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在格羅夫診療所,食堂是最暖和的地方。沿牆壁有一排暖氣片,離它們比較近的長凳子總是先坐滿。午餐是最忙的一頓飯。工作人員和病人坐在一起用餐。就餐者說話都提高了嗓門,形成一片刺耳的噪音。所有病人都集中在一起的時候,就會產生一種令人不爽的亂糟糟的氣氛。

兩個性格活潑的加勒比海女人有說有笑地給病人打飯:有香腸土豆泥、炸魚薯條、咖喱雞肉。這些東西聞起來很香,吃起來味道一般。三個品種中,我選擇了熱量最低的炸魚薯條。在準備過去坐下用餐的時候,我剛好從伊麗芙身邊走過。她的四周聚集著她那個小圈子裏的人,是一幫最厲害的、傲慢無禮的病人。我從她桌子邊走過時,正好聽見她在抱怨夥食不好。

“我不吃這種垃圾東西。”她說著把托盤推向一邊。

她右側那個病人就順勢把托盤朝自己麵前拉,準備自己享用。不料伊麗芙對著她的頭來了一記猛打。

“貪婪的臭婊子,”伊麗芙喊起來,“拿回來!”

這一喊引得同桌的人一陣哄笑。伊麗芙把托盤拖回來,像什麽好東西似的,倒進自己的飯菜裏。

我注意到,艾麗西亞獨自一人坐在食堂最裏頭。她像一隻厭食的小鳥,戳起一點點魚肉,把它繞著盤子轉了一圈,也沒有往自己嘴裏送。我真想坐過去,但覺得這樣不好。如果她抬一下頭,或者與我有個眼神交流,也許我就會走過去。可是她的眼睛始終朝下看,似乎想把周圍的環境和人全部屏蔽在外。我如果走過去,就像是侵犯個人隱私,所以我找了一張離其他病人有一點距離的桌子,坐下來吃炸魚和薯條。我吃了一口魚,覺得它沒炸透,也沒味道。雖然重新加熱過,可是中間部位還是冷的。我同意伊麗芙的評論。我剛準備把它扔進垃圾箱,這時候有個人走過來,在我的對麵坐下。

出乎我的預料,是克裏斯蒂安。

“可以坐這兒嗎?”他問。

“行啊,是你啊?”

克裏斯蒂安沒有回答。他很無奈地吃著那份硬得像石頭的咖喱飯。“聽說你打算讓艾麗西亞畫畫。”他滿嘴是飯地說。

“消息不脛而走啊。”

“這地方就這樣。這是你的想法?”

我遲疑了一下:“是的。我覺得這樣對她有好處。”

他懷疑地看著我:“小心啊,夥計。”

“謝謝提醒。不過真的沒必要。”

“我隻是說說而已。邊緣性人格障礙患者總是有一股**力。現在這件事也是如此。我想你還沒完全嚐到滋味。”

“她是不會**我的,克裏斯蒂安。”

他笑了笑:“我想她早就開始了。你正在把她想要的東西給她。”

“我是在把她需要的東西給她。兩者是有區別的。”

“你怎麽知道她需要什麽呢?你對她的遷就有點過了。顯而易見。要知道,病人是她,不是你。”

我看了看手表,想以此掩飾心中的怒氣。“我得走了。”我站起身,端起托盤,準備離開,可是克裏斯蒂安喊住了我。

“她會讓你徹底淪陷的,西奧。”他說,“你等著瞧吧。不要說我沒事先告訴你。”

我感到厭煩。這一天我一直厭煩不已。

下班後,我離開格羅夫,到馬路那頭的小店去買了包煙。我叼起一支煙,點燃後深深地吸了一口,根本沒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麽。汽車一輛一輛地從我身邊很快開過。我在考慮克裏斯蒂安說的話,反複在腦子裏琢磨。“邊緣性人格障礙的人總是有一股**力”,這是他說的。

真的是這樣嗎?我是因為被他說中了才感到惱火嗎?艾麗西亞從情感上對我進行**了嗎?克裏斯蒂安顯然是這麽想的,而且我肯定迪奧梅德斯也有所懷疑。他們的想法對嗎?

我捫心自問,有相當的自信說答案是“否”。我想幫助艾麗西亞,是的——我完全可以以客觀的態度對待她,提高警惕,謹慎從事,堅決把住底線。

當然,我的想法是錯誤的。現在已經為時過晚,但我不願承認,即使對自己也不願承認。

我給畫廊的讓-費利克斯打電話,問艾麗西亞的繪畫材料在哪裏——顏料、畫筆和畫布。“是不是都存放起來了?”

他沒有立刻回答。

“呃,實際上還沒有……她那些東西都在我這兒。”

“在你那兒?”

“是的。審判之後,我清理了她的工作室,把值得留下的都留下了——她所有的素描草圖、筆記本、畫架、顏料——這些東西我全都給她保存起來了。”

“你這個人真好。”

“這麽說你采納了我的建議?讓艾麗西亞去畫?”

“是的,”我說,“會有什麽結果,我們還要拭目以待。”

“哦,會有結果的。你會看到的。我隻求你讓我看一看她將來完成的那些作品就行了。”

他的語氣中有一絲不可名狀的渴望。我突然想到他的貯藏室裏那些像嬰兒一樣用毯子包裹著的艾麗西亞的畫作。他真的是為了她而好好保存那些畫作的?抑或是因為他自己舍不得失去它們?

“能不能麻煩你把那些東西送到格羅夫診療所?”我問,“那樣方不方便?”

“哦,我……”

他有些支支吾吾。我感到他的焦慮,覺得該出手相救了。

“或者我上你那兒去取?如果這樣做比較簡單的話。”

“是的,是的,也許這樣更好。”他說。

讓-費利克斯害怕到這裏來,害怕看見艾麗西亞。為什麽?他們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情?

他不願意直接麵對的是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