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喝杯茶吧?”魯思把我領進起居室時說。

房子裏的陳設依然如故,與我記憶中的一樣——一塊小地毯、厚重的窗簾、扶手椅、褪色的藍色長沙發、壁爐上那隻嘀嗒作響的銀色座鍾。我頓時覺得心裏得到了安慰。

“說實在的,”我說,“我想喝點更來勁的。”

魯思瞟了我一眼,但沒說話。不過她也沒有像我擔心的那樣拒絕我。

她倒了杯雪利酒遞給我。我在長沙發上坐下。這也是習慣使然,因為我在接受心理治療時就坐在左邊這個位置,把手臂放在扶手上。我手指下方的沙發表麵,已經被許多焦慮的病人磨薄了,當然,也包括我自己。

我喝了一小口雪利酒,慢慢把它咽下去,隻覺得它暖暖的、甜甜的,有點黏稠。我發現魯思一直在觀察我。她光明正大地看著我,目光並不陰沉,也沒有使我感到不安。二十年來,魯思從來都沒有使我感到難堪。我悶聲不響地坐著,先把雪利酒喝完。

“端著杯子坐在這裏有一種怪怪的感覺。我知道你通常不給病人倒酒喝的。”

“你早就不是我的病人啦。你是朋友嘛。看你的樣子,”她語氣溫和地說,“你現在需要一個朋友。”

“我的樣子有那麽糟糕嗎?”

“恐怕是的。而且事情肯定很嚴重,否則你不會不請自來,更不會在晚上10點鍾的時候來。”

“你說得對。我覺得——我覺得我已經走投無路了。”

“怎麽啦,西奧?怎麽回事?”

“我不知道怎麽對你說,也不知道從哪兒開始。”

“那就從頭開始吧?”

我點點頭,吸了口氣,然後開始。我把所有的事情都說了。我告訴她說,我又開始抽大麻了,也說了我怎麽偷偷地抽——還說了我怎麽看到凱西的電子郵件,怎麽發現她的婚外情。我把所有的事都痛痛快快地說了,說得有點上氣不接下氣,想把胸口的苦悶一股腦兒都倒出來。我覺得自己像是在懺悔。

魯思沒有打斷我,靜靜地聽我把話說完,而且不露聲色。最後她說:“發生這樣的事我很難過,西奧。我知道凱西對你意味著什麽。我知道你有多麽愛她。”

“是的。我愛——”我頓住了,無法說出她的名字。我的聲音在打戰。魯思注意到了,將一包紙巾推到我的麵前。當年在給我治療的時候,如果她這麽做,我會很不高興,我指責說她想讓我哭。一般情況下,她的做法都很奏效。可是今天晚上不靈了。我的淚水已經凍住,形成了凝固的冰。

在遇到凱西之前,我就找魯思看病了,前前後後長達三年時間。我記得我剛和凱西在一起的時候,魯思曾告誡我的。“選擇自己所愛的人就像選擇心理治療師,”魯思說,“我們有必要問自己,這個人會不會對我忠誠,能不能聽得進批評,承認所犯的錯誤,而且做不到的事情決不承諾?”

當時我就把這些話全都告訴了凱西。凱西提出我們立一個協定,發誓相互間永不說謊,永不作假,永遠忠誠。

“出了什麽問題?”我問道,“究竟是怎麽回事啊?”

魯思一陣猶豫之後,說了一句讓我很吃驚的話:“我懷疑你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就看你願不願意承認。”

“我不知道,”我搖搖頭說,“我真的不知道。”

我氣憤得啞然失語——我的眼前出現了凱西寫電子郵件的情景。她是那樣熱烈奔放,情真意切。好像把它們寫出來,把她跟這個男人關係中表現的隱秘天性寫出來,她就能得到滿足。她喜歡說謊,喜歡偷偷摸摸的,就像在演戲,不過不在舞台上罷了。

“我認為她是厭倦了。”我終於說了出來。

“你為什麽這麽說呢?”

“因為她需要刺激,像戲劇那樣。她一直這樣。她總在抱怨——我想,有一段時間了,我們的生活沒有情趣——說我隻知道拚命工作,把弦繃得太緊。最近我們為此還吵過。她一直在使用‘火花’這個詞。”

“火花?”

“說我們之間擦不出火花了。”

“啊,我明白了,”魯思點點頭說,“這個我們以前談到過,對吧?”

“談到過火花?”

“談到過愛情。談到過我們經常錯誤地認為愛情是火花——認為它是一場戲劇,認為它是功能紊亂。但真正的愛情是非常平靜的,沒那麽轟轟烈烈。從戲劇的角度來看,愛是枯燥無味的。愛是深層的、平靜的,也是細水長流的。我認為你確實對凱西傾注了自己的愛——名副其實的愛。她是否能用愛來回報你,則另當別論。”

我看著放在我麵前桌子上的紙巾。我不喜歡魯思接下來要做的事情,想讓她不要這麽做。

“我們雙方都有錯,”我說,“我也沒有對她說實話。在大麻問題上。”

魯思苦笑了一下:“我不知道持續地與另一個人一起,在性和情感上背叛伴侶,與時不時飄飄欲仙一下,是否可以等量齊觀。我認為前者是和後者完全不同的個體——他們不但謊話連篇,而且還能自圓其說,他們出了軌,但卻毫無悔意——”

“你什麽都不懂,”我十分傷感地說,“也許她也覺得很難受。”

我嘴上這麽說,心裏卻完全不相信。魯思也不相信。

“我不這麽認為,”她說,“我覺得她的表現說明,她受到了很深的傷害——缺乏同情與誠實,甚至缺乏起碼的善意——而你擁有所有這些特點。”

我搖搖頭:“這不是真的。”

“這是真的,西奧,”她有些遲疑地說,“你不覺得你以前碰到過這樣的問題?”

“和凱西?”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和你父母。在你年輕時。你可能正在重現童年的動態作用。”

“沒有。”我突然有點氣急敗壞,“我跟凱西之間的事情與我的童年根本不搭界。”

“哦,真的嗎?”魯思懷疑地反問,“想討好一個令人難以琢磨的人,想討好一個從情感上得不到、不體貼、沒有善心的人——想讓他高興,想得到他的愛——這故事聽起來是不是很熟悉,西奧?似曾相識,對吧?”

我捏緊拳頭,沒有吱聲。魯思有些猶豫地說:“我知道你心裏有多難過。可是你想想看,你遇見凱西之前,可能就有過這種心情。多年來這種悲傷情緒一直伴隨著你。你知道吧,西奧,有一種情況是我們最不願意承認的,那就是在我們最需要愛的時候,卻得不到它。這是一種非常可怕的感覺,得不到愛的痛苦。”

當然,她說得對。我一直在搜腸刮肚,想找一個恰當的詞匯來表達遭到背叛後這種不明不白的感覺,表達這種令人痛苦的空落落的感覺;我聽到魯思把它說出來了——“得不到愛的痛苦”——我看到它如何滲透到我的整個意識,把我過去、現在和將來的事情整合起來了。它不僅涉及凱西,還涉及我父親,涉及我小時候被拋棄的感覺;涉及每次我想得到但沒能如願以償時的悲痛情緒,時至今日,我的內心深處依然覺得我不會得到那些東西。魯思的意思是,這就是我追求凱西的原因。我在追求一個永遠都不會愛我的人。還有什麽比這個更好的例子,可以證明我父親說得對呢——他說我是個窩囊廢,不配得到愛。

我用雙手捂住臉:“所以,這一切都是不可避免的?你是這麽說的——這是我自找的?就他媽的毫無希望了嗎?”

“不是沒有希望。你現在已經不是聽憑你父親隨便發落的小孩子了。你現在是個成年男人。你現在有了一個選擇。是再次用它來證明你是個窩囊廢,還是與過去一刀兩斷,把自己從無休止的重複中解脫出來。”

“那我該怎麽辦?你覺得我應該離開她?”

“我認為你現在處在兩難的境地。”

“但是你認為我應當離開,是吧?”

“你已經走得太遠,做得太過盡力,已經無法回到那種欺騙、背棄、玩弄情感的生活中去了。你應當找一個不但對你好,而且要好很多的人——”

“直說吧,魯思,直說。你認為我應當選擇離開。”

魯思的目光咄咄逼人,直接看著我的眼睛。

“我認為你必須離開,”她說,“我不是作為你曾經的心理治療師,而是以你老朋友的身份說這句話的。我認為,即使你想回到過去,也回不去了。也許你們還可以持續一段時間,可是再過幾個月還是會出事,你還會回到這張長沙發上來。在凱西的問題上,在目前這種情況下,還是坦誠地麵對自己吧,西奧。建立在謊言與虛假基礎上的東西,最終都會離你而去。記住,不忠誠的愛情,不配稱之為愛情。”

我一聲長歎,癱坐在沙發上,十分沮喪,心煩意亂。

“謝謝你,魯思。感謝你對我赤誠相見。它對我太重要了。”

我出門的時候,魯思給了我一個擁抱。這是她從來不曾有過的舉動。她的手臂是那樣柔弱,她的骨頭也非常脆弱。我聞到她身上淡淡的香氣以及那件羊毛衫上的羊毛氣息,我又一次想哭。可是我沒有,或者說我哭不出來。

我徑直向前走去,沒再回頭看。

我搭上一輛回家的公共汽車。我靠車窗坐下,凝望著窗外,心裏想著凱西。我想到她白皙的皮膚和那雙美麗的綠眼睛。我的內心充滿渴望——渴望她雙唇的甜美滋味和她柔軟的身體。可是魯思說得對,不忠誠的愛情,不配稱之為愛情。

我必須回家直麵凱西。

我必須離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