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芭比住在漢普斯特德公園那條路靠池塘的一側。房子很大,從地段來看,也許可以賣個天價。

芭比在漢普斯特德公園住了好幾年,加布裏耶爾和艾麗西亞才搬過來和她做鄰居。她的前夫是個投資銀行家。他們離婚前,他一直往返於倫敦和紐約之間。後來他找了一個年紀比她輕、發色比她金的女孩結了婚——這幢房子就歸了芭比。“所以皆大歡喜,”她說著笑起來,“尤其是我。”

芭比的房子外牆是淺藍色的,不同於這條大街上的其他房屋的白色。她的前花園種了一些小樹,還有一些盆栽植物。

芭比在門口迎接我。

“你好,寶貝兒。我非常高興,你很準時。這太棒了。請這邊走。”

我跟著她穿過走廊,走進起居室。房子裏就像溫室,裏麵擺滿綠色植物和花卉。滿眼都是玫瑰、水仙和蘭花。牆上掛著一些繪畫、鏡子,以及放在相框裏的照片。一些小雕像、花瓶和其他藝術品在桌子和櫥櫃上也爭得了一席之地。這些物品很貴重,但由於擺放過於密集,看起來倒有點像破爛。這反映出芭比的思想狀況,暗示了她內心世界的混亂無序。它使我想起混沌、雜亂、貪婪——難以滿足的欲望。我在想她的兒童時期會是個什麽樣子。

我把大沙發上的兩隻帶流蘇邊的墊子挪了一下,騰出地方湊合著坐下。芭比打開酒櫃,從裏麵拿出兩隻杯子。

“你想喝點什麽?我看你像個能喝威士忌的。我的前夫以前每天都要喝一加侖威士忌。他說喝點威士忌才能容忍我。”她哈哈大笑,“其實,我才是個品酒的內行呢。我在法國波爾多專門學過。我的鼻子非常靈光。”

她停下來喘了口氣,我看見機會來了,就趁機說:“我不喜歡喝威士忌,也不是個能喝酒的人……真的,我就喝啤酒吧。”

“哦,”芭比看上去有點不高興,“我可沒有啤酒啊。”

“呃,那也好。我就什麽都不喝了。”

“啊,我喜歡喝點兒,親愛的。今天我挺需要喝一杯的。”

芭比倒了一大杯紅葡萄酒,然後蜷縮到一張扶手椅上,似乎準備跟我好好聊聊。

“我聽你的,”她輕浮地笑了笑說,“你想了解哪些情況?”

“如果可以的話,我想問兩個問題。”

“呃,那就問吧。”

“艾麗西亞有沒有說過她去看病的事?”

“看病?”這個問題好像出乎她的意料,“你是說看心理醫生?”

“不,我是說內科醫生。”

“哦,這個嘛,我不……”芭比的聲音變得很小,有些吞吞吐吐,“其實呢,既然你提到了,我就得說是的,她是去看過一個……”

“你知道這個人的名字嗎?”

“不知道——不過我記得我跟她提起過我的私人醫生。蒙克思醫生。這個人很了不起,隻要看你一眼,馬上就知道你有什麽毛病,然後就能告訴你應該吃什麽藥。簡直太神奇了……”接著她長篇大論、神乎其神地做了一番解釋,說醫生要她飲食上注意什麽,還讓我早一點找他診療一下。我逐漸沒了耐心,好不容易讓她言歸正傳。

“謀殺案那天,你看見過艾麗西亞?”

“是的,在案件發生前幾個小時。”她停下來喝了一大口酒,“我到她家去找她。我是她家的常客,去喝咖啡——她喝咖啡,而我通常自帶一瓶酒過去。我們一談就是幾個小時。我們關係很密切,你知道。”

我心想,你就自顧自說吧。我已認定芭比是個非常自戀的人。我懷疑她如此誇誇其談,其實是出於她自身的需要。可想而知,在她造訪期間,艾麗西亞不會說多少話。

“你認為她那天下午的精神狀態如何?”

芭比聳了聳肩:“看上去蠻好。她頭疼得厲害,沒別的。”

“她情緒一點都不緊張嗎?”

“應當緊張嗎?”

“呃,在當時那種情況下……”

芭比驚訝地看了我一眼。“你不會認為她是有罪的吧?”她笑起來,“哦,寶貝兒——我原來還以為你比較聰明呢。”

“對不起,我不——”

“艾麗西亞再厲害,也不至於去殺人。她不是個殺人犯。相信我。她是清白無辜的。我有百分之百的把握。”

“我感到好奇,你怎麽這麽肯定,那些證據……”

“鬼他媽才相信呢。我有我自己的證據。”

“你有?”

“你要相信我。不過首先……我必須知道,我能不能相信你。”

芭比以充滿期待的目光看著我。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她。接著她隻說了一句話:“你知道吧,有一個男人。”

“一個男人?”

“是的,在偷窺。”

我有點緊張,立即警覺起來。

“你什麽意思,偷窺?”

“就是這個意思,偷窺呀。我告訴了警察,可是他們似乎不感興趣。他們看到艾麗西亞身邊加布裏耶爾的屍體,再加上那把槍,當時就認定了。他們不想再聽任何其他說法。”

“什麽說法——說具體點兒?”

“我來告訴你。你會明白我為什麽要讓你今天晚上過來。值得聽聽的。”

那就說嘛,我暗自思忖。可是我什麽也沒說,隻是鼓勵地笑了笑。

她又給自己倒了一些酒:“這是謀殺案之前一兩個星期發生的事。我到艾麗西亞家去看她,我們一起喝了點兒,我發現她比平時的話少了許多——我說:‘你沒事吧?’她就哭起來了。我從來沒看見過她這樣。她哭得傷心透了。她這個人平常是很持重的,你知道……可是那一天她什麽都顧不得了。她的心情糟透了,寶貝兒,真的糟透了。”

“她說了些什麽?”

“她問我有沒有注意到,在我們這個地方,有個男人經常出沒。她看見他在街上偷窺她。”芭比想了想,“我給你看看。是她給我發的短消息。”

她伸出經過美容的手,拿起手機,開始在相冊裏尋找那張照片,接著把手機送到我的眼前。

我看著照片,很快就意識到我看見了什麽。是一棵樹,拍得很模糊。

“這是什麽?”

“你看像什麽?”

“一棵樹?”

“樹後麵呢?”

樹背後有個灰色影子——可能是個燈柱,或者一條大狗,什麽可能都有。

“那是一個人,”她說,“你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的輪廓。”

我不大相信,但沒與她爭論。我不想分散她的注意力。

“繼續說。”我說。

“就這些。”

“接下來發生了什麽?”

芭比聳了聳肩:“什麽也沒發生。我讓她打電話報警——因為我發現她連丈夫也沒告訴。”

“他連加布裏耶爾也沒告訴?為什麽?”

“我不知道。我覺得她丈夫不是那種有同情心的人——反正就那樣。我堅持要她報警。我的意思是,我怎麽辦?我的安全怎麽辦?外麵有個鬼鬼祟祟的人,而我是一個單身獨居的女人,你知道嗎?我晚上睡覺的時候,希望能有安全感。”

“艾麗西亞聽從你的建議沒有?”

芭比搖搖頭:“她沒聽我的。幾天後她告訴我,她已經告訴她丈夫了,還說這完全是她自己的臆想。她讓我也別把它當回事,還說即使我看見加布裏耶爾,也不要跟他說起。我也不知怎麽的,這件事情使我心裏惴惴不安。她讓我把那張照片刪掉。我沒有——她被捕後,我把那張照片給警察看了。可是他們沒有興趣。他們早就有了定論。但是我認為,這裏頭肯定有名堂。我能跟你說說嗎?”她壓低嗓門,就像戲劇中使用耳語一樣對我說:“艾麗西亞嚇得魂不守舍。”

芭比故意停頓了一下,把杯中酒喝完,然後又伸手去拿瓶子。

“你真的不來點兒?”

我婉言拒絕,並對她表示感謝,然後找了個借口起身告辭。再待下去已經沒有意義。她已經沒有更多可說的,我得到的材料也足夠我思考的。

我離開她家時,天已黑下來。我在隔壁那幢房子外麵停下——艾麗西亞曾在這裏住過。判決後不久房子就被賣掉了。現在裏麵住的是一對日本夫婦。芭比認為他們不太友好。她幾次想登門拜訪,都被他們拒絕了。我在想,如果芭比住在我隔壁,有事無事就過來串門,我會有什麽感覺。我不知道艾麗西亞對她有什麽感覺。

我點了一支香煙,琢磨著我剛才聽到的情況。艾麗西亞告訴芭比,說有人在偷窺她。警方可能認為這是芭比為了吸引別人注意,故意編造出來的,根本沒把這當回事。我不感到驚訝,因為她的話很難被人當真。

這就是說,艾麗西亞內心非常害怕,甚至希望得到芭比的幫助——後來她又把這事告訴了加布裏耶爾。然後呢?艾麗西亞是不是還悄悄地告訴過其他人?我有必要知道。

我的頭腦中突然浮現出自己兒童時期的形象。一個處於焦慮爆發邊緣的小男孩,壓抑著內心的恐懼和痛苦:不斷來回踱步,煩躁不安,恐懼不已;還有對我那性格狂躁的父親的畏懼。我沒有人傾訴,也沒有人願意聽我的。艾麗西亞肯定像我當時一樣感到絕望,否則她是絕對不會悄悄告訴芭比的。

我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我感到身後有一雙眼睛在看著我。

我突然轉過身——可是沒有人。隻有我形單影隻一個人。街上空空****,陰影婆娑,寂靜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