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求賢三令

恐怖的二十四孝

曹操為了統一思想,打擊反對分子,製造了一起孔融案;為了結束亂世,重新建立一個高效運作的政府,實行了名法之治。兩件事情,都收到了預期效果。接下來,曹操麵臨的問題就是如何改造比較頑固的社會舊道德、舊觀念。

在此之前,理應先行評估一下,東漢末年的道德水準到底處於一個什麽樣的狀態。

東漢末年,是一個亂世。提到亂世,一般的看法是世風日下,道德觀念大滑坡,人心不古。東漢末年是否如此?完全不是。恰恰相反,東漢末年可能是中國古代史上最標榜道德的一個時代。舉兩個例子。

第一,皇帝的諡號。漢朝講究以孝治天下,所以皇帝死了以後,諡號之中都要帶一個“孝”字。比如前麵提到的漢靈帝,全稱應該是漢孝靈皇帝;漢獻帝,漢孝獻皇帝。由此可見,當時的統治者非常注重道德,道德建設要從皇帝抓起。

第二,選官用人、人物評論的標準。察舉製的一個非常重要的名目,就叫孝廉。孝,孝順;廉,廉潔。看重的都是道德品質。官方用人如此,民間評論人物亦是如此。東漢末年興起了一股人物評論的風氣,比如月旦評。當時民間評判人物的一個重要標準,就是看道德品質是否高尚。道德越高,獲得的好評就越高。至於才能如何,一般是不怎麽考慮的。

宋人司馬光在《資治通鑒》中評價:“自三代既亡,風化之美,未有若東漢之盛者也。”明末顧炎武《日知錄》也歎:“三代以下,風俗之美,無尚於東京者。”由此可見,東漢道德高尚、風俗淳美,在曆史上是出了名的。漢末政治雖至於不振,人們卻依然標榜道德。

既然東漢末年這麽看重道德,為什麽曹操還要改造當時的道德觀念呢?

因為東漢末年的道德不正常,是一種變態的道德。古人雲:“百善孝為先。”就拿“孝”這一最基本的道德來舉例子,看看當時的人所追捧的是一種什麽樣的孝。

元人郭居敬曾輯錄了自堯舜時代至宋朝的二十四位孝子及其事跡,編成一部書,叫作《二十四孝》。《二十四孝》之中,三代以下(秦以後)共有十八人,其中東漢占了七位。由此可見,司馬光和顧炎武認為“三代以下,風俗之美,無如東漢”的評價並不誇張。《二十四孝》中有一個故事,叫《郭巨埋兒》,說的是:東漢末年有個孝子,名叫郭巨,和母親在一起過著非常窮苦的生活,經常吃了上頓沒下頓。但是他對母親非常孝順,一家人倒也其樂融融。後來,郭巨的妻子生了個兒子,郭巨就覺得這個孩子是個累贅。為什麽呢?他有兩個考慮:第一,孩子年紀這麽小,需要大人照顧,而一個人的精力總是有限的,我照顧了兒子,老娘那邊就難免照顧不周,有損於孝道;第二,他發現老太太特別疼孫子,每次吃東西,總要剩下一半,自己舍不得吃,留給孫子吃。家裏就那麽點食物,孫子吃飽了,老太太就要餓肚子,這也有損於孝道。

怎麽辦呢?郭巨思前想後,想到一個辦法。有一天,他就抱著這個兒子,跑到荒郊野外,在地上挖一個深坑,打算把孩子給活埋了,去掉這個累贅。沒想到挖坑挖了一會兒,居然挖出一壇子黃金來。這樣一來,錢有了,兒子也不用埋了,老娘也可以養了,這是一個皆大歡喜的結局。郭巨就一手抱著兒子,一手抱著金子,開開心心地往回走。

《二十四孝》,在元代以後屬於兒童讀物。這種故事,對兒童來講,完全是恐怖故事,完全是噩夢。

魯迅在《二十四孝圖》這篇文章中,對郭巨進行了辛辣的諷刺。他說:我看了這個故事以後,就有兩個擔心。第一,我擔心這郭巨當時挖地的時候,如果沒有挖到這壇金子,那怎麽辦呢?孩子豈不是沒命了?第二,我擔心我爸也去學郭巨做孝子,到時候把我給活埋了,以此來孝順我奶奶。

郭巨埋兒這個故事,從道德倫理來看極其殘忍,違背了基本的人性,沒有絲毫可取之處。但就是這樣一個故事,在東漢時期居然得到了當時人的追捧,人們把郭巨看成是大孝子的一個典型,認為他很了不起。由此可見,東漢末年的道德文化,已經成了一種畸形變態的文化。正是在這種變態的文化土壤之上,才會滋生出前麵講過的那個所謂的青州孝子趙宣,在父母的墳墓裏麵住了二十多年,前後生下五個小孩,這樣的怪事情來。

那麽,東漢末年的畸形道德觀念,問題的根源出在哪兒呢?根源在於:道德的形式主義。

東漢末年的人特別看重道德——請注意,是“看”重道德。一個人有道德,要能夠讓人們看得見。這樣一來,人們追求的就是道德的外化形式,特別擔心自己道德這麽崇高,別人會不知道,就每天挖空心思,怎麽能讓道德表現得更加駭人聽聞一點,爭取能上報紙的頭版頭條。他們就每天琢磨著作秀、炒作、嘩眾取寵,這樣產生的第一個問題,就是通過這種方式來出名的人,往往都是裝出來的,都是偽君子;而真正有道德、有才能之人,反而默默無聞。

這種變態的道德觀念,再搭配東漢時期的選官製度,就產生了第二個問題。東漢的選官製度是一種推薦製度,而且往往推薦名氣大的人。因為道德這個東西,本身沒法量化,隻能看輿論風評。而能夠激起一時輿論風評之人,往往沒有真才實學,隻會誇誇其談,名過其實,清談誤國。

北宋蘇東坡的《議學校貢舉狀》,專門評論以道德取人才的製度。他說:以德治國,本身是沒有錯的,但“夫欲興德行,在於君人者修身以格物,審好惡以表俗。若欲設科立名以取之,則是教天下相率而為偽也。上以孝取人,則勇者割股,怯者廬墓”。德治的關鍵,是君主率先用道德要求自己,表現出正當的喜好與憎惡,以此為民間做表率。如果專門設立一個以道德取人才的製度,那就是教天下人都來做偽君子。比如君主以孝順這種美德來取人才,那麽就會產生種種怪異的事情,比如勇敢的人就割大腿上的肉給母親吃,膽小的人就住在墳墓裏麵來服喪了。

東漢末年的情況,恰好相反。皇帝、外戚、宦官“豺狼當道”,毫無道德可言,不足以為民眾之表率,卻偏偏要責成天下人都來做君子,自然造成了真君子紛紛落馬、偽君子大行其道的局麵。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這些問題積弊已久,曹操卻想要畢其功於一役。

由於道德的形式化,“以德取士”的選官用人製度已經難以挑選出具有真才實學的人。曹操意識到了舊有製度的弊端,於是先後三次發布求賢令,不拘一格地招納天下英雄。

不拘一格降人才

公元210年,曹操下了第一道求賢令,向全社會公開招聘傑出人才,明確提出了“唯才是舉”的口號。第一道求賢令,連續追問了三個問題:

第一個問題:若必廉士而後可用,則齊桓其何以霸世?

這裏用了春秋時期齊桓公的典故。齊桓公是春秋時期第一個興起的霸主,所謂“春秋五霸”之首。齊桓公為什麽能夠稱霸?一般認為最關鍵的原因,是他任用了一位非常了不起的人才——管仲。管仲的能力非常突出,但是他的道德品質很有問題,一個重大的問題就是非常貪財。據說他年輕的時候,和好朋友鮑叔牙合夥做生意。掙了錢分成,他自己總是拿得多,分給鮑叔牙的很少。後來,他在齊國做了大官,家裏也很有錢,而這些錢估計也來路不正。

《論語》中,有學生問孔子:“老師,你說管仲這個人能不能稱為節儉呢?”孔子回答:“管仲這個人,家裏麵光宅院就有三套。這個人如果都算節儉,那還有誰不算節儉?”(或曰:管仲儉乎?曰:管氏有三歸,官事不攝,焉得儉?)

由此可見,管仲的道德問題很大。但是管仲能力非常突出,他有能力幫助齊國富強,有能力幫助齊桓公稱霸。所以曹操就問了這樣一個問題:如果非要用廉潔之人,那麽像管仲這樣的人,就不能得到任用。如果管仲不能得到任用,那麽齊桓公還怎麽能夠稱霸呢?這是第一個問題。

對這個問題,可以做兩點分析。第一,管仲有點像袁紹手下的許攸。許攸也是貪財而足智多謀。袁紹有道德潔癖,難以忍受許攸的貪財;曹操卻兼容並蓄,能夠善用許攸的智謀,所以一成一敗。曹操此處雖然用的是古典,但一定有他自己的切身經驗。第二,孔子對管仲的態度,比漢末的所謂名士,要開明得多。如前所引,孔子認為管仲雖然私德有問題,卻十分推崇其功業。他說:要是沒有管仲協助齊桓公尊王攘夷的話,我們現在都要穿蠻夷的服飾了吧!管仲真是個仁人啊。要知道,“仁”是孔子心中的最高道德,他是不輕易以“仁”許人的。孔子稱讚管仲為“仁”,可見他覺得管仲雖然私德不可取,但一碼歸一碼,瑕不掩瑜。

第二個問題:今天下得無有被褐懷玉而釣於渭濱者乎?

這個用了薑太公的典故。民間傳說,薑太公到八十多歲的時候,還是默默無聞,空負一身絕學,沒有人來任用他,他就隻好穿著一身破舊衣服,在渭水河邊釣魚。“被褐”,就是穿著破舊衣服;“懷玉”,形容身懷絕學。曹操就借用這個典故,大發感慨。他說:在現行不合理的評價機製之下,有真才實學的人往往就像薑太公一樣,默默無聞,活到八十多歲都沒人知道。當今天下,難道就沒有像薑太公一樣,雖滿腹經綸,卻默默無聞的人嗎?這是第二個問題。

第三個問題:又得無盜嫂受金而未遇無知者乎?

這是用漢朝開國元勳謀士陳平的典故。

《史記》記載:陳平是一個美男子。他年輕的時候,曾經和自己的嫂子私通,這是違反人倫道德的。他先在項羽手下工作,項羽覺得陳平風評太差,把他辭了。陳平又跑到劉邦手下工作。但是,他在劉邦手下大肆貪汙受賄,拿了很多錢,手腳不幹淨。劉邦很生氣,把陳平求職的推薦人魏無知叫到跟前來,質問他:“你怎麽給我推薦這麽一個貨色?”魏無知反問了一句:“您想要我推薦的,是道德模範標兵,還是能夠打敗項羽,奪取天下的人才呀?”劉邦沒好氣地說:“那肯定是後者啊。”魏無知說:“那我沒推薦錯啊,我給您推薦的陳平就是這樣的人啊。”劉邦聽了這話,遂信用陳平。果然陳平足智多謀,為漢朝的開國立下了汗馬功勞。

曹操借用這個典故,做了一個假設。他說:假如當年,陳平沒有遇上魏無知這樣能真正賞識他、推薦他的人,那麽他豈不是就要一輩子默默無聞?當今天下,難道就沒有像陳平這樣默默無聞的人嗎?

最後,曹操給手下那些做人力資源工作的人員提出了要求。他說:“二三子其佐我明揚仄陋,唯才是舉,吾得而用之。”你們要協助我大力地挖掘那些被埋沒起來的人才,把真正的人才推薦上來給我用,不要管這些人是不是道德有問題。隻要他有才,就可以推薦。第一道求賢令,在中國曆史上率先提出了“唯才是舉”的口號。

公元214年,曹操發出了第二道求賢令。這一道求賢令的核心思想是:對於偏才,不能偏廢。

曹操認為:天底下的人才可以分為兩類,一類是全才,那就是德才兼備的人,這種人少之又少,可遇不可求。所以更多的是第二類人——有才而無德的人。這樣的人,往往被埋沒。因為他們道德品質不過關,而現行的人才評價機製偏偏最看重道德。所以對這樣一類人才,要大力挖掘,大力搶救。這就是我們的人才政策。值得注意的是,曹操並不把“有德無才”之人看作人才。

公元217年,曹操又下發了第三道求賢令。在這道求賢令裏,曹操把他要大力挖掘、大力搶救的人才,具體劃為五大類,把“唯才是舉”的思想發揮到了極致:

第一類,出身低賤的人。

像商朝的伊尹和傅說,一個做過廚師,一個做過瓦匠,都是奴隸出身。但是伊尹是商朝的開國元老,傅說是中興名相,都非常了不起。

第二類,有仇的人。

典型就是管仲。管仲最早是公子糾的手下,公子糾是齊桓公的君位競爭對手。管仲為了幫自己的主子奪取君位,曾經射了齊桓公一箭,差點把他給射死了。二人之間,有一箭之仇。但後來齊桓公不計前嫌,仍然能夠重用自己的仇人管仲,最後得以稱霸。

第三類,文俗之吏。

用今天的話講,就是基層公務員。比如蕭何、曹參,這兩個人在秦朝的時候,都是縣裏麵打雜的,是較底層的公務員。但最後,他們都做到了漢朝的宰相。

第四類,道德品質有瑕疵的人。

比如剛才講到的陳平,他“盜嫂受金”,道德有瑕疵;再比如韓信,甘受“**之辱”,在別人的褲襠底下鑽過。這種人在當時,都是被人嘲笑的,後來卻成了非常偉大的軍事家。

第五類,道德品質有嚴重缺陷的人。

這個典型就是戰國時期的名將吳起。吳起年輕的時候,在外地讀大學。老家傳來消息,他的母親去世了。吳起聽說此事,居然不回家奔喪,而是一心鑽研他的學問,這叫“母死不奔喪”。他的老師,是孔門最重孝道的曾子,一怒之下就把吳起逐出師門。吳起後來去魯國找工作,魯國的國君表示很為難。他說:“我們魯國最近正在跟齊國打仗,而你老婆又是齊國人。我們將來和齊國打起仗來,你保不齊幫哪邊,所以我們對你不放心,不能夠任用你。”吳起聽了這話,二話沒說,回到家裏,操起一把刀,就把老婆給宰了。他提著老婆的首級,來到魯國的朝堂之上,向國君獻忠心,表明自己忠於魯國。吳起就這樣在魯國當上了將軍。這叫“殺妻求將”。吳起這樣一個人,應該說道德品質極其敗壞,但是這個人的才能也是非常突出,在軍事方麵,是百戰百勝的一代名將;在政治方麵,主持變法,使得楚國迅速強盛。

曹操就舉這五類人做例子,最後得出一個結論。他說:無論你是“負汙辱之名”,名聲不好的;“見笑之行”,被大夥兒嘲笑的;甚至是“不仁不孝”之輩,像吳起那樣道德極其敗壞的,都沒有關係。隻要你有一技之長,我的大門向你敞開。

以上三道求賢令,統稱為“求賢三令”。中國曆史上的求賢令很多,但是曹操這樣公然招聘不仁不孝之徒,稱得上空前絕後。那麽,曹操為什麽要公開招聘道德敗壞的人呢?

招聘的行為藝術

也許有人認為:漢末三國,群雄紛爭,人才難得。所以這個時候就別挑三揀四了,海納百川,有容乃大,把人才先吸引過來再說吧。

這個說法,值得商榷。

第一,如果公開標榜招聘道德敗壞之人,會使有德之人不願意同流合汙。

正如宋人王安石《讀〈孟嚐君傳〉》說的:“雞鳴狗盜之出其門,此士之所以不至也。”如果降低人才標準,盡招一些雞鳴狗盜之輩,那麽真正的人才也就不屑於來了。

第二,求賢三令的目的,主要不是求才。

不妨關注一下求賢三令的發布時間,分別是公元210年、214年、217年,也就是赤壁之戰結束以後。此時,天下三分的格局已經大體奠定,主要人才也有了歸屬。曹操最求賢若渴的時代,早已經過去了。此後也並沒有聽說,他從吳、蜀兩方,吸引來了什麽特別的人才。所以,求賢三令在曆史上並沒有收到求才的效果,我覺得其原初目的也不是求才。

求賢三令不為求才,那為什麽呢?

我認為,曹操發布求賢三令,主要有三個考慮。

第一個考慮,矯枉必須過正。

東漢末年過分看重道德,輕視實際能力。道德形式主義的不良社會風氣,積弊已久。要想矯正這種不良風氣,你光說:咱們不能隻看重道德,也要看重才能啊,才能和道德二者不能偏廢,二者要並重啊!這話對是對,但過於四平八穩、中規中矩,是一句正確的廢話,不會引起社會上的討論和反思,不會引起人們的注意。所以曹操才故意公開喊出口號,故意強調:我偏要搞唯才是舉,我偏要招聘不仁不孝之徒,我就是不看重道德!曹操當然不是不知道德才兼備最好。他是在故意引發爭議、製造噱頭。他的求賢三令,相當於一種行為藝術,故意采取了一種誇張的表現手法,來引起全社會的廣泛討論和反思。

第二個考慮,為自己辯護。

曹操是宦官的孫子,被當時的儒家士大夫看不起。就算曹操做到了曹丞相,但儒家士大夫還是把他看成一個暴發戶,跟詩禮傳承的世家大族不可同日而語。曹操本人當然也不打算去學習這些世家大族。附庸風雅、裝腔作勢擠進所謂的上流社會,那是曹操年輕時代的表現。如今,曹操已經掌握了話語權。他采用的是一個相反的手段:我自己不會往上湊,但是我偏要把你們這些人都給拉下馬,大家誰都別裝,大家都拿出本色來。潮水一退,哪個不是在裸泳?

所以曹操發布求賢三令,破除舊的道德觀念,促成價值的多元化,為自己的行為方式、個性模式找到合理的依據。你們上流社會講究穿著,要戴禮帽,冠冕堂皇,衣冠楚楚,我偏偏不戴禮帽,我就隨便係個頭巾,你敢說衣冠不整者不得入內嗎?你們講究笑不露齒,我偏偏要放聲大笑,齜牙咧嘴,把滿口的牙都齜出來,你敢有意見嗎?

根據史書記載,曹操曾經有一次在一個高級的社交宴會上,吃飯的時候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後合、手舞足蹈,把整個臉都埋進了杯盤之中,抬起頭來的時候,滿臉都沾滿了米飯粒和菜湯。(“歡悅大笑,至以頭沒杯案中,肴膳皆沾汙巾幘”)由此可以看出,曹操是非常隨性的一個人,他不習慣裝腔作勢、故作斯文。

不僅是生活作風,曹操在婚姻問題上,也充分體現了不拘禮法的性格。

曹操的正妻卞夫人,出身倡伎,是音樂工作者。在當時來講,也就是唱個小曲兒、跳個舞,賣藝的,出身非常低賤。但曹操並不在乎,娶進門來。曹操的妾,有好幾個曾經是寡婦,曹操也不介意。曹操還專門叮囑她們:“我將來死了以後,你們也別傻乎乎地在這兒守寡,沒有必要,都趕緊找一個好人家給嫁了。但是有一樣,你們要記得跟你們新老公宣揚我的好處。”(“顧我萬年之後,汝曹皆當出嫁,欲令傳道我心,使他人皆知之。”)由此可見,曹操這個人非常隨性。正是因為求賢三令的公開倡導和曹操本人的身體力行,到了魏晉時期,中國人終於能夠從傳統禮教的束縛之中掙脫出來,迎來了個性解放的**,史稱“魏晉風流”。相關的故事,《世說新語》記載了很多,此處不贅。

第三個考慮,為自己的人才政策辯護。

為什麽你們都說孔融是人才,我卻偏偏要殺?就是因為他是偽人才!為什麽你們認為道德有問題的人,我卻偏偏要用?正是因為他們雖然不符合世俗的人才標準,卻符合我曹操的人才標準!

曹操不僅是這樣說的,也是這樣做的。除了前麵提到的許攸,還可以舉個例子。曹操手下有一個人,名叫丁斐。這個人非常有才幹,但是有一個缺點,手腳很不幹淨,喜歡偷拿公家的東西。司法官員幾次三番告狀,曹操總是大手一揮,從輕發落。司法官員很不理解,問道:“大人,您養這麽一個貪官,圖什麽呢?”曹操說:“我養著丁斐,就好像家裏養了一條狗。雖然有的時候會饞嘴,會偷點兒肉吃,但是可以幫我捉老鼠,幫我看守糧倉。總的來講,還是利大於弊嘛。”(“我之有斐,譬如人家有盜狗而善捕鼠。盜雖有小損,而完我囊貯。”)

東漢末年,野貓比較多,家貓還不普及,所以捉老鼠的重擔就落在了狗的肩膀之上。什麽時候家貓才普及呢?明朝人張岱的《夜航船》記載:唐僧西天取經,從印度取回了佛經,捎帶引進了家貓。從此以後,狗就退居二線了,狗拿耗子反而變成了多管閑事。這是一段題外話。

總之,由此可見,曹操用人,總能夠發揮人的長處,避免其短處,這在曆史上是非常了不起的,也是曹操對自己能力足夠自信的表現。春秋魯國有個亂臣,名叫陽虎。此人與曹操差不多,也是霸道狡詐的權臣。他後來在魯國失勢,跑去趙國。趙國執政趙鞅重用了他。有人勸說趙鞅:陽虎狡詐,是個亂臣賊子,不可重用。趙鞅說:沒事,我拿得住他。果然,陽虎在趙鞅手下,居然乖乖地成了個得力助手。曹操的馭人之術,與趙鞅一樣:司馬懿是老謀深算;賈詡反複賣了多少個主子;夏侯惇、劉曄都是十幾歲就敢拔刀殺人的狠角色,在他手下,無不乖乖賣命。清人趙翼評價三國君主各自的用人特點:“曹操以權術相馭,劉備以性情相契,孫氏兄弟以意氣相投。”可謂的評。

這裏有一個問題。前文說曹操實行名法之治,執法嚴格;這裏又說曹操用人不計較小毛小病,丁斐犯了貪汙罪,曹操從輕發落。兩者之間,是不是矛盾的呢?

三個人的三種選擇

其實,把兩方麵綜合起來,才可以看到一個完整的曹操。

曹操名法之治,和今天提倡法治不是一回事。今天說的法治,是有法必依,不能搞特權,要以法律作為定罪量刑的唯一標準。曹操的名法之治所反對的司法隨意,是反對以感情因素、道德良心作為判案標準。那拿什麽作為判案標準呢?取而代之的,不是法律,而是利益。

曹操割發代首,換來的是三軍將士嚴格守法,利大於弊,所以我就選擇嚴格執法、割發代首。殺丁斐,丁斐才貪汙幾個錢?殺了他,給我造成的損失卻非常之大,完全是得不償失,所以我就選擇不嚴格執法,對其從輕發落。

要法治還是要人治?這兩者在曹操手裏,隻不過是兩個工具而已,是可以選擇的。這就是法律的實用主義。從求賢三令來看,也是如此。道德是虛的,對曹操來講沒有用。一個人是不是人才,就看你能不能給我帶來實際的利益。能,那你就是人才;不能,那你道德再高尚也沒有用。法律的實用主義,帶來的惡果一定是道德的虛無主義。

說到這裏,不妨從更宏觀的角度,引入兩個人物作為參照係,進行觀察。

漢末的道德問題,許多人都看到了。但是,不同的人做出了不同的回應。

孔融,抨擊偽道德,幹脆說父母對子女沒有恩情可言,反對孝道。結果他的嬉笑怒罵、正話反說,反而被政敵利用,將他送上了斷頭台。

曹操,提倡不道德,幹脆說我就是要任用不仁不孝之人,大家誰都別裝,偽君子不如真小人。為此,他發布了求賢三令。效果如何呢?東漢末年,雖然搞形式主義的道德,但畢竟還拿道德來做一塊最後的遮羞布。畢竟小人還裝成君子的樣子,不敢原形畢露。為什麽要裝?因為不道德不具有合法性。而曹操發布求賢三令,遮羞布都不要了。顧炎武《日知錄》沉痛地說:“夫以經術之治,節義之防,光武、明、章數世為之而未足;毀方敗常之俗,孟德一人變之而有餘。”道德仁義,東漢百年建之而不足;毀滅倫常,曹操一人壞之而有餘。這絕非苛評。

諸葛亮,身體力行真道德。他明白,漢末的道德,最大的問題就在於說的人太多,做的人太少。孔融以反諷的方式抨擊偽道德,曹操以退而求其次的方式提倡不道德,都非正道。所以諸葛亮以精純的道德、深厚的涵養,濟之以務實而不迂腐的處事策略,鞠躬盡瘁,死而後已,身體力行展現了三代以下、一代完人的真道德。南宋朱熹素以嚴格的道德標準苛責曆史人物,但仍心悅誠服地以諸葛亮為“五君子”之首,這不是沒有根據的。[1]

三道求賢令,突出反映了曹操“唯才是舉”的觀點。有趣的是,曹操不僅在政治和軍事領域堅持這一觀點,甚至把“唯才是舉”貫徹到了自己的家事之中。隨著晚年的到來,曹操不得不把選拔事業接班人的問題提上日程。按理來講,中國古代實行的是嫡長子繼承製,隻需要立長子就可以了。但是曹操作為一位父親,偏偏不按常理出牌。在選擇接班人的問題上,他也想搞一次唯才是舉。那麽,這次接班人的選拔,都有哪些候選人呢?曹操那麽多優秀的兒子,究竟誰會笑到最後呢?

[1] “五君子”分別是諸葛亮、杜甫、顏真卿、韓愈、範仲淹。見《朱子文集》之《王梅溪文集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