閉!”

“幾號預案?冷凍,激光還是……”

“二號預案。”唐援朝已經從猶疑中冷靜下來,“真空冷凍。”

真理和安全,他知道怎麽選。

喇叭裏傳來基地二級封閉指令:“警告,C2以下工作人員全部撤出小樓!這不是演習。C2以下工作人員全部撤出小樓,十分鍾內全部撤出小樓!……”伴隨著警報,整個基地都亮起了血紅色的警報燈。

應急預案的開關是原始的鋼絲線拉閘,這種古老的開關不受任何電磁電子問題影響。操作員這才明白其中的深謀遠慮,兩個中年男人用盡全身力氣拉動鋼絲繩,加壓循環裝置迅速抽幹空氣,將充盈於禁室內壁的急凍劑傾瀉出來。

實驗室的溫度驟降至零下兩百五十度,連空氣都凝成了固態。室內瞬間一片白灰,什麽都看不見了。監控室一片死寂,在這樣的低溫下,連質子電子的振動都變得微弱起來,物質的絕大部分能量都被奪走,無論是生物,還是機械,沒有任何活性保留下來。室內完全密封,這個溫度會保持相當一段時間。

唐援朝這才長長歎了口氣,待心緒稍微平複後,他開口道:“準備接收殘餘物……”

凝成固體的空氣像細沙一樣飄然落下。實驗禁室內的視野慢慢恢複了。此時,“異客”的表麵蓋著一層霜,原本的空氣凝在了它的表麵。忽然,一名工作人員猛地把臉貼近屏幕,失聲尖叫:“它還在動!”

分形體的詭異外形很能欺騙人腦的視覺係統,本來很難看出它有沒有在動。但這時,空氣在它表麵凝成的霜殼成了參照物,“異客”全當它不存在,從霜殼上穿了過來,繼續變大。

零下二百五十度,幾乎能令原子停止振動的低溫並沒有派上用場。

唐援朝來不及去想為什麽了,他知道此時已經沒有選擇。“零級預案。”他麵無表情地低聲下令,“通知總廠,零級疏散令,即刻生效!”

零級疏散,二十公裏內所有人員以最快速度疏散至二十公裏外。全鎮疏散。同時,基地零級封閉預案解凍,進入預備狀態。所謂零級封閉是小樓的絕命狀態,一旦啟動,小樓內每隔十五米就有一道重鋼密封閉門,五分鍾內鎖死一切。速幹混凝土和強化樹脂會快速填滿這裏的每個角落,以免任何東西離開,包括射線和空氣。

聽到這個命令,所有人心中一沉,旋即明白了自己的命運,反而輕鬆起來。

“收到!零級疏散令發出。”

“701至704通道,封閉門加壓完畢。”

“11至13層,樹脂容器啟封。”

唐援朝不動聲色地說:“不要緊張,還沒到那時候呢。處置兵進入監控室,準備包圍周圍通道,預備和‘異客’正麵接觸。十六階複合隔離層還攔在實驗禁室外,一層都沒壞,這是能擋住小型核彈的。”

話是這麽說,可真要對隔離層有信心,就不會執行零號預案了。

“異客”動了。雖然它之前躲避橡膠、激光時也動過,但那隻是微微移動躲避,現在它離開了岩石,蠕動著,向禁室的牆壁靠近。這時,監控室的門打開,荷槍實彈的戰士擁了進來,隊長報告:“應急處置三隊集結完畢,請……”唐援朝沒空理他,隻是擺了擺手。六個戰士端起槍,如臨大敵地守在門口。

禁室就在監控室腳下,透過監控室窗戶能看到下麵的穹頂,看到那十六階隔離層。通過穿透隔離層的光纖,攝像機把下麵的影像投在屏幕上。“異客”移動到牆壁邊上,停住了。

接著,它開始往上爬。不是像蠕蟲、黏菌那樣貼著牆壁移動,而是像遊泳一樣,輕描淡寫地穿進樹脂隔離層,朝外部爬行。

什麽隔離層,什麽抵禦核彈的終極穹頂,統統沒有任何用。它沒有撞擊,沒有發出死光、熱射線,而是視若無物地鑽了進去。它是一個幽靈。

“異客”或者說秀龍,到底是什麽?

它到底要做什麽?

沒有任何東西能阻止它的行動。

沒有任何人能阻止它的行動。

唐援朝腦子裏嗡嗡亂響,本能地下達命令:“處置隊準備迎敵!”所有人屏息凝視,一動不動地盯著那東西一層層穿過隔離層。像是撩撥了池水一樣,實驗室的穹頂複合材料被它帶得**漾起來,本來堅硬的固體竟像**似的微微波動。波動順著花崗岩和鋼梁傳來,眾人棲身的鐵網板也隨著抖動,接縫處傳來細密碰撞的嗡嗡響。

監視室的操作台已經沒用,研究員紛紛退了下來,戰士們移步上前,端槍,把他們擋在身後。

第一處卷須從穹頂上穿透出來。

“降下窗戶。”唐援朝下令。“唐工,沒有窗戶隔離的話……”

“隔離?‘異客’像是隔離得了的嗎?”

當窗戶降下去時,“異客”的卷須猶如奇怪的深海植物,從穹頂上蔓生了出來。

“開槍!”一聲令下,不光是這個監控室,環繞密室穹頂的一圈房間早就布滿了士兵,隻聽槍聲轟鳴,鋼鐵洪流的子彈傾瀉而出,槍口的火舌染黃了眼前一片。

唐援朝用望遠鏡盯著“異客”,彈片激起的碎片瞬間將其淹沒。可在那之前,他看到子彈像穿透氣霧一樣從“異客”身上透射過去。

他沒有說話。一輪彈夾打完,士兵們快速換彈,等待指令。可唐援朝仍然沒說話。

“異客”慢慢地升了起來,升在空中。它其實不需要岩石的支撐,固體、**、氣體對它來說沒有太大區別。它一直浸潤在這些物質裏。

唐援朝側身向前,拉開緊急控製閘,零級封閉方案的三把鑰匙已經全部擰開,隻需要按下中間的開關,鋼門就會快速落下,鉛水泥、樹脂就會傾瀉而出,填滿所有的縫隙。

必須按了。

念頭叢生之際,他的手已經朝按鈕而去。這時,旁邊的人一把拽住他的衣服,在他耳邊叫道:“唐指揮!撤退!不是怕死,封閉已經完全沒用了!沒用了,唐指揮!”

他這才醒悟過來:是啊,沒有用了。別管幾級封閉,能擋住的隻是人,而不是“異客”。

它從一開始就不屬於這個世界。

“你們全都撤吧。”唐援朝道。

“指揮你呢?”

“我得留下。”他說,“其他所有人撤離!馬上!這是命令!”在“異客”的神秘力量下,一旦出事,留給自己的時間完全無法預計。

話音剛落,“異客”就有了行動。數條卷須緩緩從它身上展開拋了出來,徑直朝周圍幾個房間而去。轉眼間,卷須已經長大到腰般粗細,橫掃過鋼筋和混凝土,如同手腕抓進果凍,承重幾百噸的框架瞬間柔軟地變了形。房間裏的設備被它撫過,電路短路損壞,火花四濺。

“撤退!”唐援朝大叫,可門還沒來得及打開,那粗壯的卷須就橫掃了過來。一名戰士躲避不及,被那東西飛快掠過前胸,沒有一絲遲滯。年輕的士兵立刻顫抖起來,整個人抽筋般蜷縮成了蝦狀。

再是訓練有素,也沒見過這樣的場麵,他身旁的戰友驚叫起來,不顧指令朝著“異客”就是一頓掃射。可子彈僅僅穿過卷須,並未傷到它分毫。

“住手!住手!”分隊長大喊,槍聲這才停了下來。那條卷須也停止了原本的動作,在空中靜止不動。

幾乎是本能的反應,監控室裏所有人都停下了動作。窗戶外傳來其他房間開火的聲音,伴隨著尖叫。

分隊長打了個手勢,指示部下護送唐援朝他們走。門慢慢拉開,所有人都緊盯著“異客”靜止的卷須,生怕它突然動作起來。

忽然,門口傳來一聲脆生生的驚叫:“什麽鬼!”

李勇和劉子琦站在最前麵,王瑞、薛晶跟在身後,四人正站在監控室門口。四個孩子呆呆地看著,連嘴都合不攏。

“我的天!秀龍!”薛晶脫口而出,“這也太大了吧!”

房間裏的人做夢也猜不到四個孩子是怎麽回事,此刻也顧不得許多,唐援朝愣了兩秒,本能地要把孩子趕出危險區。他對孩子們大叫一聲:“快跑!”轉頭對戰士喊:“掩護大家撤退!”

憑空出現的幾個孩子反倒讓已經嚇得半傻的工作人員回了些神,兩名壯年研究員先衝了出去,伸手要拉李勇和劉子琦,“你們怎麽回事?快跑!”哪知道這兩人提防被捕,幾乎同時閃身避過,研究員都拉了個空。

“秀龍要衝出龍門山了!”薛晶叫道,“再不阻止它,就要世界末日了!”

唐援朝愣了一下,不由驚疑地問:“你們是什麽人?”

周圍突然安靜下來,連“異客”的卷須也靜止了。

薛晶胸有成竹地走上前說道:“我們是404中學的初中生。我們是來阻止秀龍的。”

所有人都搞不清是什麽狀況。薛晶接著說:“你們快走,接下來的事情交給我們!”

聽了這番話,任誰都摸不著頭腦。萬分危急關頭,四個孩子突然出現在這種絕密場所,自稱是404中學的初中生,還知道秀龍這個傳說中的名字。一係列不可能的事情讓唐援朝拿不定主意。

這時李勇一拍胸脯,一麵走一麵叫道:“讓開,你們都靠後站。劉子琦、王瑞,上來啊!”

劉子琦?這名字怎麽這麽耳熟?唐援朝更迷糊了。

薛晶和李勇信心滿滿地迎著浮空的秀龍走去,劉子琦和王瑞萬分遲疑地跟在他們後麵。王瑞低聲問:“喂,我們該怎麽辦啊?”

薛晶白了他一眼,“虧你這麽聰明,這還不明白。念咒啊!”

“念……念咒?”

李勇點頭,“對,念咒。”

眾目睽睽之下,薛晶定了定神,挺直了腰板。深入監控室的卷須離他不到兩米,可他凜然不懼。

“秀龍啊秀龍,你運氣真不好。”他深吸一口氣,然後大聲念道,“時非時……”

李勇聲音洪亮,劍眉凝視秀龍,朗聲道:“時非時,刹那萬劫盡。”

王瑞皺著眉,被薛晶推了一把,才遲疑地加入:“色非色,一念眾相生。”

四個孩子的聲音一齊往下念:

“雷非雷,電轉寂滅清。”

秀龍一動不動沒有任何反應,既沒有退縮,也沒有前進。

“無空無色,四神歸一,切切萬億化身!”最後一句,薛晶和李勇幾乎是吼出來的。按他們的想法,就像港台鬼片裏的妖怪一樣,咒語念完,秀龍應該怪叫一聲逃竄,或者顯出原形,然後把吃進肚裏的程凡吐出來。

什麽也沒發生。

“不齊心啊。”薛晶說,“再來一遍!”

四個青春期的初中生正在變聲期,鼓足中氣以後略帶沙啞、略帶稚氣的聲音響亮地喊了出來:

時非時,刹那萬劫盡!

色非色,一念眾相生!

雷非雷,電轉寂滅清!

無空無色,四神歸一,切切萬億化身!

依然沒有反應。薛晶等了一會兒,然後用力揮手,“退散!滾蛋!孽畜,還不顯出原形?!”

大約又過了兩秒,幾道電光忽然從秀龍的核心閃出,掃過實驗禁室的周圍,巨大的能量在鋼筋上化為高溫,監視室外牆鐵水一樣融化下去。四個孩子站立不穩,都跌倒在地。那個雕塑般懸在半空的卷須動了起來,朝王瑞撲過去。

唐援朝暗罵一聲“胡鬧”,王瑞已經嚇得尖叫起來。大人想救他也來不及,隻聽一聲槍響,可子彈穿過“異客”時除了顯得黏稠些,沒有任何作用。就在唐援朝以為這孩子要送命時,劉子琦一個箭步攔在前麵,伸出左手朝卷須一擋。一擊之下,這孩子竟沒像旁人一樣被穿透,而是真正擋了下來。雖然擋住,但巨力傳來,劉子琦和王瑞滾地葫蘆一樣被甩了出去,滾到了唐援朝和身邊的戰士腳下。

唐援朝再沒有猶豫,一把抱起王瑞,身邊的戰士也架起劉子琦,周圍人見狀也趕緊搶過薛晶和李勇,齊齊朝外飛奔。

基地開始瘋狂震動,碎石落下,牆上的燈拚命閃爍,熒光管亮到極點,砰砰炸開。狂奔撤退的大人們說不出話,隻有扛在肩上大頭朝下的王瑞生氣地對薛晶大叫:

“我不是早說了嗎?封建迷信要不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