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濱孫漂流記002

就這樣,每當想到自己當前的處境,我總是悔恨不已。我沒有一個可以聊天的對象,隻能偶爾跟那位鄰居說說話;也沒有什麽工作要做,隻能用兩隻手幹點活兒。我總是說,我就像被丟棄在荒島上的人,煢煢孑立,孤苦伶仃。然而,當人們把自己當前的處境比作更糟的處境時,說不定上天就會讓他們陷入那種更糟的境地,好讓他們通過切身感受發現以前的境遇有多幸運,這是多麽公道、多麽值得所有人深思啊!我是說,要是按照當時的生活方式繼續過下去,我完全有可能發家致富,變成大富翁,但我總是失之偏頗地把當時的生活比作荒島上與世隔絕的生活,結果後來我真的陷入那種孤立無援的困境,天道是多麽公允啊!

我的種植園經營計劃基本上走上軌道後,我那位厚道的朋友,就是在海上救過我的船長,又回來了,因為他的船要在這裏等著裝貨,並準備再次出航,這次航程將持續近三個月。我告訴他,我在倫敦還有一筆小小的資本。他便很講義氣地給了我一個誠懇的建議。“英國先生,”他一直都是這麽稱呼我的,“你給我一封信,再給我一份正式委托書,囑托倫敦那個替你保管資金的人把錢匯到裏斯本,交給我指定的人,再買一些在這裏需要用的貨物。要是上帝保佑,我返程的時候就能給你捎過來。可是,天有不測風雲,你說你有兩百英鎊[20],我建議你隻動用其中一半,也就是一百英鎊,先試著冒一下險。要是一切順利,你就可以用同樣的辦法支取剩下的那一半。就算萬一失事,你還剩一半,可以用來購買需要的東西。”

這建議確實是個萬全之策,而且夠義氣,我一聽就覺得沒有比這更好的辦法了。於是,我照那位葡萄牙船長說的,給替我保管資金的女士寫了封信,又給船長寫了一份委托書。

在寫給那位英國船長遺孀的信裏,我詳盡地講述了自己冒險的始末,包括我如何成了奴隸,如何逃跑,如何在海上碰到那位葡萄牙船長,船長對我又如何體恤,而我現在又處於什麽樣的境地,我全都告訴了她,並將匯款的其他重要事項一一加以說明。那位正直的葡萄牙船長到裏斯本之後,通過當地一些英國商人,設法把我的囑托和故事一五一十地講給倫敦的一位商人聽。那位倫敦商人便把這些情況原原本本地轉述給那位太太。那位太太聽了之後,不但把錢如數匯出,還從自己的私人積蓄中拿出一筆相當可觀的禮金酬謝那位葡萄牙船長,感謝他對我的體恤和仁厚。

倫敦那位商人按照船長信上的囑托,用那一百英鎊從英國購買了很多貨物,然後直接送到裏斯本,交給船長。船長把所有的貨物都安全運抵巴西交給我。在這些貨物當中,他不用我吩咐(因為我經營種植園還是個新手,根本想不到這些),就非常細心地替我帶來了種植園需要的各種工具、鐵器和用具,這些東西後來都派上了大用場。

這批貨物運抵巴西的時候,我覺得自己簡直發了大財,不由喜出望外。我那位能幹的統籌人,也就是那位船長,從我朋友給他的禮金中拿出五英鎊,替我雇來一個簽了六年契約的用人。這六年當中,除了我非要給他的那點兒我自己種的煙葉之外,那用人不拿任何報酬。

不止如此,我的那些東西都是地道的英國貨,比如布料、呢絨、貝斯呢和一些在當地特別貴重、特別緊俏的東西。我設法把它們賣了個好價錢,可以說,我第一批貨就賺了四倍的利潤。現在,就種植園的發展來說,我已經遠遠超過了我那個可憐的鄰居,因為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買了一個黑奴和一個歐洲仆人。我是說,除了船長從裏斯本給我帶來的那個用人,我還另外買了黑奴和仆人。

常言道,富得快,厄運來,我的情形就是如此。第二年,我的種植園大獲成功。我從自己地裏收了五十捆煙葉,除了供給街坊四鄰外,還剩下很多。這五十捆煙葉每一捆都超過一百英擔,我把它們曬幹堆好,等著船隊從裏斯本返航。現在,隨著事業的發展和財富的增長,我頭腦裏又開始充滿了各種不切實際的計劃和企圖,事實上,此類虛妄的念頭往往會毀掉頂尖的商人。

假如我繼續照現在的身份生活下去,仍然有希望讓所有幸福的事降臨在自己頭上。而正是為了讓我獲得這樣的幸福,父親才竭力規勸我過一種平靜安寧的生活,他還鞭辟入裏地向我闡釋,隻有中間階層的生活才能充分享受到這樣的幸福。然而,我總是為其他的事所吸引,最終仍舊一手造成自己的不幸,特別是錯上加錯,後來有空去回想的時候令我倍加悔恨。種種失策都是因為我執拗地堅持遨遊世界這一妄念,並執迷不悟地追求這一妄念,而不肯去做怎麽看都明顯有利於自己的事,以合理本分的手段追求大自然和造物主有意賦予我的幸福生活,並承擔上天希望我承擔的責任。

既然我曾不顧一切地從父母身邊逃走,現在也就絕不可能安於現狀。按說我有了種植園,可以變成有錢人,過上富足的生活,可是我非要拋棄這種幸福的遠景,冒冒失失地去追求一種不切實際的欲望,妄想以超過事物本性所允許的速度發跡,從而再次將自己拋入人世間最悲慘的深淵。若非如此,說不定我也可以過上穩定而健康的生活。

下麵我就來說說那件事的詳細經過。你們可以想象,當時我在巴西已經待了將近四年時間,我的種植園事業蒸蒸日上。我不但學會了當地的語言,還在種植園主同行和我們當地港口聖薩爾瓦多的商人中間結交了一些朋友。[21]在跟他們聊天的時候,我經常談到前往幾內亞沿岸的兩次航行,談到跟那裏的黑人怎麽做生意,以及在那一帶沿海做生意有多簡單,用一些亂七八糟的小玩意兒,比如珠子、玩具、匕首、剪子、斧頭以及玻璃製品之類的東西,不僅可以換到金沙、幾內亞豆蔻[22]、象牙等等,還能換來當時巴西正大量需要的黑奴勞動力。每當我談到這些話題,大家都聽得特別認真,對怎麽購買黑奴尤其關注。當時,黑奴貿易才剛開始不久,從事該貿易必須持有西班牙和葡萄牙國王頒發的許可證“阿西恩托”[23],這是一種壟斷貿易,販賣到巴西的黑奴數量並不多,價格也特別昂貴。

有一次,我跟幾個相熟的商人和種植園主聊天的時候,十分起勁地談起這些事情。第二天一早,便有三個人跑來找我,說昨晚一直在考慮我說的那些事,現在特地來跟我提一個秘密的建議。在要求我嚴格保密之後,他們對我說,他們有意準備一艘船前往幾內亞。還說,他們跟我一樣,都有種植園,但是感覺最缺的就是勞動力。而且,他們不可能長期從事販賣黑奴的交易,因為回來後無法公開出售黑奴,因此他們打算隻去一趟,悄悄從水路把黑奴帶回來,分到各自的種植園去。簡而言之,他們想問我是否願意做他們船上的貨物押運人,負責經辦幾內亞沿岸的交易。他們向我承諾,不要我出一分錢,帶回來的黑奴同樣分給我一份。

不得不承認,如果這個建議是向一個沒有安家立業、沒有種植園需要照料的人提出的,那的確非常公平。但是我有自己的種植園需要照料,並且這個種植園發展前景十分可觀,裏麵的作物也長勢良好。我已經在巴西立足,隻要再繼續經營三四年,把剩下那100英鎊從英格蘭匯過來,再加上那些小積蓄,不愁掙不出一份三四千英鎊的家產,而且這份家產還會不斷增長。處於我現在這種境況,再去考慮這次航行,那簡直是天下最荒唐的事了。

但是我這個人天生注定要做自己的毀滅者,我無法抵製這個建議的**,就像當初無法抑製自己漫遊世界的念頭,不肯聽父親的良言忠告一樣。總而言之,我告訴他們,我很願意去,隻要他們答應我,我不在的時候替我照料種植園,假如我遇難,就按照我的吩咐處理種植園的事。這些要求他們全都滿口答應了,並立字為據。我還立了一份正式遺囑,安排我的種植園和財產。我指定曾救過我一命的船長為我死亡後的全權繼承人,但是他必須按照我遺囑中的指示處置我的財產,種植園裏的作物一半歸他所有,另一半運往英國。

總之,我采取一切可能的謹慎措施來保全自己的財產,維持種植園的經營。哪怕僅用一半的慎重去思考自己的切身利益,去判斷什麽該做,什麽不該做,我也決不會拋棄這麽蒸蒸日上的事業,放棄起家發跡的所有希望,冒著重重危險去航海,更不必說我個人還有可能會遭遇一些特別的不幸。

可是我頭腦發熱,盲目順從妄想而非理智的驅使。把船備好,把貨裝好,出海的夥伴們按照協議把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妥當後,我便於1659年9月1日登上了輪船。那是一個不祥的日子。八年前的同一天,我違逆父母,罔顧自己的利益,從赫爾離家出走。

我們的船負荷約一百二十噸,載有六門大炮,除了船長、他的小夥計和我自己外,另外還有十四人。船上沒有裝什麽大件的貨物,隻裝了一些適合跟黑人交易的玩具,比如珠子、玻璃器具和貝殼,以及一些新奇的玩意兒,特別是望遠鏡、匕首、剪刀、斧子之類的東西。

我上船那天我們就啟航了。輪船沿著我們自己的海岸一路向北,打算到北緯10°到12°之間後橫渡大洋,直抵非洲海岸。那似乎是當時去非洲的常規航線。路上天氣很好,就是太熱了。我們沿著自己的海岸往北,一直到聖奧古斯丁海角,然後從那塊高地轉而駛向大海,似乎要朝費爾南多德諾羅尼亞島駛去,航向保持東北偏北,然後再從西邊繞過那些島嶼。輪船一路沿著這條航線行駛,大約十二天後穿過了赤道。最後一次觀測的時候,我們在北緯7°22’,不料這時一陣猛烈的颶風突然襲來。起初是東南風,接著轉西北風,最後變成了強勁的東北風。一連十二天,我們束手無策,被風卷著漂來漂去,聽任命運和暴風的擺布,漂到哪裏算哪裏。不消說,整整十二天時間,我天天都等著被巨浪吞沒,船上沒有一個人指望著能活命。

雪上加霜的是,除了暴風帶來的驚恐,船上又有一個人患熱病死去,而那個小夥計和另一個人也被巨浪卷走了。到了第十二天,風浪稍稍平息,船長盡其所能去觀測,發現我們大約在北緯11度、聖奧古斯丁海角以西22經度的地方。所以他認為我們現在位處圭亞那海岸或者巴西北部,已經駛過了亞馬孫河的入海口,正在靠近那條通常被稱為“大河”的奧羅諾科河。他找我商量該走哪條航線,因為船已經漏水了,而且受損嚴重,他主張直接回巴西海岸。

我堅決反對駛回巴西。我和他一道查看美洲沿岸的航海圖後斷定,除非我們駛入加勒比群島的範圍,否則根本找不到有人跡的地方可以求助。於是,我們決定向巴巴多斯群島駛去,讓船盡量遠離海岸,以避開墨西哥灣的逆流,這樣就有可能像我們所希望的那樣,在十五天之內輕鬆抵達那裏;然而,輪船和人員得不到救助,我們就不可能抵達非洲海岸。

既然做此打算,我們便改變航線,朝西北偏西方向駛去,以期能抵達某個英屬島嶼並獲得救助。但是,要往哪裏走,我們說了並不算,因為在北緯12°18’處我們再次遭遇暴風襲擊,[24]風勢跟前一次一樣凶猛,卷著我們一路往西,最後徹底把我們趕出了人類的貿易航線。就算僥幸不葬身大海,我們也會陷入被野人吃掉的危險,根本不可能回到自己的故鄉。

情況萬分危急,狂風仍在肆虐。一天早上,船上突然有人大喊一聲:“陸地!”我們剛衝出船艙,想去看看究竟到了什麽地方,船卻一頭紮在沙灘上動彈不得了。排山倒海般的浪頭不斷打來,我們感覺立刻就會有滅頂之災。大家趕緊鑽進艙房關上門,以躲避撲麵而來的泡沫和浪花。

沒有切身體驗過類似情形的人很難描述或領會那種驚慌失措的心情。我們不知道自己身處何地,被暴風卷到了什麽樣的地方,是島嶼還是大陸,是有人居住還是杳無人跡。此時風勢略減,但依然異常凶猛,我們不太可能指望輪船能撐多久,估計要不了幾分鍾就會被撞成碎片,除非奇跡出現,讓狂風戛然而止。總之,大家坐在那裏麵麵相覷,隨時等待死亡的降臨,所有人都在準備到另一個世界去,因為在這個世界上我們已經無能為力了。當前唯一令我們感到寬慰的是,船並未如我們所料被撞得粉碎,而且船長說風勢開始減弱了。

盡管我們覺得風勢確實有所減弱,但是船擱淺在沙裏動彈不得,根本走不了。事實上,情況糟透了。除了盡量設法自救外我們一籌莫展。刮暴風之前,船尾還拖著一艘小艇,可它先是一頭撞到大船的舵上把舷撞破了,接著又被浪頭卷走了,不知道是沉了還是漂走了,反正是指望不上了。船上還有一艘小艇,但是怎麽把它弄到海裏是個難題。然而,此時已經刻不容緩,我們感覺大船隨時都可能被撞得粉碎,有人說船其實已經裂了。

在這萬分危急的時刻,大副一把抓住那艘小艇,大家一起幫忙,總算把它從船舷邊拋了下去。然後我們十一個人爬上小艇,解開纜繩,把命運交給仁慈的上帝和狂暴的大海。盡管風勢已經大大減弱,但是滔天巨浪依舊撲打著海岸,簡直可以像荷蘭人形容暴風雨中的大海時那樣,稱其為“瘋狂的大海”。

我們當時的處境非常危險。大家都很清楚,浪頭這麽高,小艇根本撐不住,我們必死無疑。船上沒有帆,就算有也無濟於事。大家心情沉重地朝岸邊劃著槳,就像走向刑場的犯人,因為我們都知道,小艇靠近岸邊的時候肯定會被海浪打得粉碎。然而,我們以最虔誠的態度把靈魂托付給上帝,趁著風勢拚命往岸上劃,這不啻親手加速自己的死亡。

那一帶海岸什麽情況,是礁石還是沙灘,是峭壁還是淺灘,我們一無所知。唯一的希望就是僥幸碰到某個海灣或者河口,並且有機會把小艇劃進去,或者躲在靠近陸地的避風處,那說不定能找到一片風平浪靜的水域。可是現在根本看不到海灣和河口。距離海岸越近,我們就越感覺陸地比大海更可怕。

我們劃著槳——倒不如說風浪驅趕著,往前走了估計有一裏格半遠。這時,一個巨浪排山倒海般從身後撲來,顯然將給我們致命一擊。說時遲,那時快,怒浪一下子將小艇掀了個底朝天,我們全都掉進了水裏,東邊一個,西邊一個,還沒來得及喊一聲“上帝啊”就被浪頭吞沒了。

我沉入水中那一刻的驚慌失措難以描述。我水性雖好,在這樣的驚濤駭浪中卻無法浮出水麵呼吸。海浪推著我——抑或說卷著我,把我朝岸邊送出了很遠,然後勢頭漸弱,退回海中,將我留在幾乎已經半幹的岸上,但是我已經被海水灌得半死了。我還剩下一口氣,神誌也還有一絲清明,看到自己居然離陸地那麽近了,便站起身來,掙紮著朝陸地奔去,想在下一個浪頭再次把我卷入大海之前跑上岸。可是,我很快就發現根本無法避開浪頭。我看到高山似的海浪從身後猛撲過來,像盛怒中的敵人,我根本無從抵抗,也無力抵抗,隻能屏住呼吸,努力讓自己浮出水麵,盡可能朝岸邊遊去。此時我最擔心的是,海浪撲過來的時候把我朝岸邊送出這麽遠,退回去的時候再把我卷回大海去。

浪頭再次打來,一下子將我淹沒在二三十英尺深的海水裏。我能感覺到海浪迅猛有力地把我朝岸邊推出很遠一段距離,但是我屏住呼吸,順勢拚命朝岸邊遊去。就在快要憋不住氣的時候,我感覺身子開始往上浮,頭和手都露出了水麵,頓時鬆了一口氣。盡管隻有短短兩秒鍾,卻大大減輕了我的痛苦,讓我透過一口氣,萌生了新的勇氣。緊接著我又被埋入水中,但是這次時間沒那麽長,我總算挺住了。等我發現水勢漸衰,潮水開始後退的時候,就拚命在後退的潮水裏往前掙紮,終於感覺兩隻腳再次踩到了地麵。我安靜地站了一會兒,想喘口氣,等著海水從我身邊退盡,便使出全身力氣,拔腿朝岸上奔去。但是,這個辦法還是無法讓我避開怒浪的襲擊,浪頭再次從身後打來,一連兩次像之前那樣把我卷起來向前推去,推向非常平坦的海岸。

後麵那個浪頭差點兒要了我的命,因為海浪像之前那樣卷著我往岸邊衝的時候,猛地把我甩到了一塊礁石上,力度之大讓我頓時失去了知覺,動彈不得。這一下正好撞在我的胸口和肋骨上,把我撞得透不過氣來。假如此時馬上再有浪頭打來,我肯定會淹死在水裏。好在第二個浪頭打來之前,我已經蘇醒過來,看到自己即將再次被海水吞沒,我決定緊緊抱住那塊大石頭,盡量屏住呼吸,直到海浪退去。現在浪頭已經不像剛開始那麽高了,距離陸地也更近了,我緊緊抱著石頭,等海水退去後,就又朝前跑去,一直跑到了距離岸邊很近的地方,這次浪頭再打來的時候,就隻是漫過我的頭頂,卻無法再把我吞沒或者卷走了。我繼續往前跑,最後終於跑到了岸邊。我沿著峭壁爬上岸,在草地上坐下來,心裏感到無限寬慰。我總算脫離了危險,海浪再也夠不到我了。

現在,我登上了陸地,平平安安地上了岸。我抬起頭來仰望上空,感謝上帝保佑我絕處逢生,僅僅幾分鍾前,我還看不到一線生還的希望。我相信,當一個人像我這樣死裏逃生的時候,他靈魂中的那種狂喜是無法形容的。無怪乎英國有一種風俗:當罪犯被套上絞索,收緊繩結正要行刑的時候,赦令突然送到——那些人通常要帶上一名外科醫生來傳達赦令,以便在把消息告訴他的那一刻給他放血,免得他乍聽喜訊血氣攻心,暈死過去:

突如其來的狂喜,如同突然而至的悲慟,乍然得知會令人心神大震。[25]

我舉著雙手在岸上走來走去,可以說,當時我全副身心都沉浸在自己脫險這件事上。我做出千百種古怪動作,心裏反複想,同伴們全都葬身大海了,隻有我一人死裏逃生。我後來再也沒看到他們的影子,隻看到三頂禮帽和一頂便帽,還有兩隻不成雙的鞋子。

我放眼眺望那艘擱淺的輪船,此時大海白浪滔天,而輪船又離岸很遠,幾乎看不見。我想:“上帝啊,我是怎麽上的岸哪?”

能逃出生天,我深感慶幸和欣慰,於是開始環顧四周,看看自己究竟到了什麽樣的地方,下一步該怎麽辦。不看則已,看了之後情緒立刻低落了,因為我雖然脫了險,當下的境況卻糟糕透頂:我渾身濕淋淋的,沒有衣服換,也沒有東西充饑解渴,更看不到任何出路,要麽活活餓死,要麽被野獸吃掉。尤其讓我苦惱的是,我沒有任何武器,既無法獵捕動物為自己補充營養,也無法抵禦想用我來補充營養的動物。總而言之,我身上除了一把匕首、一個煙鬥和裝在盒子裏的一點煙葉外,什麽都沒有,這就是我全部的家當。這讓我極其痛苦,好一會兒,我都像個瘋子似的在岸上亂跑。夜幕漸漸降臨,想到野獸一般都在夜間出來覓食,我的心情不由得沉重起來,心想,萬一這裏真有猛獸出沒,我會落個什麽下場。

當時我能想到的唯一的辦法,就是爬到附近那棵枝繁葉茂的大樹上躲起來。那棵樹長得頗似冷杉,但是上麵有刺。我決定爬上去過夜。至於怎麽個死法,明天再想吧,反正我看不到一線生機。我從岸邊往陸地上走了大約一浪遠[26],想看看能不能找到淡水喝,居然找到了,我不由得喜出望外。喝過水,我往嘴裏塞了幾片煙葉充饑,然後爬上樹,盡量讓自己躺得穩當一些,以免睡熟後從樹上掉下來。我還從樹上砍了一截樹枝,做成一根短棍防身,然後就歇下了。我很疲憊,一下子就睡著了,而且睡得特別舒服。我估計沒幾個人處於我這樣的境地還能睡得這麽舒服。一覺醒來,我覺得神清氣爽,這種感覺以前從來沒有過。

我醒來的時候,天色已經大亮,天空萬裏無雲,風勢漸弱,大海也不像之前那樣洶湧澎湃。但是,最讓我驚奇的是,那艘輪船夜裏被潮水從擱淺的沙灘上托了起來,幾乎被衝到了之前把我撞傷的那塊大石頭附近。現在它距離我所在的岸邊不到一英裏遠,仿佛還好好地豎在那裏。我希望能到船上去,那樣至少可以拿出一些必需品來用。

我從樹上睡覺的地方下來,再次環顧四周,一眼就看到了那艘小艇。它被風浪卷上了陸地,就在我右手邊兩英裏遠的地方。我從岸上朝小艇走過去,結果發現一道大約半英裏寬的小水灣擋住了去路,於是便暫時折返了,因為我更關心的是怎麽到大船上去,希望能在上麵找到一些目前生存必需的東西。

晌午過後,大海風平浪靜,潮水退去很遠,我發現可以走到距離輪船四分之一英裏遠的地方了。這時,我心裏不禁又難過了起來,因為我很明顯地看到,要是我們留在船上,大家都會平安無事。也就是說,我們都會安全上岸,而我就不會像現在這樣孤零零的一個人,既沒有幫手,也沒有夥伴了。想到這裏,我忍不住再次流下眼淚,可是悲傷無濟於事,我決定,隻要有可能,就一定要上船去。這時天氣非常炎熱,我脫掉衣服下了水。可是,等我遊到輪船跟前一看,發現怎麽上船才是更棘手的問題,因為它站在陸地上,高出水麵很多,手臂所及的範圍又沒有可以抓的東西。我繞著船遊了兩圈,忽然發現一小截繩子。很奇怪我之前竟然沒看到它。那截繩子從船頭垂下來,垂得很低,我可以毫不費力地抓住它。我抓著繩子爬進前艙,發現船身已經鼓起來,而貨艙裏進了很多水。不過,船擱淺在一片堅硬的沙灘上,船尾翹了起來,船頭幾乎全部栽進水裏,因而所有的艙房都沒有進水。不用說,我上船第一件事就是查看哪些東西壞了,哪些東西沒壞。首先,我發現船上的糧食都是幹的,沒有被水浸泡。我很想吃點兒東西,就走進麵包房,往口袋裏塞滿了餅幹,一邊吃一邊查看其他的東西,因為時間非常緊迫。接著,我在大船艙裏發現了一些朗姆酒,於是喝了一大杯。此時此刻,我需要多喝點酒讓自己振作起來,好應付當前的局麵。現在我隻想要一艘小艇,好把我認為將來會對我非常重要的很多東西運走。

坐在那裏空想自己沒有的東西徒勞無益,這讓我萌發了自己動手的念頭。我們有幾根備用帆桁,還有兩三根圓材、一兩根備用中桅。我決定用這些東西做個木筏。隻要能搬得動的,我就扔下水去,每根木頭都用繩子捆著,以防漂走。然後,我翻身下船,把它們拉到我跟前,把四根木頭綁在一起,兩頭盡可能捆緊,紮成一隻筏子的樣子,又把兩三塊短木板橫放在上麵。我發現在上麵走動還挺穩當,隻是筏子太輕了,吃不住多少重量。於是我又動手用木匠的鋸子把一根備用中桅鋸成三截,加到我的筏子上。這項工作非常累人,但是一想到有望獲得那些對我至關重要的東西,我就力氣倍增,完成了平時根本完不成的工作。

現在筏子足夠牢固了,可以吃得住相當的重量。接下來要考慮的是應該裝些什麽東西上去,以及如何保護放在船上的東西不被海浪打濕。不過我很快就想出了辦法。我先把所有能找到的木板放在筏子上。然後,我思考了一下自己最需要哪些東西,搬來三個水手箱,把它們砸開,把裏麵的東西騰出來,然後吊到筏子上。我往第一個箱子裏裝滿了糧食,即麵包、大米、三塊荷蘭乳酪、五塊我們賴以為生的幹羊肉和剩下的一點兒歐洲玉米——那些玉米原本是用來喂養我們帶上船的家禽的,現在家禽都殺了吃了。船上還剩下一些大麥和小麥,可是我後來發現全都被老鼠吃光或糟蹋了,不由得大失所望。至於酒類,我找到船長留下的幾個酒箱,裏麵裝的是浸果酒,另外還有五六加侖雪利酒。我把這些酒放在一旁,因為沒必要把它們塞進箱子裏,何況箱子裏也放不下了。就在我忙著收拾東西的時候,潮水開始上漲,不過海麵依舊很平靜。我看到自己放在沙灘上的外套、襯衫和馬甲全都漂走了,心中十分懊惱。我剛才遊過來的時候隻穿著一條及膝短褲和一雙襪子。不過,這倒讓我想起來應該找些衣服穿。我看到很多衣服,但是隻拿了幾件當下要穿的,因為我要找更重要的東西。首先是在岸上幹活用的工具。我找了很久才找到船匠的箱子。這個箱子對我來說太有用了,這會兒就算一整船的金子都遠遠比不上它寶貴。我把箱子原封不動地放到筏子上,沒有浪費時間打開去看,因為我大致知道裏麵裝著什麽東西。

其次要找的是槍支和彈藥。大艙裏放著兩支非常好的鳥槍,還有兩支手槍,我先把它們找出來,又拿了幾支裝火藥的牛角筒、一小包子彈和兩把生了鏽的老式長劍。我知道船上有三桶火藥,就是不知道炮手把它們放到哪兒了,找了半天才找到。其中兩桶幹燥完好,第三桶被水浸濕了。我把那兩桶幹燥的火藥連同那幾支槍弄到筏子上。這時,我發現筏子上已經裝了不少東西,便盤算著怎麽才能運上岸去。我沒有帆、沒有槳、沒有舵,隻要有點兒風就能把我的筏子掀翻。

三個有利條件鼓舞著我:第一,海上風平浪靜;第二,此時正在漲潮,潮水在往岸上衝;第三,雖然有微風,但是在把我朝岸上吹。同時,我還找到原本屬於那艘小艇的兩三根斷槳,而且,除了船匠箱子裏麵的工具,我還找到了兩把鋸子、一把斧頭和一把錘子。把這些裝上船我就出發了。最初那一海裏左右,筏子行駛得相當順利,隻是有點兒偏離了我昨天上岸的地方。這樣一來,我發現這邊的水在朝著岸邊的某個方向流去,於是便希望附近有小溪或者小河,那我就可以把它當作港口卸貨了。

不出所料,我麵前出現了一小片水灣,湍急的潮水正在往水灣裏湧去。於是,我駕著筏子,盡可能讓它駛在激流中間。在這裏,我差點兒再次遭遇翻船事故。要真是那樣,我肯定會非常難過。我對這裏的海岸一無所知,一不小心讓筏子紮在了淺灘上。它一頭擱在淺灘上動彈不得,而另一頭還漂在水上,眼看著船上的貨物就要全部從漂在水上的那頭滑到水裏去了,我拚命用背部頂住那些箱子,不讓它們滑過來。但是我使出渾身力氣都無法把筏子撐開。我頂著箱子一動不敢動,就那樣足足站了快半個小時。後來,潮水漲上來,讓我的身體稍稍平衡了一些。又過了一會兒,隨著水麵持續升高,筏子再次浮了起來。我用槳把筏子撐入航道,一直劃到小河的河口。小河兩旁是陸地,一股激流直衝進去,我打量著兩邊的河岸,想找個合適的地方停靠。因為我不想駛入河道太遠,希望能及時看到海上過往的輪船,所以決定盡量在靠近海岸的地方安身。

我駕著筏子,盡可能讓它駛在激流中間。

最後,我終於在小河的右岸發現了一個小灣,於是費盡周折,把筏子駛入小灣,一直劃到最淺的地方,可以用槳抵住河底,把船徑直撐進去。可是,我在這裏又差點兒把所有的貨物掉進水裏,因為這片河岸非常陡峭,沒有地方可以上岸。要是讓筏子在這裏靠岸,必然會像剛才那樣一頭高高在岸上,一頭低低在水裏,我的貨物就會再次麵臨危險。現在我隻能用槳當錨,讓木筏的一側緊緊貼著岸邊一片平地,等著潮水漲到最高點,漫過那片平地。潮水果然繼續上漲,漫過了那片平地。我的木筏吃水一英尺左右,我等到水麵漲得足夠高,才把它撐向那片平地。然後,我把兩支斷槳插入平地,一支插在這側靠這一頭的地方,另一支插在那側靠那一頭的地方。把筏子停好之後,我就單等潮水退去,把筏子和貨物平平安安地留在岸上。

接下來我得去看看周圍的情況,找個合適的地方安頓下來,存放我的東西,以防發生意外。我還不知道自己身處何地,是大陸還是島嶼,是有人居住還是杳無人煙,是野獸橫行還是安全無虞。前方不超過一英裏的地方有一座陡峭巍峨的山峰,山峰淩駕於北麵山脈的其他幾座山嶺之上。我拿了一支鳥槍、一支手槍和一牛角筒火藥,朝那座山的山頂爬去,準備去探索一番。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爬上山頂一看,不禁為自己的處境擔憂起來,我所在的這座島四麵環海,看不見一片陸地,隻有很遠的地方有幾塊礁石,西邊約三裏格遠的地方有兩座比這座島更小的小島。

此外,我發現這座島非常荒涼。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這裏杳無人煙,最多隻有野獸出沒。不過我倒不曾看見野獸,隻看到許多飛禽,隻是不知道是什麽鳥,也不知道打死後能不能吃。回來的路上,我看見有隻鳥落在一片森林旁邊的樹上,就朝它開了一槍。我相信,開天辟地以來,這裏是第一次響起槍聲。槍聲一響,不計其數的各種禽鳥就轟然從林子的各個角落裏飛了出來。它們困惑地尖叫呼嚎,發出各種鳴叫聲,但是我一種都認不出來。我覺得打死的那隻鳥應該是一種鷹,它的羽毛和喙都很像鷹,隻是沒有長著鉤爪。它的肉酸腐難吃,沒什麽用處。

我滿意地探索完之後便回到自己的筏子那裏,動手把貨物搬上岸來。那天剩下的時間全都用來搬東西了。至於夜裏怎麽辦,到哪裏去歇息,我也不知道,因為我不敢睡在地上,怕野獸把我給吃了。其實我後來發現,這種擔心是多餘的。

不管怎麽說,當時我還是盡自己所能,用運到岸上的那些箱子和木板壘成了一間小木屋,準備晚上在裏麵過夜。至於吃飯問題,我也不知道該怎麽解決,不過,剛才打鳥的時候我看到兩三隻野兔似的小動物從林子裏竄了出來。

這時,我開始考慮先去把很多日後用得著的東西從船上拿下來,尤其是一些索具、船帆和諸如此類可以搬上岸的東西,我決定,隻要有可能,就再到船上去一次。我知道,隻要再來一場風暴就會把大船打成碎片,所以決定暫時不理會其他的事,先把船上能搬下來的全部搬下來再說。隨後,我琢磨著是否應該把那隻筏子弄回來,不過這看上去不太可能,於是便決定像之前那樣遊過去。等潮水一退,我就出發了。不過在走出小木屋之前,我就把衣服全脫了,隻穿著一件格子襯衫、一條短褲和一雙淺口鞋。

我像之前那樣上了船,重新做了一個木筏。有了上次的經驗,我不再把木筏做得那麽笨重,也不再往上麵堆那麽多東西了,不過還是搬了幾件對我非常有用的東西。首先,我在船匠的存儲室裏找到滿滿兩三袋短釘和長釘、一把大鉗子、十幾根短柄斧,最主要的是,還有一個最有用的東西,叫作砂輪。我把這些東西安放好,又拿了幾件原本屬於炮手的東西,特別是兩三根起貨鐵鉤、兩桶槍彈、七支短槍和一杆鳥槍,還有一些火藥、滿滿一大袋小子彈和一大卷鉛皮。可是鉛皮太重了,我搬不動,無法把它舉過船舷,吊到木筏上。

除了這些東西,我還把所有能找到的男士衣服都拿上了,還有一個備用檣帆、一張吊床和一些被褥。我把這些統統裝上新木筏,平平安安運上了岸,並為此深感寬慰。

離開的時候,我還擔心自己放在岸上的糧食被什麽東西吃掉。可是等我回來一看,沒有任何不速之客來訪的跡象,隻有一隻長得像野貓的小動物蹲在一個箱子上。我朝它走去的時候,它跑開幾步,然後一動不動地蹲在那裏。它神態自若,毫不在意,還盯著我的臉看,仿佛想跟我交朋友似的。我拿出槍指著它,可是它不知道那是什麽東西,還是一點兒也不在乎,絲毫沒有要跑開的意思。見此情景,我丟給它一小塊餅幹。其實,我手頭並不寬裕,因為我的存糧也不多。不管怎麽說,我還是給了它一小塊。它跑過去聞了聞,就吃掉了。它似乎很高興,還想要,可是我不能再分給它了,隻好謝絕了它的要求。於是它就走開了。

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爬上山頂一看,不禁為自己的處境擔憂起來。

把第二批貨物弄上岸後,我很想把那兩桶火藥打開,分成一小包一小包搬走(因為那兩隻桶很大,實在太重了),可是我要先用裁好的帆布和砍好的杆子搭個帳篷,然後把經不起雨淋日曬的東西統統搬進去,再把所有的空箱子和空桶堆放在帳篷周圍,以防禦人或野獸的突然襲擊。

帳篷搭好之後,我用幾塊木板從裏麵把帳篷門堵住,門外再豎放一個空箱子。然後在地上搭起一張床,在腦袋旁邊放兩支手槍,身旁放一杆獵槍,就上床睡覺了——這是我上島之後第一次在**睡覺。我累壞了,一整夜都睡得很安穩,因為昨天夜裏睡得很少,白天又幹了一整天,把東西從船上搬下來,再搬上岸,實在辛苦。

我相信,現在我所擁有的各種物資儲備,其數量對單獨一個人來說可謂空前,可是我並不滿足。我覺得隻要那艘船還矗立在那裏,我就應該把搬得走的東西全都搬走。所以,我每天趁退潮的時候上船,並運走一些東西。特別是第三次去的時候,我把船上所有能搬走的大小索具統統搬走了,還有一塊用來補帆的備用帆布,以及那桶受潮的火藥。總而言之,我把船上前前後後的帆全都拆下來,裁成一塊一塊的,每次能拿多少就拿多少,因為我現在需要的不是船帆,而是帆布。

不過,最讓我感到寬慰的是,這樣跑了五六趟之後,我還以為船上已經沒有東西值得我費神了,結果又找到一大桶麵包、三小桶朗姆酒、一大盒糖和一桶上好的麵粉。我不由得喜出望外,因為我已經放棄希望了,以為除了那些被水泡壞的食物以外,不會再有糧食了。我立刻把麵包全部倒出來,用裁好的帆布包起來。總而言之,我把這些東西也安全地運上了岸。

第二天,我又到船上去了一趟。此時我已經把船上搬得動又拿得走的東西洗劫一空了,於是開始動手搬錨索。我把錨索截成一段一段的,以便運走,然後把兩根錨索、一根纜索和所有能搬走的鐵器都弄上岸。我把斜杠帆桁、後桅橫桁和所有木料都砍下來,紮成一個大木筏,再把那些笨重的東西全部搬上筏子,就駕著筏子離開了。可是現在好運氣開始離我而去,因為筏子太笨重,負荷又太重,進入之前卸貨的小灣後,我無法像之前那樣靈巧地讓筏子靠岸,結果翻了船,連人帶東西,統統掉進了水裏。我倒還好,沒怎麽受傷,因為當時離岸邊已經很近了,可是貨物卻損失了大半,特別是鐵器,我原本還指望著它們派上大用場呢。不過,退潮後,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因為我不得不潛入水中去打撈,打撈工作讓我疲憊不堪),總算把大部分錨索和部分鐵器都打撈了上來。此後,我每天都到船上去,把能運走的東西全都運來。

看著這些錢,我不由得失笑。“噢,廢物!”我大聲說,“你們對我毫無價值,撿都不值得我撿。一副刀叉就抵得上你們這一大堆。你們對我半點兒用都沒有,還不如就把你們丟在這兒,來日像那些不值得救助的生物一樣葬身海底。”可是,繼而一想,我還是把它們裹在帆布裏拿走了。我開始考慮再做一個筏子,可是就在我準備的時候,發現天空烏雲密布,風越來越大,不到一刻鍾就變成一股勁風,從岸上直吹過來。我馬上意識到,風從岸上刮來,做木筏根本沒有用,倒不如趁海上還沒有起浪趕緊回去,否則搞不好就上不了岸了。想到這裏,我立刻跳下水,遊過輪船和沙灘之間那片狹長的水灣。我遊得很吃力,因為帶的東西太重,而風越刮越猛,海水開始洶湧,潮水還沒有漲起來就變成了暴風。

我回到自己的小帳篷躺下來,所有的財產都安安穩穩地放在我周圍。風整整咆哮了一夜。第二天早上我出門一看,那艘船已經無影無蹤了。對此我略感意外,但是回頭一想又覺得很滿足。我沒有浪費時間,沒有偷懶,把有用的東西全都搬下來了,就算還有時間,基本上也沒什麽可以拿走的東西了。

我不再去想那艘輪船,也不再想船上的東西了,隻盼著會有什麽東西從輪船殘骸上漂上岸。後來確實有些零星的東西漂上來,但是對我沒多大用處。

現在,我一心一意想著如何保護自己,萬一島上有野人或者野獸出沒,該如何抵禦。我想了很多辦法,盤算著該搭建什麽樣的居所,是應該挖洞還是應該搭帳篷。後來,我決定兩者都要建,至於該怎麽去建,建成什麽樣子,倒不妨詳細講一講。

我很快就發現目前這個地方並不適合居住,因為它離海太近,又處於潮濕的窪地,對人體健康不利,特別是附近沒有淡水。於是,我決定找一個更衛生、更方便的地方。

我根據自己的情況設定了幾個條件:第一,像我剛才說的那樣,要衛生,要有淡水;第二,能遮陰蔽日;第三,能抵禦饑腸轆轆的人類和獸類;第四,能看到大海,萬一上帝讓什麽船隻打此處經過,我不致失去求救的機會。對此我始終不肯放棄最後的希望。

那片平坦的草地正對著山壁凹進去的地方,我決定就在這裏搭個帳篷。那片草地寬不超過一百碼,長度是寬度的兩倍,就像家門口的草坪,連綿起伏,形成一道緩坡,一路延伸到海邊的那塊窪地裏。草地位於小山的西北偏北處,白天小山可以遮住太陽,等太陽轉到西南邊的時候,也快要落下去了。

搭帳篷之前,我先在凹進去的石壁前畫了一個半圓形,從石壁算起,半徑大約十碼,直徑從頭到尾全長二十碼。

我沿著這個半圓形插了兩排結實的木橛子,並把木橛子打進土裏,直到它們像木樁一樣堅固。木樁大頭朝下,高約五英尺半,頂端削得尖尖的,兩排木樁之間的距離不超過六英寸[27]。

然後,我取出在船上截好的那些錨索,沿著那道半圓形,一層疊一層堆放在兩排木樁之間,一直堆到頂上,再用兩英尺半高的木樁從裏麵斜著頂住它們,就像斜撐著柱子的短木樁。這道籬笆異常堅固,不管是人還是野獸,都別想衝進去或翻過去。這項工作耗費了我大量的時間和體力,特別是從樹林裏砍下木樁,再把它們扛回去,打入泥土,非常費事。

我沒有給這個地方留出門來當進出口,而是用一架短梯從籬笆頂上翻進翻出。我一進來就把梯子收起來。就這樣,我嚴嚴實實地把自己圍了起來,徹底與外界隔絕,因而晚上睡得非常安穩。盡管後來我發現,對我所擔心的敵人,根本不必這麽戒備森嚴,但是如果當時沒有這麽做,夜裏就不可能睡得那麽安穩。

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把前麵列出來的那些財產,包括糧食、彈藥和補給品,統統搬進籬笆或者說堡壘裏來。我搭了一頂大帳篷防雨,因為這裏每年都有一段時期經常下暴雨。我搭的是雙層帳篷,也就是說,裏麵一頂小的,外麵一頂大的。大帳篷頂上再罩一塊我從帆上拆下來的防水油布。

現在我再也不去睡我運到岸上的那張床了,而是睡在一張質地良好的吊**,那張吊床原本屬於大副。

我把所有的糧食和所有可能受潮損壞的東西都搬進了帳篷。把東西全部搬進來之後,我便把敞開的出入口堵上了。此後,我就像剛才說的那樣,用一架短梯翻進翻出。

完成這項工作後,我又開始挖鑿岩壁,把挖出來的土石方從帳篷裏運出去,在籬笆牆裏麵堆成一個土台,台子約一英尺半高。就這樣,我在帳篷後麵挖了一個山洞,如果帳篷是住房,山洞就是我的地窖。

這件事令我心有餘悸,等暴雨一停,我趕緊把手頭的活兒擱置一旁,不再忙著搭帳篷、築籬笆,而是立刻著手做袋子和匣子,好把火藥分開放置。我把它們分成很多小包,希望以後不管出什麽意外,都不會一下子全部炸毀。我把它們分開存放,以免一包著火的時候引燃另外一包。這項工作花了我大約兩個星期的時間。估計我的火藥總共有兩百四十磅左右,我把它們分成一百多包。至於那桶受潮的火藥,我倒不擔心會發生什麽危險,幹脆把它搬進我剛挖好的山洞裏。我把山洞戲稱為我的廚房。至於其餘的火藥,為了避免受潮,我把它們分別塞進石頭縫裏,並且在藏火藥的地方小心地做好標記。

在這項工作開展期間,我至少每天帶著槍出去一趟,一來可以散散心,二來可以看看能不能打到什麽東西吃,再者還可以了解一下島上有什麽物產。我第一次出門就發現島上有山羊,這讓我深感欣慰。可是也有於我不利的地方,那就是,它們膽小而靈敏,而且跑得飛快,要靠近它們恐怕是世界上最難的事。不過我並不灰心,堅信遲早會打到一隻。果然,不久之後我就打到了。當時,我發現了它們經常出沒的地方,就埋伏在那裏。我注意到,如果它們看到我在山穀裏,哪怕它們站在山岩上也會嚇得四散逃竄;但是如果它們在山穀裏吃草,而我站在山岩上,它們就不會發現我。我斷定這是由於它們眼睛生的部位隻能直直地往下看,卻沒那麽容易看到自己上麵的東西。於是後來我就采取這個辦法:每次都先爬到上麵的山岩上,結果經常打中。我第一次向它們開槍,便打死了一隻正在給小羊喂奶的母羊,這讓我心裏非常難過。母羊倒下後,小羊呆呆地站在它身旁,一動不動,直到我走過來把母羊弄走。我把母羊扛在肩上,小羊也跟著我,一直跟到圍牆外麵。見此情景,我把母羊放下,抱著小羊翻過柵欄,希望能把它馴養大,可是它什麽都不肯吃,我隻好把它也殺了吃掉。這兩隻山羊讓我吃了很長一段時間的肉,因為我吃得很省。我要盡量節約糧食,尤其是麵包。

住所建好之後,我發現必須有燒火的地方,還要有柴火燒,這點至關重要。至於我是怎麽做的,以及怎樣擴大山洞,又創造了哪些便利條件,後麵會在適當的地方詳細講述。現在我得先稍微談一談我自己,談談我對生活的看法。完全可以想象,我的感觸肯定不少。

可是,總是會有某種力量阻止我的這些想法,並責備我。特別是有一天,我拿著槍到海邊去漫步,想到目前的處境,不由得心事重重。這時,理智從另一個角度這樣勸導我:“嗯,你現在的處境確實很淒涼,這點不假。可是請你想一想,你那些同伴到哪兒去了?你們上船的時候不是有十一個人嗎?那十個人呢?為什麽不是他們得救而你喪命呢?為什麽單單你活著?是在這裏好還是去那裏好?”我指著大海問自己。遇到任何不幸,都應當想到好的一麵,也應該想到更糟的情況。

這時,我又想到,我現在所擁有的用於維持生計的裝備有這麽豐富,要是那艘輪船沒有從最初觸礁的地方浮起來,漂到離岸邊這麽近的地方,讓我有時間把所有的東西都取來,那我現在又會是什麽情況?要是我像剛上岸的時候那樣一無所有,既沒有生活必需品,又沒有可以獲取那些物品必不可少的器具,那我現在又會是什麽情況?“尤其是,”我大聲(盡管是對自己)說,“如果沒有槍,沒有彈藥,沒有製造東西的工具,沒有衣服,沒有被褥,沒有帳篷,沒有任何蔽體之物,我又該怎麽辦?”現在這些東西我全都有,而且數量充足,就算彈藥用完之後,沒有槍我也可以活下去。我這一生不會有凍餓之虞,因為我最早就考慮到遇到意外該怎麽辦,未來的日子該怎麽活下去,甚至不但想到彈藥用完之後的情況,還想到了自己年老體衰之後的事。

我承認,我根本沒考慮彈藥毀於一旦的可能性,我是說,火藥被雷電擊中後發生大爆炸的可能性,所以雷電交加的時候我才那麽大驚失色,就像我之前說的那樣。

現在,我即將過上一種全世界聞所未聞的憂鬱而寂寞的生活,因此,我應該從頭至尾,按照時間順序,把自己的生活一一記錄下來。按照我的計算,我應該是9月30日踏上這座可怕的小島的,至於怎麽上島的,前麵已經說過。其時正值秋分,太陽幾乎就在我正頭頂上,根據觀測,我估計自己在北緯9°22’ 的地方。

上島後大約十一天,我忽然想到,沒有本子,沒有筆和墨水,我肯定會忘記計算日期,甚至連安息日和工作日都會忘記。為了預防這種情況,我用匕首在一根大柱子上刻上這幾個字:“本人於1659年9月30日在此地上岸。”把它做成大十字架,然後立在我最初上岸的地方。我每天用匕首在這根方柱的側麵刻一個凹槽,每七天刻一條長一倍的凹槽,每個月第一天刻一個再長一倍的凹槽。我就這樣做了個日曆出來,可以按照周、月和年計算日期了。

這讓我想到,盡管我收集了這麽多東西,可是缺的還有很多,墨水就是其中之一,還有挖土或鏟土用的鐵鍬、丁字鎬和鏟子,以及針線和大頭針等。至於內衣,雖然也缺,但我很快就適應了。

由於缺乏工具,所有的活兒幹起來都特別吃力。我花了將近一年的時間,才把柵欄小院完全建好。那些木樁重得都快搬不動了,在林子裏砍樹削枝要花很長時間,而搬回家花的時間就更長了。所以,有時候我得花兩天時間才能把一根木樁砍削好,運回家,第三天再把它打進土裏。為了打木樁,我起初找了一塊很重的木頭,後來想起來我有一根鐵撬棍,於是就把它翻找了出來,可是,就算找到了鐵撬棍,打樁工作也非常辛苦,而且進展非常慢。

但是,我何必介意那些不得不做的工作是不是麻煩呢?反正我有的是時間,至少現在還沒想到做完這件事還有什麽要幹的,無非就是在島上到處轉轉,找點兒吃的。我每天多多少少都會出去轉一圈。

我開始認真考慮自己的情形和處境,並把自己的境況寫下來。這倒不是為了給後來者看(我覺得在我之後不大可能會有人到這裏來),而是為了轉移自己的注意力,不讓自己每天都想著這些事,受盡折磨。而且,隨著理智漸漸開始控製消沉的情緒,我也開始盡可能寬慰起自己來。我把當前的福禍加以比較,好讓自己明白當前還不算最糟糕的。我把自己所享受到的好處和所遭受的不幸,像記“借方”和“貸方”那樣,毫無偏頗地列下來:

現在我對自己的處境稍感欣慰,不再對著海麵望眼欲穿,等著輪船出現。我是說,我把這些東西放在一旁,開始專心為自己的生活創造便利條件,盡可能把日子過得舒適一些。

前麵我描述過,我的住所是一頂搭在山岩下的帳篷,圍繞在用木樁和錨索做成的堅固柵欄裏,不過我現在可以把那道柵欄稱作圍牆了,因為我用草皮挨著柵欄外麵砌了一道兩英尺厚的牆壁。過了一段時間,我估計是一年半,我在圍牆和岩壁之間搭上了椽條,再蓋上茅草和樹枝等我能弄到的東西,以遮擋雨水。我發現每年都有一段時間經常暴雨如注。

前麵我也說過,我是如何把所有的東西都搬進柵欄,挪到帳篷後麵的山洞裏的。不過,我還需要補充一下,起初那些東西都雜亂無章地堆在那裏,以致把我的地方全都占滿了,弄得我連轉身的空間都沒有。於是,我開始擴大並加深自己的山洞。好在裏麵是結構鬆散的砂岩,挖起來並不費力。所以,當我感覺自己相當安全,不會受到野獸襲擊後,就著手把山洞往右邊挖,然後再往右邊轉,直到把岩壁挖穿,給自己挖出一個可以出去的門,門口開在圍牆外麵。

這麽一來,我不但有了出入口(因為它成了帳篷和儲藏室的後門),還有了更多的空間存放自己的財產。

現在,我開始專心打造自己最需要的必需品,特別是桌椅。沒有桌椅,我連世界上為數不多的幾樣生活樂趣都無法享受。沒有桌子,我寫字、吃飯,或做其他的事,就少了很多樂趣。

於是,我開始著手工作。這裏我必須說一下,推理乃數學之本質與起源,所以,通過推理,對一切事物加以分析計算,做出最合理的判斷,假以時日,人人都可以精通各種機械工藝。我這一生從未使用過任何工具,但是,假以時日,我最後發現以自己的勞作、勤奮和發明才能,沒有什麽造不出來的東西,特別是在有工具的情況下。即便沒有稱手的工具,我也能製造出很多東西,有時候隻用一把锛子和一把短柄小斧都能做出一些東西來。估計以前從來沒有人使用這種方法製造這些東西,也沒有像我這樣費九牛二虎之力。譬如說,我要做一塊木板,就隻好去砍一棵樹,然後把它橫放在麵前,用斧頭把兩麵削平,直到把它削成木板那麽厚,再用锛子把它刨光。不錯,用這種方法一整棵樹隻能做一塊木板,但這是沒有辦法的事,隻能耐心去做。做一塊木板要耗費我大量的時間和體力,而時間和體力都不值錢,用在哪裏都一樣。

所以,如果你看到我的山洞,肯定會覺得它像個綜合倉庫,裏麵五花八門,什麽必需品都有。我把每件東西都安置得很方便取用。看到所有的東西擺放得這麽井井有條,尤其是一應物品庫存都這麽豐富,我不由得感到極其欣慰。

我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把每天做的事都寫成日記的。因為最開始日子過得太忙亂,不但忙著勞作,而且心緒也不寧。那時候寫日記肯定滿篇都是枯燥乏味的東西。比如,我肯定會這麽寫:“9月30日,我沒有淹死,上了岸,先吐掉胃裏的大量海水,稍稍定下心來。此時我非但沒有感謝上帝的救命之恩,反而在岸上狂奔亂跑,又是絞手,又是打自己的頭和臉,嚷嚷著自己多可憐,大叫著:‘完了,我完了!’一直鬧到筋疲力盡,才倒在地上休息。可是我又不敢入睡,生怕被什麽東西吃掉。”

此後數日,以及我登上輪船把所有能搬走的東西全都搬走之後,我還忍不住爬到小山頂上,眼巴巴地望著大海,渴望看到輪船的影子,後來竟然發現很遠的地方出現一片帆影,不由得欣喜若狂,緊緊地盯著那片帆影,把眼睛都要盯瞎了,帆影卻消失得無影無蹤了。我一屁股坐在地上,像個孩子似的號啕大哭起來。這種愚蠢的行為反而讓我更加悲慘。

我在某種程度上克服了這些情緒,並把自己的家什安置好,把住所搭建好,又做了一套桌椅,盡可能把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條,此後,我才開始寫日記。現在,我把記下來的日記抄給你們看(不過前麵提到的那些細節還需要再重複一遍),後來墨水用完了,我就沒辦法再記下去了。

日記

1659年9月30日——我,可憐的魯濱孫·克魯索,在一場可怕的暴風雨中,遭遇海難,流落到這座荒涼的小島上,我稱之為“絕望島”。船上的同伴全都葬身大海,唯有我死裏逃生。

上岸後整整一天時間,我都在為自己淪落到如此淒涼的境地而深感痛苦。我沒有食物,沒有房屋,沒有衣服,沒有武器,沒有地方可逃,也沒有獲救的希望。我的麵前隻有死路一條,要麽被野獸吃掉,要麽被野人殺掉,要麽活活餓死。夜幕降臨,我為了避開野獸而睡在一棵樹上,盡管整夜都在下雨,我卻睡得很香。

10月1日——我一大早就看到我們的輪船隨著漲潮浮了起來,被潮水推到離小島更近的地方了,不由得大吃一驚。見此情景,一方麵我感到些許寬慰,因為看到它還好好地矗立在水麵上,沒有被海浪打碎,希望等風勢減弱後可以上船去拿一些食物和必需品來自救;另一方麵,想到同伴的離散,不由得再次悲從中來,我想,要是我們大家都待在船上,說不定就能保住輪船,至少他們不會全部淹死,倘若他們獲救,說不定我們可以用輪船的殘骸造一艘小艇,然後劃到其他地方去。這一整天,我大部分時間都在琢磨著這些事。可是,後來我看到輪船幾乎是幹的,便從沙灘上朝輪船走去,一直到前麵走不過去後,才遊了過去。今天雨還是下個不停,好在沒有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