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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筋疲力盡地回到家裏,習慣性地打開走廊燈的開關,竟忘了燈泡是壞的。我們一直想換,可是總想不起來。

我當即意識到凱西不在家。太安靜了,而她這個人完全無法保持安靜。她不會鬧出很大的動靜,可她的世界充滿了聲音——電話聊天,背誦台詞,看電影,唱歌,哼小曲,聽那些我從沒聽過的樂曲演奏。可是現在公寓裏靜得像座墳墓。我大聲喊她的名字。這也是一種習慣——或者是一種愧疚意識,也許我是想弄清楚家裏是不是真的隻有我一個人,然後就可以越軌了。

“凱西?”

沒有回答。

我摸黑走進起居室,把燈打開。

房間的陳設突然躍入眼簾:新的椅子,新的墊子——原來是黑白條紋的,現在換成了紅黃條紋。擺放新家具後,往往要過一段時間才能適應。桌子的大花瓶裏插著粉紅色的百合花——凱西最喜歡的花。濃鬱的花香使空氣顯得厚重,讓人呼吸不暢。

幾點了?晚上8點半了。她在哪兒呢?還在排練?她在皇家莎士比亞劇團排練新的《奧賽羅》,但進展不順利。沒完沒了的排練幾乎要了他們的命。她一臉疲態,麵色蒼白,比以前消瘦,還有點感冒。“我他媽的老是感覺不舒服,”她說,“我真的筋疲力盡了。”

確實如此。她排練回來的時間一次比一次晚,不僅形容憔悴,哈欠連天,而且步履沉重,一到家就倒在**。或許她要再過一兩個小時才能回來。我決心冒一次險。

我把私藏的一罐大麻葉拿出來,卷了一支煙。大學時期,我就抽大麻了。我第一次接觸大麻,是在一次新生聚會上。當時我很孤獨,沒有朋友,心裏又沒底氣,不敢與周圍那些長相帥氣、信心滿滿的年輕人搭話。我正想著怎麽溜出去時,站在我身邊的女孩遞給我一樣東西。我以為是一支香煙,後來才發現它的氣味辛辣刺鼻,煙絲卷曲呈黑色。我不好意思拒絕,就接了過來,把它叼在嘴裏。它卷得很難看,也沒有粘連好,還沒抽完就快散了。它的一頭是潮濕的,上麵留著她唇膏的紅色。它跟香煙不同,味道比較濃,比較原始,更有異國風味。我把那股濃鬱的煙咽進肚裏,忍著沒有咳嗽。我開始覺得腳下輕飄飄的。我當時覺得,抽大麻和**一樣沒什麽,人們過於大驚小怪了。接著,幾乎就在一瞬間,出現了一個現象,一個不可思議的現象。我好像整個人在騰雲駕霧,飄飄欲仙。我產生了前所未有的安全感和輕鬆感,無拘無束,無憂無慮,忘乎所以。

就這樣,沒過多久,我就每天都離不開大麻了。它成了我最好的朋友,成了我的靈感,我的慰藉。卷、舔、點成了永不停息的儀式。聽見卷煙紙的窸窣聲,我就開始期待溫暖、沉醉的極度快感,變得如醉如癡。

有關吸食毒品上癮的原因,人們提出了各種各樣的理論。可能是遺傳方麵的原因,可能是化學方麵的原因,也可能是心理方麵的原因。可是大麻所起的作用,遠遠不隻是給了我撫慰:最重要的是,它改變了我體驗自己情感的方式。它嗬護著我,像溺愛孩子一樣,把我安全地攬在懷中。

換句話說,它控製了我。

最先提出“控製”這個術語的,是精神分析學家W. R. 比昂。它是用來描述母親在孩子遭受痛苦時的應對能力。不要忘記,嬰幼兒時期並不是什麽幸福的時期;它是個充滿恐懼的時期。在嬰幼兒時期,我們被束縛在一個奇怪的陌生世界,不能正確地看待事物,對自己的身體總是感到驚訝不已,對於饑餓、放屁和排便都感到緊張,對自己的情感感到不知所措。我們實際上處於不堪一擊的境地。我們需要母親來撫慰我們的痛苦,需要母親來解釋我們的體驗。正是因為她這麽做了,我們才漸漸學會如何應對自己的身體和情感。但是,我們的自控能力直接依賴於母親對我們的控製能力——如果她沒有受過自己母親的控製,就無法把她不懂的東西教給我們。一個不會控製自己的人,在今後的人生中,會不斷被各種焦慮所困擾;比昂把這種情感恰到好處地稱為“莫名的恐懼”。這種人會不斷地從外部資源中尋找無法滿足的控製——他需要喝酒,或吸食大麻,來緩解這種無休止的焦慮——這就是我吸食大麻上癮的原因。

關於大麻在臨床治療中的應用,我已經談過很多。我有過激烈的思想鬥爭,曾經想把它戒掉;我也不知道為什麽繼續抽大麻讓我不寒而栗。魯思說過,采用強迫或限製的辦法,根本不會產生好的結果,還說比較好的出發點是承認自己已經上癮,既不願意也不可能把它戒掉。她說,不管怎麽說,大麻對我還是有作用的,等到有一天它不起作用了,也許我就能輕而易舉地將它戒掉。

魯思說得對。我遇上凱西並愛上她的時候,大麻就逐漸淡出舞台。我自然而然地墜入了愛河,不需要再人為地誘發一種好的心情。凱西不吸大麻,這對我很有幫助。她認為吸大麻的人醉生夢死,意誌薄弱,四體不勤,生活節奏很慢——你戳他們一下,六天後才能聽見他們“哎喲”一聲。從凱西搬到我的公寓那天起,我就不抽了。而且,正如魯思預言的那樣,一旦我獲得了安全感和幸福感,這個習慣就自然而然地離我而去,就像粘在靴子上幹結的爛泥一樣。

凱西的朋友尼科勒在去紐約之前舉行了一次告別派對。如果我們沒有去參加,我可能永遠也不會再抽大麻。當時凱西被她演藝界的朋友們纏上了,我發現自己成了孤家寡人。這時一個戴霓虹粉色眼鏡的矮胖子用手推了我一下說:“來點兒?”他遞過來一根大麻煙。我本想拒絕,可是鬼使神差似的,我居然沒有拒絕。我也不知道怎麽了。也許是心血**,抑或是下意識地對凱西進行報複,因為她強迫我來參加這場可怕的聚會,然後又把我一個人甩在一邊。我環顧四周,沒有看見她的影子。他媽的管他呢,我心想。我把那支煙叼在嘴裏,開始抽起來。

就這樣,我又回到了原點——好像從來沒有中斷過。這麽長時間了,毒癮一直耐心地潛伏在我身上,就像一隻忠誠的狗。我並沒有告訴凱西發生了什麽,將大麻的事置之腦後。但事實上,我一直在等待時機——六個星期後,這個時機來了。凱西要去紐約拜訪尼科勒,前後有一周時間。由於凱西不在身邊,加上孤單與無聊,於是我就向這種**舉手投降了。現在我已經沒有上家向我供貨,所以就像學生時期那樣,自己去卡姆登市場。

出了車站,我就聞到空氣中的大麻氣味,還混雜著香料攤位和炸洋蔥攤位的氣味。我慢慢地走到卡姆登碼頭邊的那座大橋上。站在那裏,我覺得很不自在,還不時被橋上摩肩接踵的遊客和青少年擠來擠去。

我向人群中看去。那些曾經站在橋上、向身邊的人兜生意的小販都不見了蹤影。我看見兩個穿著顯眼的亮黃色夾克巡邏的警察。他們從橋上走過,朝車站方向走去。這時候我聽見身邊一個人低聲說:“夥計,要綠果嗎?”

我低頭一看,是個小矮子。乍一看我還以為他是個小孩,因為他長得瘦小纖細,像個發育不全的孩子。可是他臉上卻留有歲月賦予的交錯皺褶。他的兩顆門牙已經脫落,說話帶著明顯的嘶嘶聲。“綠果?”他重複了一遍。

我點點頭。

他把腦袋一歪,示意讓我跟他走。他穿過人群,拐了個彎,走進一條小巷。接著他進了一家酒吧,我尾隨他走了進去。酒吧裏又髒又破,一個人也沒有,隻有嘔吐物和香煙的氣味。

“吉薩啤酒。”他轉悠到吧台邊上。他個子矮,看不見裏麵。我很不情願地給他買了半品脫。他把酒拿到角落的一張桌子上。我坐在他對麵。他鬼鬼祟祟地四下張望,然後把手伸到桌子下麵,拿出一個用玻璃紙包著的小包塞進我手裏。我給了他一些錢。

回家後我就打開了包裝。我甚至有點希望自己上當受騙,但一股刺鼻的大麻氣味傳入鼻腔。我看見那袋金色條紋的綠色果實時,心跳突然加快,好像遇到了久違的老朋友。當然,在我看來確實是久違了。

從那天起,隻要有機會獨自在公寓待幾個小時,而且知道凱西短時間肯定回不來,我就趁機快活一下。

那天晚上我回到家裏,渾身疲憊,無精打采,加之凱西在外排練,於是很快卷了一支大麻煙,躲進洗澡間,把頭伸出窗外,偷偷抽起來。可是由於我一口抽得太多,也太猛——結果眉宇間像被人重重地打了一拳。我頓覺飄飄然,走路腳下打晃,就像徜徉在蜜糖之中。我像以往一樣處理了自己的個人衛生——噴灑空氣清新劑,刷個牙,洗個淋浴。然後我小心翼翼地走進起居室,在沙發上坐下。

我開始尋找電視遙控器,但是一下沒找著,後來發現它在小咖啡桌上,在凱西打開的手提電腦後麵。我想伸手去夠,可是人暈暈乎乎的,不小心把那台電腦碰翻了。我把它重新放回原處,卻激活了它的屏幕。她的電子郵箱處於登錄狀態。也不知什麽原因,我的眼睛緊緊盯著屏幕。我有些目瞪口呆——她的郵箱也盯著我,像一張血盆大口。我的目光凝固了。我還沒有意識到自己看到的是什麽,五花八門的東西就紛紛躍入了我的眼簾:像“性感”和“**”這樣的郵件標題——還有不斷發郵件來的“壞男孩22”。

要是到此為止就好了。我要是起身走開就什麽事也沒有了——可是我沒有。

我點擊了最近的郵件,並把它打開:

主題:回複:小**

發件人:凱特拉瑪_1

收件人:壞男孩22

我在公交上。想死你了。我能聞到你在我身上的氣息。我就像個**婦!Kxx

發送自我的i Phone

主題:回複:回複:回複:小**

發件人:壞男孩22

收件人:凱特拉瑪_1

你是**婦!大笑。一會兒見?排練後?

主題:回複:回複:回複:回複:小**

發件人:凱特拉瑪_1

發給:壞男孩22

好的。8:30?9?xx

發送自我的i Phone

主題:回複:回複:回複:回複:回複:小**

發件人:壞男孩22

收件人:凱特拉瑪_1

好的。看我什麽時候能走。我給你發消息。

我把那台電腦從咖啡桌上一把拿下,放在大腿上認真看起來。我不知道自己在那裏坐了多久。十分鍾?二十分鍾?半個小時?也許更長。時間慢得像在爬行。

我想解讀所看到的內容——可我當時還是迷迷糊糊的,不知道自己看到的是什麽。這些是真的?還是什麽誤解,是某種因為我還處於飄飄欲仙的狀態,而無法領會的玩笑?

我逼著自己去看下一封郵件。

接著再看了一封。

我看完了凱西給壞男孩22的所有電子郵件。有的是**詞豔語,甚至不堪入目。還有的比較長,比較專業,比較情緒化,她如癡如醉——也許這些都是半夜寫的,是在我上床睡覺之後寫的。我的腦海裏浮現出我在臥室睡覺,她卻在給一個野男人,一個和她**的野男人寫這些露骨東西的情景。

時間突然急刹車,恢複了正常。飄飄欲仙的感覺突然消失。我清醒後感到很恐怖,也很痛苦。

我的肚子突然翻江倒海似的疼。我把電腦丟在一邊,跑進衛生間。

我跪在馬桶前,哇哇地吐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