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濱孫漂流記
我於1632年出生在約克城一個體麵的家庭,不過我並不是本地人。我父親是來自德國不來梅市的外國人,他剛到英國的時候住在赫爾,靠經商賺到一份豐厚的家產,後來不再經商,搬到了約克城,並在那裏娶了我的母親。母親娘家姓魯濱孫,是當地的名門望族,因而大家叫我魯濱孫·克羅伊茨奈爾[1]。但是,由於單詞在英國通常會發生變體,現在人們都叫我們“克魯索”,就連我們自己也這麽叫、這麽寫自己的名字,我的朋友們也總是叫我克魯索。
我有兩個哥哥。大哥是英國駐佛蘭德斯某步兵團的中校,該步兵團以前由大名鼎鼎的洛克哈特上校統率。大哥是在敦刻爾克附近與西班牙人作戰時陣亡的[2]。至於二哥的下落,我至今都一無所知,就像父母後來對我的下落一無所知一樣。
作為家裏的老三,我沒有學任何行當,所以從小腦子裏就塞滿了遊思妄想。父親是非常守舊的老派人士,他讓我受到相當不錯的教育,除了讓我接受家庭教育,送我去讀鄉村義務小學,還計劃讓我學法律。可是,我一心想去航海,別的一概不想幹。我對航海的熱望導致我對父親的意願和命令堅決抗拒,對母親的懇求和朋友們的勸阻無動於衷,仿佛我的天性中有種致命的東西直接導致我後來陷入悲慘的命運。
我父親是個睿智而沉穩的人。他預見到我的打算會導致什麽樣的後果,便提出一些嚴肅而頗有見地的忠告。一天早晨,他把我叫進臥室(當時他因痛風病而臥病在床),就此問題十分懇切地規勸了我一番:他問我,除了滿足自己四處遊**的渴望,我還有什麽理由要離開父母、遠走他鄉?在自己的家鄉,我可以順利地邁進社會,有望靠自己的勤奮和努力掙到一筆財富,過上安逸快樂的日子。他告訴我,出海的人要麽窮得叮當響,要麽雄心勃勃,腰纏萬貫,他們想到海外去探險,要借探險出人頭地,以非常的事業揚名立萬。而對我來說,這些東西要麽沒必要,要麽不現實。他對我說,我的社會地位處於這兩者之間,也可以稱之為中間階層。他根據多年的閱曆發現,這是世界上最好的社會階層,處於這個階層的人最幸福,既不像從事體力勞動的下層大眾那樣吃苦受累,也不像上層人士那樣,因狂妄、驕奢、野心和忌妒而煩惱。他告訴我,我可以通過一件事斷定這個階層是幸福的,那就是:其他人都很羨慕這個階層。帝王們頻頻悲歎出身高貴給他們帶來的不幸,他們恨不得出生於貧賤與高貴之間的中間階層;而智者證明這個階層才是幸福的標杆,他們祈禱自己既不要過於貧窮,也不必過於富有。
他叫我去觀察,說隻要用心觀察就會發現,上層社會和下層社會的人都多災多難,唯有中間階層災禍最少,不會像上層人士和下層大眾那樣命途多舛。此外,中間階層既不會因為過著驕奢**逸的墮落生活而身心交瘁,也不會因為過著終日操勞、缺衣少食的日子而病痛纏身。中間階層的人能盡享人間種種美德和快,安寧和富足是中產家庭的侍女。中層人士奉行中庸之道,他們心境安寧,身體健康,交遊廣泛,可以享受到所有令人歡喜的消遣和令人向往的樂趣,平靜順遂地過著日子,舒舒服服地度過一生,既不必承受勞心勞力之苦,為了每天的生計奔波勞累,或陷入窘境,煩心傷身;亦不會因強烈的嫉妒或雄心勃勃要幹一番偉業的隱秘欲望而氣急敗壞。中層人士可以悠然自得地度過一生,盡情品嚐人生的甘美,不會遭遇任何艱辛和痛苦;他們會感覺自己很幸福,而且,隨著時光的流逝,會更加深刻地體會到這種幸福。
接著,他懇切而極其慈愛地勸我不要耍小孩子脾氣,不要讓自己陷入悲慘的境地,不論是從人之常情來說,還是從家庭出身來說,我似乎都可以避免遭受那些苦難。他說,我不必為了生計去奔波,他會替我安排好一切,盡力讓我過上剛才向我推薦的那種中間階層的生活。如果我沒有過上安逸幸福的生活,那肯定是我自己命運不濟或者犯下大錯所致,而不是他的責任,因為他看到我所要做的事會對我造成傷害後警告了我,盡到了自己的義務。總而言之,隻要我肯聽他的話,安心待在家,他一定盡力為我做好安排。他決不讚成我離家遠行,免得為我將來的不幸擔責。最後,他叫我以大哥為前車之鑒。當時他同樣懇切地規勸大哥不要去佛蘭德斯打仗,可是大哥沒有聽勸。大哥年輕氣盛,血氣方剛,非要參軍上戰場,結果在戰場上送了命。[3]他還對我說,盡管他不會停止為我禱告,可是他敢說,如果我非要做這麽愚蠢的事,上帝一定不會保佑我;並且,等到我將來孤立無援、求助無門的時候,有的是時間後悔沒有聽他的勸告。
我發現父親最後這幾句話真的很有預見性,不過我估計他自己也沒想到。我看到父親老淚縱橫,特別在講到大哥戰死沙場的時候。當他講到我將來孤立無援、後悔莫及時,難過得都哽咽住了。最後,他對我說,他心裏堵得慌,再也說不下去了。
這番話深深地打動了我。說實在的,誰聽了這番話能無動於衷?我決心不再去想出海的事兒,而是按照父親的心願,安心留在家裏。可是,唉,才過了幾天,我的決心就完全消失了。總而言之,為了不再聽父親嘮叨,後來的幾個星期裏,我打定主意躲得遠遠的。我打算去找母親說情,但是這次我並不像第一次那樣頭腦發熱,說幹就幹,而是等到她心情比較好的時候才開口。我對她說,我一心想去見見世麵,不管幹什麽都沒心思,父親倒不如答應我,免得逼得我離家出走。我說,我都十八歲了,不管是去當學徒還是去給律師當助手,都為時已晚。而且,我敢肯定,就算我去當學徒或者助手,也幹不到頭,不等出師,我就會逃走,跑去航海。我跟她說,要是她肯勸勸我父親,讓他答應我去出一次海,如果回家以後我覺得自己並不喜歡航海,肯定再也不去了,此後我一定加倍努力,彌補我虛度的時光。
母親聽了我這番話頓時火冒三丈。她對我說,去跟父親說這樣的事毫無意義,怎麽做對我有好處,父親心裏一清二楚,他絕不可能同意我去做任何傷害自己的事。她說她實在想不通,父親那麽語重心長跟我談過之後,我怎麽還對這種事念念不忘。總而言之,如果我非要自尋絕路,決不會有人幫我的忙。她跟我說,別指望父母會同意我到處遊**。我要自取滅亡,她決不會插手相助,免得我以後說,當時父親不肯,但是母親是同意了的。
盡管母親拒絕去找父親說情,但我事後聽說,她還是把我們的談話一五一十地告訴了父親。父親聽了憂心忡忡,對母親歎息道:“那孩子要是能乖乖留在家裏,也許會過得很幸福;可是如果他非要去出海,那肯定會成為世界上最可憐的倒黴蛋。這事兒我說什麽也不能答應。”
此後又過了將近一年時間,我終於離家出走了。在這一年裏,父母建議我安身立業,但是我硬是置若罔聞,甚至經常跟他們爭論,抱怨他們明知道我想幹什麽,還那麽堅決地反對。一天,我碰巧去赫爾,其實當時我並沒有離家出走的念頭,但是在那裏碰到一個朋友,他準備乘自己父親的船前往倫敦。他以通常用來吸引水手的那套說辭,慫恿我跟他們一起去,說我一分錢都不用花。於是,我既沒跟父母商量,也不給他們捎口信,任由消息自己傳到他們耳朵裏。我既沒有向上帝和父親尋求祝福,也沒有考慮當時的情況和將來的後果。1651年9月1日,我登上了前往倫敦的船。天曉得,那是一個多麽不祥的日子!我相信,沒有哪個年輕的探險者像我這樣,一出門就倒黴,而且久久難以擺脫厄運。我們的船一駛出恒比爾河口就刮起了大風,大風掀起了可怕的巨浪。我以前從來沒有出過海,現在胃裏惡心得要命,心裏又怕得要死。我開始認真反思自己的所作所為,想到自己擅自離家,忤逆不孝,如今遭到老天的懲罰,真是天道公正。父母的忠告、父親的眼淚和母親的懇求,全都在這一刻重新湧現在我的腦海裏(當時我的心腸還不像後來這麽硬),我斥責自己不該不聽勸告,不敬上帝,不孝父母。
這時,風暴越來越猛了,我從未到過的大海一時間波濤洶湧、惡浪滔天,盡管跟我後來多次見到的驚濤駭浪無法相提並論,就算跟我幾天後見到的情景也無法相比,可是當時已經足以令我這個對航海一無所知的年輕水手觸目驚心了。我感覺浪頭隨時會把我們吞沒,每次輪船跌入浪渦時,我都以為我們再也浮不起來了。處於這種惶恐不安的心情中,我一次又一次地起誓保證,倘若在這次航行中上帝能饒過我的性命,倘若我還能踏上陸地,我一定立馬回家去,回到父親身邊,這一輩子都不會再坐船;我會乖乖聽從他的勸告,再也不讓自己陷入這樣的悲慘境地。這時,我清晰地意識到他對中間階層的看法堪稱真知灼見,意識到他這一生過得多麽輕鬆舒適,既不曾在海上遭逢狂風惡浪,也不曾在陸上遇到艱難困苦。我決心要像一個真正回頭的浪子那樣,回到我父親身邊去。
暴風雨肆虐期間,乃至之後的一段時間裏,這些明智而清醒的思緒一直在我腦海裏盤旋。可是到了第二天,風越來越小,海麵也平靜多了,我逐漸有點兒適應海上的生活了。不過這一整天我臉色都很難看,因為我還有一點暈船。可是到了傍晚時分,天空完全放晴了,風也停了,隨之而來的是一個十分迷人的黃昏。當晚的落日和第二天的日出格外清麗。日暮時分,夕陽照在風平浪靜的海麵上,那種美景我感覺是我生平所見過的風光中最令人陶醉的。
那天晚上我睡得很好,第二天也不再暈船了,整個人神清氣爽。前天還洶湧狂暴的大海轉眼就變得如此平靜,如此賞心悅目,我望著海麵,感覺很不可思議。那個引誘我上船的朋友唯恐我真的下定決心不再航海,就過來找我。“嗯,鮑勃,”他拍著我的肩膀說,“現在覺得怎麽樣?前天晚上吹了點兒微風,我敢保證你嚇壞了。”“你管那叫微風?”我說,“那明明是一場可怕的暴風!”“暴風?你這個傻瓜,”他回答說,“你管那場風叫暴風?那算得了什麽!隻要給我們一艘好船,海麵足夠寬,像這樣的風我們根本不放在眼裏。不過你畢竟是初次航海的新手嘛。來吧,鮑勃,咱們去弄碗甜酒喝,把那些事統統忘掉吧。瞧,現在天氣多好啊!”我不想再贅述這段傷心往事,簡而言之,我們按照所有水手以前的慣例,調製好甜酒,我喝了個酩酊大醉。在那個罪惡的夜晚,我把自己所有的懺悔、所有對過去行為的反省以及對未來下的種種決心統統溺斃在酒精裏。總而言之,暴風雨過後,海麵又恢複了風平浪靜,我頭腦裏那些倉促而紛亂的思緒消失了,擔心被大海吞沒的恐慌憂懼也被拋在腦後了,而對海航的熱望卻死灰複燃了,我把自己在危急時刻立下的誓言和保證徹底拋到了九霄雲外。有時候,我發現,那些反思和認真的思想還會不時掙紮著回到我的腦海裏,但是我努力擺脫它們,讓自己打起精神來,就像試圖甩脫某種壞情緒似的,跑去和水手們喝酒胡混,快速控製住那些思緒,不讓它們再發作(我稱之為病發)。五六天後,我就像那些決心擺脫良心譴責的年輕人所渴望的那樣,完全戰勝了自己的良心。不過,我依舊會遭受新的災難。上天遇到這種情形通常都會加以嚴懲,對我必然也毫不留情。倘若我不把這次九死一生看作是上帝對我的拯救,下次災難降臨時就會變本加厲,其險惡程度就連我們當中最邪惡陰險、最殘忍冷酷的水手都會瑟瑟發抖、乞憐求饒。
出海第六天,我們來到雅茅斯錨地。暴風雨過後,海上一直刮著逆風,盡管天氣晴好,我們也沒走出多遠。我們不得不在這裏拋錨等待,逆風(也就是西南風)一直刮了七八天。在此期間,很多從紐卡斯爾來的船隻也駛入了這一開敞錨地,因為很多輪船都會在這個港口等候順風,以駛入河口。我們本來不應該在這裏停留太久,而是應該趁著漲潮駛入河口,無奈風太急。泊了四五天後,風勢更猛了。但是,這片錨地向來都被人們認為是個良港。船停在良港裏,錨泊索具又很堅固,因此我們大家都滿不在乎,一點兒都不擔心會有危險,仍舊照著航海的老規矩,除了休息就是尋歡作樂。但是到了第八天早上,風勢驟然大增,船員們一起動手,落下了中桅,並把所有的東西捆緊,好讓船盡可能輕鬆地漂浮在水麵上。到了中午,大海掀起了巨浪,我們的船頭好幾次鑽進了水裏,打進來很多水。有兩次我們以為錨索都抻到頭兒了,見此情景,船長下令放備用錨,我們就放了兩個錨,兩根錨索都放到了頭。[4]
此時,風勢大增,狂風開始肆虐,我看到就連水手們的臉上都浮現出驚恐詫異的神色。盡管船長非常警惕地保護著船隻的安全,但是在他進出艙室,經過我身邊的時候,有好幾次我都聽到他不停地念叨著“上帝啊,可憐可憐我們吧!全都完了!我們要完蛋了”等等諸如此類的話。在最開始那陣慌亂當中,我有點兒發蒙,隻管一動不動地躺在統艙的艙室裏。我無法描述自己當時的心情:我無法再像第一次遇險那樣懺悔——我那麽明顯地踐踏了自己的悔悟,而且硬起心腸,不為所動。我原以為死亡的痛苦已經過去,而這次絕不會像上次那樣危險。但是,剛才聽到船長從我艙室經過時說我們大家都完蛋了,我嚇壞了。我走出艙室向外一看,隻見海麵掀起滔天巨浪,浪頭堪比山高,每隔三四分鍾就朝我們撲來一次。我從來沒見過這麽可怕的情景。我環顧四周,看到周圍的情況危急萬分:原本泊在我們附近的兩艘船因為載貨比較重,船員已經把桅杆砍倒了。[5]突然,我們船上的人驚叫起來,一艘停在我們前麵約一英裏[6]的船沉了下去。還有兩艘船脫了錨,被迫衝出錨地向外海漂去,船上連一根桅杆都不剩了。輕型船的情況算最好的,因為它們漂在海上沒那麽吃力,不過也有兩三隻小船被風刮得從我們旁邊飛馳而去,船上隻剩下斜桁帆。
到了傍晚,大副和水手長懇求船長砍倒前桅,船長不肯。但是水手長堅決要求這麽做。他說,如果船長不肯砍倒前桅,船肯定會沉。船長無奈之下隻好答應。前桅一砍倒,主桅就隨風搖擺起來,船身也隨著劇烈晃動起來,他們隻好把主桅也砍倒,隻剩下空****的甲板。當時我隻是一個年輕的水手,之前遇到點兒小風小浪都嚇成了那樣,何況現在處於這種情形下,我的心情可想而知。時隔多年之後再描述當時的心情,我估計自己對悔罪之後重萌惡念的恐懼,遠甚於對死亡本身的恐懼。這些恐懼再加上暴風惡浪的可怖,讓我陷入一種無法用語言形容的心理狀態。但是,最糟糕的時刻還沒有到來。狂風咆哮不止,就連水手們自己也都承認,他們從來不曾遇到過這麽駭人的暴風雨。我們的船雖然堅固,但是載貨太重,吃水太深,一直在水裏劇烈搖晃,水手們不時大聲嚷嚷著船要沉沒了。當時我還不知道“沉沒”是什麽意思(後來我問過別人才明白),從某個方麵來說,這對我倒是件好事。風浪如此凶猛,我看到了平時很少會看到的情景:船長、水手長和一些比較有頭腦的人都在祈禱,隨時等待船沉入海底。到了半夜,那些被派到船艙底下去檢查的人當中突然有人大聲喊道:船底漏水了;接著又有一個人說,貨艙裏有四英尺[7]深的水了。這真是雪上加霜。所有的船員都被叫去抽水。我一聽船底漏水了,一顆心頓時如墜冰窟,當時我正坐在床邊,聽到消息便一下子倒在了船艙裏。有人把我叫醒,說我以前什麽都幹不了,現在至少可以跟大家一起去抽水。聽了這話,我打起精神來,跑到抽水機跟前,賣力地幹了起來。就在大家抽水的時候,船長看到幾艘小煤船在風浪中泊不住,不得不乘著風向外海疾馳而去,估計會從我們附近經過,於是他下令放槍,以示遇險求救。我當時不知道為什麽要打槍,聽到槍聲大吃一驚,還以為船破了,或者出了什麽可怕的事。總而言之,我被嚇暈了過去。這種時候,人人自顧不暇,根本沒有人管我的死活。馬上有人走過來接替我抽水,他以為我已經死了,一腳把我踢到旁邊,任由我躺在那裏。過了好一會兒,我才蘇醒過來。
我們繼續抽水,可是海水還在不斷湧進貨艙。我們的船肯定要沉了。這時,風勢稍減,但是船無論如何都開不進港灣了。船長隻好不斷鳴槍求救。從我們前麵漂過的一艘輕型船冒險放下一艘小艇來救我們。小艇上的人冒著極大的危險朝我們劃了過來,但是我們無法登上他們的小艇,他們也無法靠攏我們的船舷。最後,小艇上的人拚命劃槳,冒著生命危險來救我們。我們從船尾拋下一根帶有浮筒的繩子,盡量把繩子放出去。小艇上的人經過巨大的努力,冒著巨大的危險抓住繩子。我們把他們拖到船尾下麵,這才讓所有船員都上了小艇。此時,不管是他們還是我們,再去想追他們的大船都毫無意義了。於是大家一致同意任憑小艇隨波漂流,我們隻要盡力往岸邊劃,讓它靠岸就好。我們船長再三保證,萬一小艇在岸邊撞壞,他就照價賠給他們船長。就這樣,我們一半靠劃槳,一半靠小艇隨波逐流,往北邊的海岸漂去,最後都快漂到溫特頓海角了。
隻見海麵掀起滔天巨浪,浪頭堪比山高,每隔三四分鍾就朝我們撲來一次。
我們離開大船不超過一刻鍾,就眼睜睜地看著它沉了下去。直到那個時候,我才真正明白船沉大海意味著什麽。老實說,水手們告訴我大船正在沉沒的時候,我幾乎不敢抬眼去看。從被丟上小艇那一刻起(與其說剛才是我自己登上小艇的,不如說是他們把我丟上去的),我就一直驚魂不定,一來是受到了驚嚇,二來是想到此後前途迷茫,心中惶惶不安。
盡管又驚又怕,大家還是奮力向岸邊劃去。小艇被衝上浪尖的時候,我們能看到海岸上的情形,當時就看到很多人在沿著海岸奔跑,想等我們靠近的時候來救助。可是,我們靠向岸邊的速度很慢,怎麽也上不了岸,最後竟一直漂過了溫特頓的燈塔。海岸由此向西凹進去,向克羅默延伸。這麽一來,陸地擋住了一點兒風勢。我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在這裏靠了岸。全體安全上岸後,我們步行走回雅茅斯。當地官員、富商和船主們熱情款待了我們這些落難者,當地官員還妥善安置了我們的食宿,大家為我們籌集了足夠的旅費,不管是想去倫敦還是想回赫爾都足夠了。
當時要是我肯回赫爾,肯回家去,那我一定會非常幸福。我父親也會像《聖經》寓言裏那個父親那樣為我宰殺肥牛。因為他聽說我搭乘的那艘船在雅茅斯錨地遇難之後又過了很久,才確定我沒有葬身海底。
但是,我的厄運以一種不可抗拒的執拗勁兒逼著我將錯就錯,盡管理智和更為冷靜的判斷力也曾好幾次大聲疾呼,催促我回家去,可是我沒有勇氣回頭。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該把這種神秘而強大的力量叫作什麽,它是一種神秘而有力的天命,驅使著我們自尋絕路,甚至就算明知眼前是絕路,也會義無反顧地撲過去。無疑,正是這種令我無法擺脫悲慘命運的天命,驅使我罔顧最隱秘思想的冷靜推理和勸告,罔顧初次嚐試航海時得到的兩次如此明顯的指示。
之前促使我下定決心的那個朋友(也就是船長的兒子)現在反倒不像我這麽莽撞,上岸後我們第一次見麵,他說話的口氣都變了(我們在雅茅斯市被分別安置在好幾個住處,所以過了兩三天我才碰到他),而且愁眉苦臉,不住地搖頭,問我這幾天怎麽樣,並把我介紹給他父親。他告訴他的父親,我這次航海隻是來嚐試一下,以後還要出海遠航。他父親用非常嚴肅、非常關切的口吻對我說:“年輕人,你永遠都不應該再出海了。你應該把這次災難看作明明白白的凶兆,預示著你不適合當水手。”我說:“怎麽,先生,您不打算再航海了嗎?”“這是兩碼事。”他說,“航海是我的使命,也是我的職責所在。而你這次出海是一次嚐試,上天已經讓你嚐到滋味了,你也看到了,你若是一意孤行會有什麽後果。搞不好這次就是由於你的緣故,我們才遭此大難,你就像登上開往他施的輪船的約拿。[8]請問,”他接著說,“你到底是什麽人?為什麽要出海?”於是我把自己的一些情況告訴了他,結果他聽了之後突然莫名其妙地大發雷霆。“我這是作了什麽孽啊?竟然讓你這樣的倒黴蛋上我的船!”他說,“我再也不會跟你踏上同一條船,就算給我一千英鎊我都不幹!”其實他沒有權利衝我發火,但是他損失慘重,於是拿我出氣。不過,後來他又鄭重其事地跟我談了幾句,力勸我回到父親身邊去,不要惹得上天毀滅我。他說,我應該看到,上帝之手顯然在懲罰我。“年輕人,”他說,“我敢說,要是你不肯回去,那不管你去哪兒,都隻會遭遇災難和失望,直到你父親的話在你身上應驗。”
我沒怎麽明確地答複他,此後我們很快就分開了,我再也沒見過他,也不知道他後來怎麽樣了。當時我口袋裏有了點兒錢,就從陸路去了倫敦。在倫敦,以及在前往倫敦的途中,我一直都在做激烈的思想鬥爭,不知道應該選擇什麽樣的人生道路,到底是應該回家,還是應該去航海。
一動回家的念頭,羞恥之心就跳出來阻止我。我立馬想到街坊鄰居會怎樣嘲笑我,而我不僅無顏見父母,甚至無顏見任何人。此後,我常想,跟在這種情形下本當起引導作用的理智相比,人類(特別是青年人)的普遍性情是多麽荒誕,多麽不可理喻啊!他們不以犯罪為恥,反以悔罪為恥;不以犯過為恥,反以改過為恥,而事實上他們若能改過自新才會被當聰明人。
我就這樣猶豫不決地過了一段時間,不確定該采取什麽行動,走什麽樣的人生道路。一想到回家,心中就會產生一種難以抗拒的厭惡感。而且,隨著時間的推移,我對災難的記憶越來越淡,而原本那點兒回家的願望也隨著記憶的消逝越來越模糊,最後徹底被我拋到了腦後。我又開始向往起了航海生活。最初驅使我離家出走的,就是這種邪惡的力量。它讓我頭腦發熱,妄想暴富;讓我想入非非,對所有的忠告充耳不聞,對父親的懇求乃至命令置若罔聞。後來讓我看上這種最不幸的冒險事業的,又是這種邪惡的力量(不管這種力量是什麽)。它讓我踏上駛往非洲海岸的船,或者用水手的俗話說,讓我到幾內亞去。[9]
我最大的不幸就是在一次次探險之旅中都沒有在船上當過水手。當水手有可能稍微辛苦一些,但是可以學到一些普通水手的技術和職責。過些時候,就算做不了船長,也能做個大副。可是,我命中注定總是做出更糟糕的選擇,這次也一樣。隻要我口袋裏揣著幾個錢,身上穿著體麵的衣服,就會習慣以紳士的身份搭船。所以我既不參與船上的任何事務,也不學著做任何事情。
這次我運氣還不錯,居然在倫敦結識了一個好朋友。當時我**不羈,按說這樣的好事通常都不會落到我這樣的年輕人身上。魔鬼總是不會忘記早早給他們設下陷阱。但是我這次不一樣。我一開始便認識了一位船長,他曾經到過幾內亞海岸,在那裏掙了不少錢,決定再去一趟。當時我的談吐還算不令人討厭,所以他挺喜歡跟我聊天。他聽我說想去見見世麵,就對我說,要是我想跟他一起去航海,可以免費搭船,跟他一起用餐,跟他做伴。他還說,要是我能順便帶點貨,賺多少都歸我,說不定我能掙點兒錢。
我立刻接受了船長的盛情邀請,並和他結為莫逆之交。船長為人正直坦率。我上了他的船,還捎帶了點兒貨。由於那位船長朋友的正直無私,我大賺了一筆,因為我按照他說的,帶了一批大約價值四十英鎊的玩具和小玩意兒。錢是一些親戚幫忙湊的。我寫信給他們,估計他們告訴了我父親,至少告訴了我母親,然後讓父親或母親把這筆錢拿了出來,作為我第一次做生意的本錢。
可以說,這是我所有冒險生涯中唯一一次成功的遠航。我把它歸功於我那位船長朋友的無私和誠實。而且,在他的指導下,我徹底掌握了航海數學和海上航行規則[10],還學會了怎麽記錄航海日誌,怎麽觀察子午圈高度。簡而言之,我學會了水手需要掌握的基本常識。他很樂意教我,我也很樂意學。總之,這次航行讓我既學會了當水手,又學會了經商:這次出門,我帶回來五磅九盎司[11]金沙。回到倫敦後,換了將近三百英鎊。這讓我心中充滿雄心壯誌,並因此徹底毀掉了自己的一生。
然而,就算在這次航行中我也遇到了倒黴的事。當時我們做生意主要是在非洲西海岸一帶,從北緯15°一直南下到赤道附近。因氣候異常炎熱,我患上了嚴重的熱病,三天兩頭惡心嘔吐。
現在,我儼然成了幾內亞商人。非常不幸的是,我那位船長朋友回到倫敦後不久就去世了,原先的大副做了船長,我決定再去一趟幾內亞,於是再次上了那條船。那是有史以來最倒黴的航行。雖然上次賺的那筆錢我隻帶了不到一百英鎊(所以還剩下兩百英鎊,我把剩下的錢寄存在船長的遺孀那裏,她待我很真誠),可是那次航行中我遭遇了悲慘的災禍。災禍開始於一天清晨,當時,我們的船正在朝加納利群島駛去,或者應該說,正在那些群島和非洲西海岸之間行駛,突然有一艘薩累的土耳其海盜船[12]扯滿了帆朝我們追來。我們也張滿了帆,想要逃走。但是海盜船越追越近,再過幾個小時勢必會追上我們。我們趕緊準備戰鬥。我們船上有十二門炮,但是海盜船上有十八門。到了下午三點左右,他們趕了上來。他們本來想攻擊我們的船尾,結果卻橫到了我們後舷那裏。我們把八門大炮搬到那邊,一齊朝他們開火。海盜船一邊後退,一邊還擊。他們船上兩百號人一起朝我們開槍。我們的人都隱蔽得很好,一個都沒有傷到。海盜船準備再次對我們發起進攻,我們也準備自衛。他們這次從另一側後舷貼近我們的船,有六十個人跳上了我們的甲板。他們一上船,就對著甲板和索具亂劈亂砍。我們用槍、矛、火藥箱等各種武器奮力抵抗,把他們擊退了兩次。這段悲慘的往事我不想再細說,總而言之,到最後我們的船廢了,死了三人,傷了八人,被迫投降,最後全部被押送到薩累——摩爾人的一個港口。
我在那兒的處境並不像我當初擔心的那麽可怕。我沒有像其他人那樣,被送到遠離海岸的皇宮去,而是被海盜船長當作自己的戰利品留了下來,成了他的奴隸,因為我年輕機靈,用起來很順手。人生境況的突變讓我從一個商人變成了可憐的奴隸,這真叫我深受打擊。現在,我不由得回顧起父親的預言,他說我一定會陷入悲慘的境地,而且沒有人來救我。我覺得這些話都應驗了,現在的情形再糟糕不過了。我受到了上帝之手的懲罰,而且永遠得不到救贖。可是,唉,我的苦難這才剛剛開始呢,看了後麵的故事你就知道了。
且說我的新主人把我帶回了家,我便指望他再出海的時候會帶上我,我相信遲早有一天他會被西班牙或葡萄牙的戰艦俘獲,到那時我就可以重獲自由了。可是我這個希望很快就破滅了,因為他出海的時候總是把我留在岸上照看他的小花園,並在他家裏做一些奴隸做的苦役。等他出海回來,就吩咐我睡到船艙裏去替他看船。
在那裏,我整天都在琢磨怎麽逃走,有什麽可行的辦法,可是發現連一絲希望都沒有。當時我根本就不具備逃走的條件:沒有人可以商量,沒有人跟我一起逃跑,沒有別的奴隸,沒有英格蘭人,沒有愛爾蘭人,除了我之外也沒有蘇格蘭人。所以兩年間,我反複想象著怎麽逃走聊以**,卻一直都沒有碰到任何有望將逃跑的想法付諸實施的機會。
大約兩年後,我的境況忽然發生了變化,這讓我腦子裏再次燃起爭取自由的希望。現在主人在家裏待的時間比以往長。我聽說是因為手頭缺錢,無法配置出海的裝備。他經常乘坐大船上那隻舢板到開敞錨地去捕魚,每個星期去一兩次,有時候天氣好,去得更頻繁。他總是帶上我和一個莫裏斯科小孩替他劃船。我們兩個頗得他的歡心,而且我捕魚的時候手腳很麻利,因此,有時候他會派我跟他的一個摩爾人親戚以及那個被叫作莫裏斯科的小孩去替他捕魚。
一次,在一個風平浪靜的早晨,我們出海去捕魚,海上突然升起了濃霧。盡管我們距離岸邊不到半裏格[13]遠,但是已經看不見海岸了。當時我們辨不清東南西北,隻是拚命劃船,劃了一天一夜,結果到第二天早晨發現我們不僅沒有靠近岸邊,反而劃進海裏去了,距離海岸至少有兩裏格。最後我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靠了岸,當時情況很危險,因為那天早晨風刮得很緊,特別是我們大家都餓得前胸貼後背了。
這次的事故提醒了主人,他決定以後多加小心。他手上剛好有從我們那艘英國大船上拿來的長舢板,便打定主意以後不帶羅盤和糧食就不去出海釣魚。於是,他下令他船上的木匠(那人也是一個英國奴隸)在長舢板正中間做一個包房或者艙室,就像駁船上的小船艙那樣。艙室後麵留出一塊可容一人站在那裏掌舵、拉主帆腳索的地方,前麵留一塊可容一到兩人站在那裏升降船帆的地方。舢板裝的船帆是我們通常所說的三角帆。帆桁掛在艙室頂上。艙室做得十分低矮,但是非常舒適,容得下他和一兩個奴隸躺在裏麵,還能擺一張桌子吃飯。桌子做了幾個抽屜,放了幾瓶他喜歡喝的酒,特別放了麵包、大米和咖啡。
我們經常坐這隻舢板出去捕魚。因為我捕魚的時候最機靈,他每次去都會帶上我。一次,他打算跟當地兩三個頗有身份的摩爾人坐那隻舢板出去消遣、打魚。他準備了極其豐富的酒菜食物準備款待那幾位客人,頭天晚上就把東西送上了舢板,所以船上的吃食比平時多很多。他還吩咐我從他的大船上拿三支短槍裝好彈藥,因為除了捕魚,他們還想打鳥。
我按照他的指示把東西全都準備好。第二天早晨,舢板也洗幹淨了,旗子也掛起來了,待客的東西全都安排妥當了,專等著客人們來了。不一會兒,主人一個人來了。他告訴我,客人們突然有事,已經改期,並且吩咐我和那個摩爾人以及小孩跟往常一樣,乘著舢板去抓幾條魚來,說客人晚上要去他家吃飯。他還特地交代我,一捕到魚就立刻送回他家。這些吩咐我原是打算一一照辦的。
這時,我腦子裏突然閃過以前爭取自由的念頭,因為我發現自己現在好像可以支配一條船了。主人一走,我就著手準備起來,不是準備去捕魚,而是準備遠航。至於去哪兒,我也不知道,也沒怎麽考慮過,隻要能離開這個地方,去哪兒都行。
我第一個計策就是騙那個摩爾人給我們弄一些在船上吃的糧食。我告訴他,我們不能擅自去吃主人的麵包。他說這話有理,於是搬來一大筐本地餅幹,還弄來三罐淡水,全都搬上了舢板。我知道主人裝酒的箱子(從樣式看顯然是從英國人手裏奪來的戰利品)放在哪兒,於是趁著摩爾人在岸上的時候把它們搬到舢板上擺放好,假裝是主人原本就放在那裏的。我還往舢板上搬了半英擔[14]蜜蠟、一包麻繩、一把短柄斧、一把鋸子和一把錘子。後來這些東西都派上了大用場,特別是蜜蠟,可以做蠟燭用。接著,我又對他玩了個花招,他也天真地中了招。他叫伊斯梅爾,人們都叫他穆裏或者莫裏,我也這麽叫他。“莫裏,”我說,“我們主人的幾支槍都放在舢板上,你能去弄點兒火藥和鉛砂彈嗎?興許我們能給自己打幾隻‘阿爾卡米’(一種類似於我們這裏的杓鷸的飛鳥)呢。我知道他的彈藥都放在大船上。”“對。”他說,“我去拿一些來。”於是,他就去拎來一大皮袋火藥,足有一磅半重,說不定還更多,另外還拿來一皮袋鉛砂彈和子彈,也有五六磅重。他把兩個皮袋搬上舢板。與此同時,我在大艙裏找到主人的一些火藥。我把箱子裏一個快要喝光的大酒瓶騰出來,填上火藥。就這樣,一切都準備妥當之後,我們就出港去捕魚了。港口堡壘上的人認識我們,所以也不怎麽在意。我們駛出港口不超過一英裏,就下了帆開始捕魚。這時風向是東北偏北,跟我希望的正好相反,因為要是刮南風,我就有把握把船開到西班牙海岸,至少也能抵達加迪斯海灣。但是我已經下定決心,不管刮什麽風,我都要離開這個可怕的地方,其他的就聽天由命吧。
我們釣了一會兒魚,什麽都沒釣到,因為就算有魚上鉤,我也不拉釣竿,以免讓那個摩爾人看見。我對他說,這樣可能不行,跟主人交不了差,我們必須走遠一點兒。他覺得這麽做倒也無妨,就同意了,並在船頭揚起帆。我在船尾掌舵,把船又往前開了將近一裏格,然後停下船,做出準備釣魚的樣子。我把舵交給那個孩子,自己朝摩爾人走去,並在他身後彎下腰,裝作在找東西,然後乘其不備,一把抱住他下肢,將他掀進大海。他水性極好,馬上從海裏浮了上來,大聲向我呼救,懇求我讓他上船,說他願意追隨我到天涯海角。他在舢板後麵遊得飛快,此時又沒什麽風,眼看他就要追上來了。見此情形,我走進船艙,抓起一把鳥槍,用槍口指著他說,我以前沒有傷害過他,要是他乖乖聽話,我就不會加害他。我說:“你水性很好,完全可以遊回岸邊。現在風平浪靜,趕緊往回遊吧,我不會開槍打你的。不過,要是你敢再靠近舢板一步,我就一槍打爆你的頭。我今天鐵了心要重獲自由。”聽了我的話,他立刻轉身向岸邊遊去。我毫不懷疑,他肯定能輕輕鬆鬆地遊上岸,因為他是個出色的遊泳健將。
我本來可以把那個孩子扔進海裏淹死,帶著那個摩爾人走,可是我不敢相信他。摩爾人離開後,我就對那個被人們叫作“佐立”的孩子說:“佐立,要是你效忠於我,我會讓你成為一個大人物。可要是你不肯打自己的臉向我起誓(也就是以穆罕默德和他父親的胡子的名義起誓),我隻能把你也丟進海裏去。”那個孩子天真地衝我笑(他的神情如此天真無邪,讓我很難不相信他),並發誓忠誠於我,說他願意追隨我到天涯海角。
那個摩爾人還在海裏遊,我們還在他的視線之內,我故意讓船頂著風,徑直向大海駛去,好讓他以為我是在朝直布羅陀海峽駛去(事實上任何頭腦清醒的人都會這麽做)。誰會想到我們會朝南駛向野人出沒的海岸?那裏全是黑人部落,肯定會用獨木舟把我們包圍起來,並將我們殺掉。而我們一旦上了岸就會被野獸或者更殘忍的野人吃掉。
不過,到了傍晚時分,我立刻改變了航向,徑直朝南偏東駛去,讓航線稍微向東彎曲,好讓船沿著海岸航行。這時風勢正好,海麵也十分平靜,照這麽行駛下去,估計第二天下午三點再看見陸地的時候,我已經在薩累以南一百五十英裏以外了,遠離摩洛哥皇帝和任何國王的疆域,根本看不到人跡。
但是,我被摩爾人嚇破了膽,唯恐再落入他們手中,所以既不停船靠岸,也不進錨地泊船。當時正好一直都是順風,我就這樣一刻不停歇地走了五天。五天後風向一變,刮起了北風,我估計他們就算派船來追我,到這時候也已經放棄了。於是,我大膽朝岸邊駛去,在一條小河的河口拋了錨。我不知道這是什麽地方、什麽緯度,也不知是什麽國家、什麽部落或是什麽河流。四周看不到一個人,我也不希望看到任何人,我現在隻需要淡水。我們傍晚駛入河口,決定等天一黑就遊上岸去探查當地的情況。可是天色剛黑下來,我們就聽到各種不知名的野獸發出非常可怕的狂吠嗥叫和咆哮怒號聲。那個可憐的孩子嚇得要死,哀求我等天亮再上岸。我說:“嗯,佐立,我不去就是了。不過白天搞不好會碰到人,他們對我們會跟那些獅子一樣凶呢。”佐立笑著說:“那我們就開槍把他們打‘漂’(跑)。”佐立用這種發音不太標準的英語跟我們幾個奴隸交談。看到他這麽樂觀,我也很高興,於是(從我們主人的酒箱裏)倒了點兒酒遞給他,讓他壯壯膽。不管怎麽說,佐立的建議很有道理,我從善如流。我們把小錨拋下去,在船上靜靜地躺了一整夜。我說“靜靜地躺著”是因為我們一夜都沒有睡著!因為兩三個小時後,我們看到各種各樣(我們不知道該叫它們什麽)的巨獸來到海邊,在水裏打滾、嬉戲、洗澡、納涼。它們的嚎叫怒嘯非常可怕,我從來沒有聽過這樣的叫聲。
隨著槍聲響起,岸邊和岸上的野獸紛紛狂吼怒叫起來,聲勢可怕得叫人無法描述。我估計那些野獸從來沒有聽過槍聲。這讓我徹底相信晚上絕對不能上岸,至於白天怎麽冒險上岸,恐怕也是個問題,因為落入野人手中無異於落入雄獅猛虎之口,至少對我們來說,這種情況同樣令人擔憂。
盡管如此,我們還是得上岸去弄點兒淡水,因為船上隻剩下不到半升的水了。問題是什麽時候去弄,到哪兒去弄。佐立說,如果我肯讓他拿個罐子上岸,他就去找找看有沒有淡水,給我裝一些回來。我問他,為什麽他要自己去,為什麽不讓我去,讓他留在船上?這孩子的回答充滿了深情厚誼,讓我從此深深地喜歡上了他。他說:“要是野人來了,就把我吃掉,你逃走。”我說:“嗯,佐立,我們兩個一起去。要是野人來了,我們就把他們打死,他們誰都別想吃掉。”我拿了一片幹麵包給佐立吃,又從剛才說的那個酒箱裏給他倒了點兒酒喝。我們把船往岸邊劃,停在遠近合適的地方,隻帶了武器和兩隻水罐就一起蹚水上岸了。
我擔心野人的獨木舟從河的上遊順流而下,就不敢走得離船太遠,可是那孩子看到岸上一英裏開外有一處窪地,就抬腳朝那邊走去。不一會兒,我看見他飛快地朝我奔來,還以為後麵有野人在追趕他,或者他被什麽野獸嚇壞了,急忙迎上前去幫忙。可是我靠近後才看到他肩上扛著個什麽東西,那東西樣子像野兔,但是皮毛顏色不一樣,腿也比野兔長,原來是他打的獵物。這東西的肉肯定吃著不錯,我們非常高興。最叫人高興的是,小佐立告訴我,他已經找到了淡水,而且沒有看到野人的蹤跡。
不過後來我們發現根本不用費那麽大的勁去打水,其實潮水湧進小河後沒流出多遠,退潮的時候,沿著我們所在的那條小河往上稍微走一點兒就有淡水。那一帶始終沒有發現人類的足跡,我們把所有的罐子都盛滿了水,又把殺死的獵物煮了飽餐一頓,就準備上路了。
我以前曾經乘船到這一帶的海岸來過一次,非常清楚加那利群島和佛得角群島距離這一帶海岸並不遠。不過,我手頭沒有儀器測量我們現在在什麽緯度,再加上我也不知道(就算知道也記不清)那些群島確切的緯度,所以根本不知道到哪兒去找那些群島,不知道應該何時離開海岸,朝那些海島駛去。否則我肯定能不費吹灰之力找到它們。但是,我心存僥幸,希望沿著這條海岸航行一直走到英國人做生意的地方,在那兒碰到一些來往的商船,被他們救走。
白天有那麽一兩次,我仿佛遠遠看到了泰德峰(加那利群島泰尼利夫山的最高峰),於是下了很大的決心,打算冒險把船劃過去。可是接連試了兩次,船都被逆風頂了回來。而且,此時海上的浪頭對我們的小艇來說太高了,於是我決定還是按照最初的計劃,繼續沿著海岸行駛。
我們離開那個地方後,又有幾次不得不上岸去打水。特別是有一次,一大清早,我們就在一個很高的小岬角拋了錨。這時正好開始漲潮,我們靜靜地等著潮水漲上來再往裏麵走。佐立比我眼尖,他低聲對我說,我們最好離岸邊遠點兒。他說:“瞧那兒,一頭嚇人的怪獸正躺在小山坡上睡覺呢。”我順著他手指的地方望過去,果然看到一頭猛獸:那是一頭可怕的、體形巨大的獅子,正趴在岸邊一塊突出來(仿佛就在它頭頂上方)的山岩的影子裏。我說:“佐立,你上岸去把它打死。”佐立嚇了一跳,說:“我把它打死?它一嘴巴就把我給吃了。”他是說“一口”就把他吃了。我不再跟那個孩子多說,隻叫他乖乖待著別動。我們有三支槍,我拿起最大的那支——口徑幾乎有毛瑟槍那麽大[15],裝了很多火藥,又塞了兩顆氣槍子彈,把它放到一旁,然後拿起另一支,裝了兩顆子彈,接著拿起第三支,裝上五顆小一號的子彈。我拿起第一支槍,凝神瞄準,對著那頭獅子的腦袋開了一槍。但是那頭獅子趴著的時候,前腿稍稍往上抬著一些,剛好遮住了鼻子,因此子彈打中了它的膝蓋,把它腿骨給打斷了。獅子受了驚,怒吼一聲跳起來,卻發現腿斷了,又跌倒在地,然後用三條腿站起來,連連發出最恐怖的咆哮聲——我從來沒聽過那麽恐怖的聲音。我見自己沒有打中獅子的腦袋,不由得有點兒吃驚。這時,獅子似乎想逃,我立刻拿起第二支槍,對準它的頭又開了一槍。隻見它頹然倒下,低吼了一聲,便躺在地上拚命掙紮起來。這時,佐立壯起膽子,請求我允許他上岸去。我說:“嗯,去吧!”那孩子跳進水裏,一隻手拿著短槍,一隻手劃水,向岸邊遊去。他走到那家夥跟前,把槍口放在它耳邊,又向它腦袋開了一槍,徹底結果了它的性命。
我想到獅子的皮說不定會有什麽用處,便決定想辦法把皮剝下來。於是,我和佐立跑去剝皮。佐立幹這個比我在行得多,我都不知道該從哪裏下手。事實上,我們兩個忙活了整整一天才把整張皮給剝下來。我們把獅子皮攤在船艙頂上,隻用了兩天時間就曬幹了。後來我把它拿去當褥子用了。
這次逗留後,我們一連往南走了十一二天。糧食迅速減少,我們隻好省吃儉用度日。除了不得不取淡水的時候,我們很少靠岸。我計劃把船開到岡比亞河或者塞內加爾河,也就是佛得角附近,希望在那兒遇到歐洲的船。要是遇不到,我也不知道該往哪兒去了,隻能去找找那些群島,否則恐怕要死在黑人的地盤上了。我知道,所有從歐洲來的船,不管是去幾內亞海岸的,還是去巴西或者東印度群島的,都要經過那個海角或者那些群島。總而言之,我把自己一生的命運都押在這個唯一的機會上了,遇得到船就得救,遇不到就死路一條。
我抱著這種決心又往前走了十來天,漸漸看到陸地上開始有人居住了。我們經過兩三個地方時,都看到有人站在岸上望著我們,而我們也可以看到他們渾身漆黑,一絲不掛。有一次,我想上岸去找他們,可是我的好顧問佐立對我說:“不要去,不要去。”但是我還是靠近岸邊,想跟他們聊兩句。我看到他們沿著海岸跟船跑了好一段路,還發現他們手裏都沒有拿武器,隻有一個人拿了一根細長的棍子。佐立告訴我,那是一根標槍,他們可以投得又遠又準。我不敢靠岸太近,隻是賣力地衝他們打著手勢,特別是比畫著告訴他們想要吃的。他們招手示意我停船,表示會去給我拿一些肉來。於是,我把三角帆降下來,把船停下。他們有兩個人往村子裏跑去,不到半個小時就回來了,手裏拿著兩塊肉幹和一些穀物,估計都是他們的土特產。我和佐立誰都不知道那是些什麽東西,不過我們很想要,隻是怎麽去拿是個問題。我害怕他們而不敢上岸,而他們也同樣害怕我們。還好他們想出了一個對我們大家來說都很安全的辦法:他們把東西放在岸邊,然後到遠處等著我們把東西搬上船再過來。
我們打著手勢向他們致謝,因為我們拿不出東西答謝他們。說來也巧,那時正好出現一個還他們人情的大好機會。當時,我們就在岸邊,突然有兩頭巨獸一前一後從山上朝海邊衝過來,看起來惡狠狠的,不知道是雌雄相逐,還是嬉戲或打鬥。同樣,我們也不知道這種情況是尋常還是異常,不過我估計是後者。因為,首先,這種凶殘的野獸一般除了夜間很少露麵;其次,我們發現那些黑人都驚恐萬分,尤其是女人,除了手拿標槍那個人,其他的人都逃走了。但是,那兩頭巨獸徑直衝進了水裏。它們似乎無意襲擊那些黑人,而是跳進海裏遊起泳來,仿佛是在嬉戲。後來,出乎我意料的是,其中一頭竟然朝我們的船遊了過來。不過,好在我有所準備。我迅速裝藥填彈,並叫佐立把另外兩支槍也裝上彈藥。等那頭巨獸一遊進射程內,我就開了火,一槍打中了它的腦袋。它立馬沉了下去,但是很快又浮了上來,在水裏上下翻騰,似乎還在做垂死掙紮。它確實是在掙紮,而且立刻掉頭向岸邊遊去,但是由於受到的是致命傷,又灌了幾口海水,還沒遊回岸上就一命嗚呼了。
另一隻野獸早就被槍聲和火光嚇得遊到岸上,一溜煙竄回了山裏。隔著這麽遠的距離,我看不清那到底是個什麽東西。我發現那些黑人想吃豹子的肉,於是樂得做個人情送給他們。我示意他們可以把豹子拿走,他們非常感激,馬上動手剝皮。盡管沒有刀,用的是一片鋒利的木片,可是他們動作很麻利,一會兒工夫就把皮給剝了下來,比我們用刀子還利索得多。他們要送一些豹子肉給我,我不要,打著手勢表示全部送給他們了,但是又指了指豹皮。他們滿不在乎地把皮給了我,然後又給了我一大堆糧食,盡管我不知道都是些什麽東西,但還是收下了。接著,我打著手勢向他們要水。我拿起一隻罐子,把它底朝天舉起來,表示裏麵已經空了,希望能把它裝滿。他們立刻招呼同伴去辦,不一會兒來了兩個女人,抬著一隻用泥土做的大水缸(我猜是在太陽底下焙製而成的)。她們像剛才那樣,把水缸放在地上遠遠走開。我讓佐立拿著罐子去裝水,把那三隻水罐都裝滿。那些女人跟男人一樣赤身**。
現在有了不少根莖食物和糧食,又有了水,我便告別那些友好的黑人,一口氣又航行了十一天,中間一次都沒有靠岸,直到看見前方四五裏格處一片陸地遠遠地伸入海中。當時海麵風平浪靜,我打算從遠處繞過那片海角。最後,從距離岸邊兩裏格左右的地方繞過那片陸地後,我清楚地看到另一側也有陸地朝海裏延伸出來。於是,我斷定這裏就是佛得角,而那些島嶼就是因其得名的佛得角群島[16]。然而,那些群島距離我很遠,我不知道該怎麽辦。要是一陣大風刮來,我哪邊都到不了。
現在進退兩難,我心事重重地走進艙房坐了下來,讓佐立掌著舵。突然,那孩子大聲嚷嚷起來:“主人,主人,有一隻大帆船!”那傻小子嚇昏了頭,還以為是他原來的主人派船來追我們了,但是我心裏清楚,我們已經走了這麽遠,他們絕不可能追來。我三步並作兩步跨出艙房,一眼就看到了那艘輪船,而且看出那是一艘葡萄牙的輪船。我還以為他們是前往幾內亞海岸販賣黑奴的,可是,觀察它的航線後我很快確定,那艘船要去的是另一個方向,根本沒有靠岸的打算。於是,我趕緊把船往海裏開,決心無論如何要跟他們搭上話。
他們分別用葡萄牙語、西班牙語和法語問我是什麽人,可是我一句都聽不懂。最後,船上一個蘇格蘭水手大聲朝我問話,我告訴他我是英國人,剛剛從薩累的摩爾人手裏逃出來。於是他們讓我上了船,十分友好地收留了我和我所有的東西。
我居然就這樣,擺脫了那種悲慘乃至絕望的困境,可想而知,我的喜悅之情難以言表。我立刻把自己所有的東西都拿出來獻給船長,以報答他的救命之恩。可是他非常慷慨地告訴我,他什麽東西都不要我的,等我到了巴西,他會把所有的東西都歸還給我。他說:“今天我救你的命不是為了別的,而是希望將來別人也能救我一命,說不定哪天我也會陷入同樣的困境。再說了,我把你帶到巴西,遠離你的家鄉,假如我要了你的東西,你就會餓死在那裏,這就等於我救了你的命,又要了你的命。不,不,英國先生,我把你帶到巴西是出於惻隱之心。那些東西你留著到那兒謀生,做你回家的盤纏。”
他的提議很厚道,而且他說到做到,下令任何船員不得擅動我的東西,後來幹脆全部自己保管,還給我列了一張十分詳細的清單,就連那三隻水罐都沒落下,以便我拿回來的時候核對。
他看見我的舢板很不錯,便跟我說想把舢板買下來,放在大船上用。他問我多少錢肯賣,我對他說,他在各方麵都對我如此慷慨,我實在不好意思開價,讓他看著給就行。他說他會先給我八十個八裏爾銀幣的期票[17],到巴西就能兌換。要是到了巴西有人出更高的價,他願意全數補足。接著,他又出六十個銀幣買我的仆人佐立,可是我不願意接受,並不是我不肯把佐立讓給船長,而是實在不忍心讓那個可憐的孩子終生失去自由,畢竟他曾經那麽忠心耿耿地幫助過我追求自己的自由。我把緣由告訴船長後,船長認為有道理,於是提出一個折中的辦法:他跟這孩子訂立一個契約,如果這孩子能皈依基督教,十年期滿後便還其自由。聽了這番話,再加上佐立也說自己願意跟隨船長,我才肯把佐立給船長。
船長對我的慷慨令我終生念念不忘。他不僅不收我的船費,還用二十個達克特[19]買下那張豹皮,又用四十個達克特買下我放在小艇裏的獅子皮,而且如期將我在船上的東西如數歸還。隻要我願意賣掉的東西,他統統都買了下來,包括那個酒箱、兩支槍和剩下的那塊蜜蠟——我曾用那塊蜜蠟做了一些蠟燭。總而言之,我把所有的貨物都變賣後拿到了二百二十個西班牙銀幣。我帶著這筆錢,踏上了巴西的海岸。
我到巴西不久,船長便介紹我到一個跟他同樣善良正直的人家裏去住,那個人擁有一座他們稱之為“因戈尼奧”的莊園,也就是一座甘蔗園和一間製糖作坊。我在他家住了一段時間,了解了甘蔗種植方法和製糖工藝。我看到住在巴西的這些種植園主生活有多優裕,發家有多迅速,於是打定主意,如果能弄到巴西的居住證,我也跟他們一起做種植園主。同時,我決定要想辦法把寄存在倫敦的那筆錢匯到巴西來。為了獲得入籍證書,我把所有的錢都拿去買沒有開墾過的土地,並根據將從倫敦收到的資本,製訂了相應的種植和定居的計劃。
我有個鄰居,是來自裏斯本的葡萄牙人,但是他的父母是英國人。他叫威爾斯,跟我境況差不多。我之所以叫他鄰居,是因為他的種植園就挨著我的,我們兩人相處得很不錯。我和他的資本都不多,剛開始兩年,我們基本上隻種糧食。可是後來我們漸漸開始發展,種植園也開始走上正軌,因此第三年我們種了一些煙草,又每人買了一大塊地,準備來年種甘蔗,但是我們兩個人都缺少幫手。這時我更覺得實在不該把佐立讓給別人。
可是,唉,我這個人總是把好好的事情辦砸,這已經不足為奇了。現在我沒有辦法,隻能硬著頭皮幹下去。我的天分跟我現在從事的工作相去甚遠,跟我所向往的生活也大相徑庭。為了我所向往的生活,我拋家舍父,不肯聽父親苦口婆心的規勸。而且,我還即將進入中產階級,或者說,即將過上父親以前勸我過的那種中間階層的生活。要是我真的想過那種生活,倒不如幹脆待在家裏,根本不用到外麵來吃苦受累。我時常對自己說,要過這樣的日子,我完全可以留在英國,生活在親朋好友中間,而不必跑到五千英裏之外的蠻荒之地生活在陌生人和野人中間。何況,在這麽遠的地方,我永遠都得不到來自對我略有所知的那個世界傳來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