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馬克斯·貝倫森的接待員患了重感冒。她伸手去拿紙巾擤鼻涕,示意我稍等。

“他在打電話,馬上就出來。”

我點點頭,在等待區坐下來。這裏有幾張坐著不太舒服的高靠背椅,一張咖啡桌,上麵擺著一堆過期雜誌。我覺得所有的等待區域看上去都一樣。我看醫生的時候要等,作為律師去見葬禮承辦人還是要等。

走廊對麵的門打開了。馬克斯·貝倫森露了個臉,招手讓我過去,隨即又進了辦公室。我站起身,跟著他走了進去。

考慮到他在電話上的生硬態度,我以為會出現更糟糕的情況。但我沒想到,他一開口就先道歉。

“你打電話的時候,如果我說話太衝了,我表示歉意,”他說,“這個星期太難熬了,我人有點不大舒服。請坐!”

我在他辦公桌對麵的一張椅子上坐下。

“謝謝,”我說,“謝謝你答應見我。”

“呃,開始我也不知道該不該見你。我以為你是個新聞記者,想讓我談有關艾麗西亞的事。後來我打電話給格羅夫診療所,證實了你在那裏工作。”

“明白。這種事常有嗎?我指的是記者。”

“近期沒有,以前經常有。我學會了提高警惕——”

他剛要接著說,卻突然打了個噴嚏。他伸手去拿紙巾:“對不起——我感冒了。”

他擤鼻涕的時候,我細致地看了他一眼。他相貌平平,長得不像他帥氣的弟弟。他儀表堂堂,但有點謝頂,臉上有些痤瘡形成的麻子。他身上有一股老式男用香水味,很像我父親當年用的那種。他的辦公室也是傳統式的,散發出皮革、木製家具和書卷的氣味。這裏與加布裏耶爾生活的世界有著天壤之別。加布裏耶爾的世界充滿著色彩與美,一切都是為美服務的。馬克斯顯然與他截然不同。

辦公桌上有一個相框,裏麵是加布裏耶爾的照片。這是一張搶拍的快照。也許就是馬克斯拍的?照片裏的加布裏耶爾坐在鄉村原野的柵欄上,頭發在微風中飄起,脖子上掛著台照相機。他的樣子不像攝影師,倒像演員,或者是扮演攝影師的演員。

馬克斯見我在看那張照片,好像看透了我心思。他點點頭說:“我弟弟的頭發和相貌都比較好。我的腦子比較好。”他笑起來,“我在開玩笑。其實我是被收養的。我們沒有血緣關係。”

“這我不知道。你們都是被收養的嗎?”

“不,我是。我們父母當時以為他們不能生育了。可是收養我之後不久,他們就懷上了自己的孩子。顯然這事兒還挺普遍的。和減輕壓力有關。”

“你和加布裏耶爾的關係好嗎?”

“比大多數人關係好。當然,他總是在舞台的中央,我跟他相比就沒那麽光鮮了。”

“為什麽?”

“呃,不這樣也很難。加布裏耶爾與眾不同,小時候就這樣。”

馬克斯有個習慣,喜歡擺弄他的結婚戒指,說話時不斷將它套在手指上轉動。“加布裏耶爾經常帶著照相機。你知道,走到哪裏都拍照。我父親認為他這是發瘋。事實證明,我這個弟弟有幾分才氣。你了解他的作品嗎?”

我得體地微微一笑。我不想去探討加布裏耶爾作為攝影師的優點,於是把話鋒轉向艾麗西亞。

“你肯定很了解她吧?”

“艾麗西亞?肯定?”

提到艾麗西亞的名字,馬克斯身上有什麽東西突然變了。他的熱情突然消失,語氣變得非常冷淡。

“我不知道能不能幫得了你,”他繼續說,“在法庭上,我不是艾麗西亞的律師。如果你想了解案件審理的詳細情況,我可以幫你聯係我的同事帕特裏克·多爾蒂。”

“我要的不是這方麵的信息。”

“不是?”他好奇地看著我,“一個心理治療師通常不會見病人的律師吧?”

“如果我的病人不能為自己說話,情況就不同了。”

馬克斯似乎在認真思考:“我明白了。呃,我說了,不知能不能幫得了你,所以……”

“我隻想問一兩個問題。”

“那好。問吧。”

“我記得曾在報紙上看到,謀殺案發生的前一天晚上,你見過加布裏耶爾和艾麗西亞?”

“是的,我們在一起吃飯。”

“他們看起來怎麽樣?”

馬克斯的目光有些呆滯。顯然這個問題他已經被問過無數次了,他的回答是機械的,無須思索的。

“正常,完全正常。”

“艾麗西亞呢?”

“正常。”他聳聳肩,“與平時相比,也許有點神經質,可是……”

“可是什麽?”

“沒什麽。”

我覺得他還有話,於是就等著。不久他接著說:“我不知道你對他倆的關係了解多少。”

“隻是從報紙上看到一些。”

“你看到哪些?”

“說他們很幸福。”

“幸福?”馬克斯一聲冷笑,“哦,他們是幸福。為了讓她幸福,加布裏耶爾什麽都肯幹。”

“我明白了。”

其實我並不明白。我不知道接下來他還會說些什麽。他一看就知道我肯定不明白。他聳聳肩繼續說:“我不準備解釋。如果你想打聽小道消息,那就去找讓-費利克斯,不要來找我。”

“讓-費利克斯?”

“讓-費利克斯·馬丁,艾麗西亞畫廊的經營者。他們是多年的朋友,兩人親密無間。說實在話,我從來就不喜歡他。”

“我對小道消息不感興趣,”我說,同時在心裏提醒自己要盡快找讓-費利克斯談談,“我對你的見解更感興趣。我可不可以直截了當地問一個問題?”

“我以為你剛才已經問過了。”

“你喜歡艾麗西亞嗎?”

馬克斯不動聲色地看著我說:“當然喜歡。”

我不相信他說的。

“我覺得你有雙重身份。一個身份是律師,需要小心謹慎,這我能理解;另一個身份是兄長。我來見的是他的兄長。”

一陣沉默。我懷疑馬克斯會對我下逐客令。他剛想說點什麽,可是改變了主意。他突然離開辦公桌,走到窗口把窗戶打開。冷空氣一湧而入。馬克斯深深地吸了口氣,好像待在屋子裏快把他憋死了。終於,他低聲說:“其實……我恨她……我很討厭她。”

我沒有說話。我想讓他繼續說下去。他一直凝望著窗外,然後慢條斯理地說:“加布裏耶爾不僅是我弟弟,也是我最好的朋友。他是你能遇到的最善良的人。太過善良了。都是因為那個賤女人,他的全部才華,他的善良,他對生活的熱情,都被撲滅了。她不但摧毀了他的生活——還有我的。謝天謝地,幸虧我父母沒有活著看到這一天……”他有些哽咽,突然激動起來。

對於馬克斯的痛苦,我感同身受,我為他感到難過。“由你來組織艾麗西亞的辯護肯定非常非常困難。”我說。

馬克斯關上窗戶,回到辦公桌前。他控製住自己的情緒,再次回到律師的角色。公正、公平,不帶任何個人情感。他聳了聳肩膀。

“加布裏耶爾肯定求之不得,他總是希望艾麗西亞得到最好的。他為她如癡如狂,而她身上隻有瘋狂。”

“你認為她精神失常?”

“你說呢?你是她的心理醫生。”

“你有什麽看法?”

“我隻知道我所觀察到的。”

“是什麽?”

“情緒的波動。動輒生氣,時而暴力發作。她會摔東西,砸東西。加布裏耶爾告訴我,她多次威脅要殺了他。我就該相信他所說的,然後做點什麽——她自殺未遂後,我就該進行幹預——該堅持要她去尋求心理幫助。可是我沒有。加布裏耶爾則決心保護她,而我就像個白癡,聽之任之了。”

馬克斯歎了口氣,然後看了看手表,暗示我談話該結束了。我隻是毫無表情地看著他。

“艾麗西亞自殺未遂?你這話是什麽意思?什麽時候?你是說在謀殺發生之後?”

馬克斯搖搖頭:“不,是在那之前好幾年,你還不知道?我以為你知道呢。”

“什麽時候的事?”

“是在她父親死後。她曾服用了過量的……藥片之類的東西,確切的我記不清了。她崩潰了。”

我正準備追問,這時候門打開了。接待員帶著濃重的鼻音說:“親愛的,我們該走了。不然就要遲到了。”

“好的,”馬克斯說,“馬上就來,親愛的。”

門關上了。馬克斯站起身,用充滿歉意的目光看了我一眼。

“我們買了兩張戲票。”我一定是露出了很驚訝的樣子,因為他哈哈大笑起來,“我們倆——塔尼婭和我——去年結的婚。”

“哦,我明白了。”

“加布裏耶爾的死使我們走到了一起。沒有塔尼婭,我不可能渡過這一關。”

馬克斯的電話響起,轉移了他的注意力。我衝他點點頭,示意他接電話。

“謝謝你,你給了我很大的幫助。”我說。

我輕手輕腳地走出辦公室。經過接待處的時候,我仔細看了塔尼婭一眼——她是個金發女人,俊俏的麵龐,嬌小玲瓏的身材。她擤鼻子時,我注意到她無名指上那枚碩大的鑽石戒指。

我感到驚訝的是,她居然站起身朝我走來,還皺著眉頭。她壓低嗓門急切地對我說:“如果你想了解艾麗西亞,就去找她的表弟保羅——他比任何人都了解她。”

“我給她姑媽莉迪亞·羅斯打過電話,”我說,“她就不那麽直率。”

“別提那個莉迪亞了。到劍橋去找保羅,跟他談談,打聽一下艾麗西亞的事,還有事件發生後第二天晚上的情況,還有——”

辦公室的門打開後,塔尼婭立刻打住。馬克斯從裏麵走出來,她立即笑容滿麵地迎上去。

“準備好啦,親愛的?”她說。

塔尼婭滿臉微笑,但說話的語氣顯得很緊張。我覺得她很害怕馬克斯。不知為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