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我們朝著那幢黑燈瞎火的房子走去。

“到了,”保羅說,“跟我來。”

房子側麵有一架鐵梯。我們朝著它走過去。我們腳下的泥土全都凍住了,形成一道道堅硬的波峰和波穀。保羅沒有等我,直接開始往上爬。

氣溫不斷下降。我不知道跟他上去是不是一個好主意。我跟在他後麵,抓住第一檔樓梯——冰冷濕滑。樓梯上爬滿了攀緣植物,也許是常春藤。

我一檔一檔往上爬,等爬到樓梯頂上的時候,手指全都麻木了,風抽打在臉上。我翻過樓梯,爬上屋頂。保羅在等我。他像個激動的少年,咧嘴衝著我笑。我們四周一片漆黑,隻有頭頂上方有一鉤新月。

突然,保羅向我衝過來,臉上露出奇怪的表情。他向我伸出手,我感到一絲恐懼,身子一閃想躲開他,可是他已經抓住了我。我頓時毛骨悚然,心想他可能想把我從屋頂上推下去。沒想到他把我拉向他的身邊。

“你離屋簷太近了,”他說,“往中間來一點,這兒比較安全。”

我點點頭,出了一口大氣。到這上頭來不是一個好主意。在保羅身邊,我覺得沒有絲毫的安全感。我正準備提出下去的時候,他掏出香煙,遞了一支給我。我有些遲疑,但還是把煙接了過來,哆哆嗦嗦地掏出打火機,把煙點燃。

我們站在那裏,默默地抽著煙。過了片刻他說:“這是我們以前坐過的地方,艾麗西亞和我。每天都來,坐很長時間。”

“你們當時多大年紀?”

“我大概七歲,也許八歲。艾麗西亞也不會超過十歲。”

“你們年紀太小了,像這樣爬梯子可不安全。”

“我覺得也是。可是,當時這對我們來說似乎很正常。到了十二三歲以後,我們就到這上麵來抽煙、喝啤酒。”

我腦子裏浮現出少女時代艾麗西亞的形象,為了躲避她的父親和霸道的姑媽,崇拜年紀比她小、跟他一起爬梯子、經常跟她搗亂的表弟。她喜歡安靜,喜歡獨自一人冥思苦想。

“這是個很好的藏身之地。”我說。

保羅點頭稱是:“弗農舅舅爬不上來。他塊頭太大,就像我老媽一樣。”

“我也差點兒爬不上來。那些常春藤是死亡陷阱。”

“那不是常春藤,”保羅說,“那是茉莉花。”他看著那些一直攀緣到梯子頂端的綠色藤蔓,“現在還沒開花——要到明年春天。那時候會開很多花,香氣撲鼻。”一時間,保羅似乎沉浸在回憶之中,“那真的很有意思。”

“什麽?”

“沒什麽。”他聳聳肩,“記憶中的那些事情……我想到了茉莉花——那一天,茉莉花正好盛開,也就在那一天,出了車禍,伊娃死了。”

我向四周看了看:“你說你和艾麗西亞一起爬到這上麵來?”

他不住地點頭:“我媽和弗農舅舅在下麵到處找我們。我們可以聽見他們在喊,但是我們一聲不吭。我們一直躲在這裏。那件事就是當時發生的。”

他掐滅手中的煙,對我怪怪地笑了笑:“這就是我把你帶到這兒來的原因。這樣你就可以親眼看見這個地方——犯罪現場。”

“犯罪現場?”

保羅沒有回答,隻是衝著我笑。

“什麽罪,保羅?”

“是弗農的罪,”他說,“弗農舅舅不是一個好人,你明白吧。不是,根本不是。”

“你想說什麽?”

“呃,就在那時候,他犯下了罪。”

“犯什麽罪?”

“就在那時候,他殺了艾麗西亞。”

我直愣愣地看著他,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殺了艾麗西亞?你什麽意思?”

保羅指著下麵的場地:“當時弗農舅舅和我媽在下麵。他喝多了。我媽盡量想勸他回屋去,可是他站在那裏,因為找不到艾麗西亞而大喊大叫。他發了很大的脾氣,像瘋了似的。”

“因為艾麗西亞躲著不見他?但是——她畢竟還是個孩子——更何況她的母親才剛剛去世。”

“他是一個卑鄙小人。他唯一關心的人就是伊娃舅媽。我覺得這才是他說那句話的原因。”

“說哪句話?”我有點不耐煩了,“我不明白你的意思。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情?”

“弗農繼續說他多麽愛伊娃——沒有她,他就沒法活了。‘我的愛妻,’他一直在說,‘我可憐的愛妻,我的伊娃……她為什麽非得去死?為什麽死的非得是她?為什麽不讓艾麗西亞替她去死?’”

我看著他,不禁心裏一震,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聽明白了。

“‘為什麽不讓艾麗西亞替她去死?’”

“他就是這麽說的。”

“艾麗西亞聽見了嗎?”

“聽見了。艾麗西亞在我耳邊悄聲說了一句話——一句我永遠也不會忘記的話。‘他殺了我,’她說,‘爸爸剛才——殺了我。’”

我看著保羅,無話可說。我腦子裏響起一陣鈴聲,叮鈴當啷地不斷回響。這就是我一直在尋找的七巧板上缺失的那一塊,現在終於找到了——竟在劍橋這幢房子的屋頂上。

在返回倫敦的路上,我反複回味著我聽到的那句話的含義。現在我明白了,為什麽阿爾刻提斯在艾麗西亞身上引起了共鳴。就像阿德墨托斯在事實上讓阿爾刻提斯去死一樣,弗農·羅斯在事實上判處了他女兒死刑。阿德墨托斯肯定在一定程度上是愛阿爾刻提斯的,可是弗農·羅斯沒有愛,隻有恨。他的所作所為實際上是對兒童的心理摧殘——這一點艾麗西亞心知肚明。

“他殺了我,”她說,“爸爸剛才——殺了我。”

現在,我終於有了工作的方向,找到了我比較在行的東西——心理傷害對兒童情感的影響,以及這些影響在成年以後的表現。設想一下——你的父親,你依靠他生存的人,希望你死掉。對於一個孩子來說,這是一件多麽恐怖的事情,會引起多大的傷害——你對自我價值的意識會在你的內心爆裂,它所造成的巨大的痛苦,大得無法感覺,所以你隻好將其咽下,加以壓製,將其埋葬。隨著時間的推移,你會與傷害的源頭漸行漸遠,逐漸與之脫離,逐漸將其淡忘。可是有一天,所有的傷痛和怒氣會瞬間迸發,就像從龍的腹中噴出來的火——你會拿起一支槍。你不會把怒火發泄在你父親身上,因為他已不在人世,已經被淡忘,已經無法觸及——而是把它發泄在自己丈夫的身上,因為這個人在生活中取代了父親的位置,因為他對你深愛有加,與你同床共枕。你會對準他的腦袋連開五槍,而且甚至可能還不知道是為了什麽。

火車穿過濃濃的夜色返回倫敦。終於,我心想——終於,我知道如何接近她了。

現在,我們可以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