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自由心證

岡野正一以違反憲法及事實誤認為由,上訴二審,律師並於理由書中主張證據無效。

審判時主要由兩方麵判斷證據能力,一為自白的自願性。

憲法(第三十八條)規定,出於強製、拷問、脅迫之非自願性自白及以違法羈押、拘禁(同條第二項)或其他不正當方法者取得之自白,不得為證據。被告之自白亦不得作為有罪判決之唯一證據,仍應調查其他必要之補充證據,以察其是否與事實相符。

補充證據分為物證及人證。物證指可證明犯罪事實之物體,如凶器、指紋、腳印、血液、衣服等。人證為證人等提出之供述於法庭采用為證據者,經過嚴格證明後,傳聞證詞亦具有證據能力。

除以上直接證據,另有經由證明其他相關事實,間接證明犯罪事實之間接證據,亦即狀況證據。

法官依“自由心證主義”,自由判斷證據是否具有可證明犯罪事實之證明力,但僅限可信且依法調查之證據方可作為事實判斷之依據。

審判大致依以上方式證明犯罪事實。岡野正一於犯案當時所穿的運動衫袖口沾上了被害人枝村幸子的鼻血及嘴裏流出的嘔吐物,被害人陳屍的房內也采集到了岡野剛留下的指紋,這些即為後者所指之物證。

岡野對此沒有做出任何否定,但供稱這是他在發現屍體,並將被害人上半身扶起時,沾到袖口的血液及汙漬。

提供證詞者有岡野的妻子和子、公寓管理員、佐山道夫、福地藤子、大廈住戶及香煙店老板娘等。

然而,其中無目睹岡野犯下罪行,或是可直接證明之證詞。岡野的妻子和子描述,丈夫於案發當天五月二十九日晚間七點三十五分離開公寓,和九點多回家前後的模樣,以及丈夫平時的性格與生活,屬於狀況證據。但是,妻子即使涉嫌偽證,亦不能予以起訴(也可拒絕證言),其證詞不具證據能力,隻能作為參考。

佐山道夫於證詞中提到他和岡野、幸子的關係,岡野與幸子的關聯,以及二十九日晚上八點二十五分撥至他房間的那通電話。前者成為分析岡野殺害幸子的動機為“因嫉妒而犯下罪行”的材料,卻因無法證明犯案,不能作為直接證據,但可據此進一步了解岡野的個性。

福地藤子的證詞為接聽前述電話,供述內容與岡野大致相同,但有細微出入。

公寓管理員及香煙店老板娘等的證詞亦為狀況證據,並且由於岡野未否認這些與案件無直接相關的行動,這一方麵的證詞皆無爭議。

至於岡野於警方麵前供述後又翻供的自白,是否具有證據能力,仍要視其自白有無自願性。

負責岡野一案的司法警察(此案由刑警負責偵訊)於一審中表示,未曾以岡野於法庭上陳述之方式進行訊問。

“警察勸我,你要是想早點回去工作,就招了吧。這麽一來,不隻可以影響檢察官形成有利的心證,我們也會遞出請願書,幫你爭取緩刑。況且這件案子如果真的跟你無關,法官一查就知道了。他們逼我說,你如果想盡早回去工作,早點見到家人,就在筆錄上蓋下手印。我那時候正掛念著工作,以為上了法庭就能證明我的清白,於是認罪,至於犯案過程中有不清楚的地方,都是依照刑警指示。”

負責警員完全否認岡野在法庭上的供述,隻承認事先告知嫌疑犯如有對己不利之事實,可保持緘默,訊問中沒有威脅、誘導,更不曾以利益**,嫌疑犯的自白純粹出於自願。

警員並當庭表示,嫌疑犯移送至檢察院後翻供,是試圖脫罪(此類案例層出不窮),於警方麵前所提的自白具有真實性。

被告岡野的律師堅稱,自白為受警方所逼。岡野於無意間發現被害人枝村幸子屍體時,衣服沾到鼻血和汙漬,警方即依此及現場發現的指紋等,自行推斷與幸子和岡野之間的關係有關,並強迫被告自白。因此,此份自白與物證不過是虛有其表。

“若警方於訊問時承諾自白將可免除或減輕刑罰,使受審者心存期望,以為自白後可重獲自由或從輕處分,逃離目前困境,便有誘發虛假自白之危險。本案被告強烈希望能早日返回工作崗位,由警察人員現今仍殘留過往惡習一點判斷,警方極有可能知情並以此利誘。因此本案自白不具自願性,而認定此證據具證明力之一審判決違反憲法第三十八條第一項、第二項、第三項規定,且其他依此非自願性自白取得之物證及狀況證據亦為無效。”

律師於上訴理由書中如此陳述。

這位律師始終堅持岡野的自白無效,並如此解釋案發當時岡野的反常行為:“當時正在為佐山道夫所介紹的工作無法順利進行而焦躁不安,又受發現被害人遇害屍體衝擊,導致精神混亂。”

桑山信爾讀著一審記錄副本,心想律師如今雖隻剩下此路可行,卻沒有針對佐山道夫的證詞提出任何反駁。

岡野發現枝村幸子的屍體後,於八點二十五分撥打公共電話給佐山道夫。這裏需進一步探究佐山在那之前是否不曾離開房間,而能為此提供證明的,隻有從六點半起便與他共處一室的福地藤子。

據櫻田事務官私下調查,佐山與福地沒有同居,但確有男女關係。一年前,案件發生當時兩人的關係尚未如此深入,卻已有征兆。他猜想,佐山為使自己的不在場證明能夠成立,勾結福地藤子,當時的關係發展至今,終於結成夫妻。

福地藤子那“六點半到九點多這段時間,我一直跟佐山待在他的房間”的證詞,雖有虛假陳述之疑,但因審判中未將佐山列為嫌疑犯,不能指責律師未就此點提出質疑。認為佐山涉有重嫌的,僅有非負責承辦本案的桑山檢察官。

櫻田查訪發現,佐山於五月二十九日案發當天晚間的行動可疑。九點多時,佐山與福地藤子就近叫了輛出租車,一同搭車前往A飯店。司機表示兩人的態度疏遠,此應出於刻意,為的是不讓對方感覺到兩人之間有特殊關係。

A飯店的電梯服務生與餐廳員工也對佐山和福地印象深刻,那都是來自佐山為使人記得自己曾到過飯店所采取的行動。在餐廳裏,他詢問服務生各種與料理相關的瑣碎問題,故意與正巧來店的電視明星閑聊,並且頻頻向服務生確認時間。

岡野發現屍體的時間為晚間八點,推測枝村幸子那時剛遇害身亡。佐山在晚上九點過後出門與案情無關,理應不在懷疑的範圍內,但他不厭其煩地讓服務生對時間留下印象,實為“凶手心理”作祟。

桑山注意到岡野正一在上訴狀中提出了這麽一件事。

“前年六月十日,佐山答應造訪枝村幸子家卻爽約。我於是受枝村小姐之托,調查佐山當天的行動,發現他在十一日至自由之丘車站前的加油站加油,並且請店員幫忙洗車。洗車前,輪胎上沾滿紅土及雜草,佐山告訴店員,昨天晚上(十日)開車到了多摩川。

“我將這件事告訴枝村小姐,她非常高興,請我以後也要多多幫忙,意思是希望我能協助阻止佐山外遇。”

波多野雅子被人發現於青梅靠西的禦嶽山中縊死,前年六月十日正是她離家的那一天。那一天,佐山沒有赴枝村幸子的約,他開著自己的車出門,油耗得多,輪胎還沾到了紅土和雜草。由這些跡象可以推測出,佐山於十日當天開車載波多野雅子前往禦嶽。

枝村幸子大概也從岡野的報告中得到了相同的結論。她聰明,而且似乎擅長抽絲剝繭。不難想象她在聽完岡野帶來的消息後,猜想波多野雅子並非上吊自殺,而是為佐山道夫所殺並加以偽裝,立刻親赴禦嶽的現場“調查”。

輪胎上的紅土和雜草並非來自多摩川沿岸,他其實是開車進了禦嶽山。

桑山與櫻田在這件事情上達成了共識。

櫻田事務官前往禦嶽及青梅一帶進行調查,帶回報告。

據調查,某一天,有位出租車司機在青梅車站前,載到一名來自東京都內的三十歲女性,目的地為禦嶽西方。這位女性乘客請司機陪同入山,那裏正是之前波多野雅子被人發現陳屍之處。

她隨後又搭車回青梅車站,進到中華餐館“和來軒”,向老板娘探聽曾經來店的一對情侶。

櫻田親自訪問“和來軒”老板娘,她對那位女性及當時的談話內容記憶猶新。女人表示,六月十日傍晚開車到店裏點了炒麵的那對情侶是她的朋友,老板娘因此提到十日那天,他們在開車來店之前,和“青梅林業”的卡車司機起了點小衝突。女人聽到後非常感興趣,出租車司機也可以作證。因為她在離開“和來軒”後,立即驅車前往位於車站後方的“青梅林業”,和與那對情侶發生口角糾紛的卡車司機黑原見麵。

櫻田於是直接走訪青梅林業與司機黑原三郎會麵,黑原對此事仍有深刻印象。

“十日傍晚,有輛下行車輛在和來軒前麵硬要右轉,擋到我的路,我一時火大,跟那個男人吵了起來,當時他的車上還有一個女人,最後是和來軒的老板娘出來勸和。”

黑原口中的車輛特征與佐山道夫的車子一模一樣,隻差沒有注意到車牌號碼。

波多野雅子的屍體經過解剖,發現腸胃裏殘存的消化物為炒麵,可謂鐵證如山,同時和來軒老板娘所描述的那一對情侶,也與佐山道夫和波多野雅子的特征相同。

由此可知以下兩項事實。

一是佐山開車載波多野雅子至禦嶽山,將她絞殺後偽裝成縊死。依轄區警員的說法,雅子由於屍體腐爛程度嚴重,頸部縊痕模糊,丈夫又向警方表示妻子為“自殺”,因此分析為自殺身亡。丈夫由於在外有情婦,樂於接受妻子死亡的事實,並宣稱自殺原因不明的雅子留下了遺書,不希望妻子橫死一事再造成更大的**。那時他心裏正盤算著立刻與情婦共結連理,後來,更在不到半年的時間隨即結婚宴客,桑山當時正巧在飯店,目睹了那場婚宴。

二是由以上調查結果可假設,枝村幸子發現佐山道夫涉案,進而以此逼婚,這正是佐山殺害幸子的動機。

借由櫻田的報告,桑山更加確定佐山的嫌疑重大,但礙於枝村幸子命案一審時認定岡野為嫌疑犯,並依此做出判決,二審爭論的焦點必定還是被告岡野。律師隻會就自白無自願性一點替被告辯駁,至於揪出真凶則另屬他人職務。

負責偵辦這起案件的檢察官並非桑山,他無權發表意見。這起案件由同事丸岡檢察官負責,由於自一審起便是根據高層的意思,也就是依從上麵下達的指令行事,即使他與一審檢察官抱持相同意見,也不是出自個人的判斷。法官各自擁有“自由心證”的權力,檢察官則無,縱然一審檢察官的主張與事實不符,承辦該案的上級檢察官也必須持有相同見解。“檢察一體原則”使得偵辦行動處處受限,有時更會發生即使損害被告權益,也要堅守此一原則的不合理現象。

桑山確信岡野清白,真凶為佐山道夫。他認為,如果自己是二審的檢察官,便能厘清岡野的自白不可信,再從中揭穿佐山的不在場證明,並通過瓦解佐山證言中的矛盾之處,進而追查殺害波多野雅子一案。

這件事在執行上困難重重,首先是岡野正一不曾懷疑佐山,他根本沒發現這是個陷阱。再者,沒有其他人認為佐山可能涉案,並且提出質疑,懷疑佐山的人隻有檢方內部的桑山與櫻田,如何提出問題實在是個難題。

二審原則上不會重複進行與一審相同的審判程序,而為事後審查一審的判決是否妥當,並且嚴格限製於判決後提出新證據,亦即上訴時隻能略加補充理由。在這樣的情況下,從原判決中找出重大錯誤,便成了撤銷一審原判決或使一審發回重審的唯一機會。

然而,檢察官與被告對立,隻有法官和律師可以證明被告清白。

明知凶手並非岡野正一,真凶另有其人,卻受限於“檢察一體原則”,以及此案為他人負責偵辦,難道就隻能束手無策地看著二審進行審查嗎?

他先私下與丸岡檢察官討論自己的想法,又向副檢察長進言,最後都落得無疾而終的下場。

究竟還有什麽辦法可行?

大部分的案件在逮捕凶手之前,就已經依過去的調查經驗,鎖定了特定嫌疑犯。

嫌疑犯鎖定後,最迫切的問題便是,厘清嫌疑犯的行為舉止與案情的關聯性。如與案情無密切相關,不免引人懷疑,警方亦無十足的把握斷定此嫌疑犯即為真凶。

桑山由發生在福岡縣二日市武藏溫泉的命案前後經過判斷,凶手即為佐山道夫,因此強烈懷疑他正是殺害枝村幸子的凶手。他始終認為被害的年輕女子與佐山之間有特殊關係,佐山將她殺害後,又借機利用自精神病院逃走的瘋子頂罪。

與此有異曲同工之妙的是殺害波多野雅子的手法。武藏溫泉一案在位於天拜山山腳下的寺廟樹林裏犯案,殺害波多野雅子的地點則選在禦嶽山中,目的都是為了除掉女人這個絆腳石。前者妨礙了他的前途發展,而後者在利用殆盡後,遭他嫌礙事而遺棄。

最後這位枝村幸子與前兩者略有不同,她推測得知波多野雅子遇害的真相,帶給道夫心理壓力,並以此逼婚。道夫野心勃勃,不難想象幸子的存在牽製了他的發展,同樣成為他前途路上的絆腳石,而且比前兩位被害人更加棘手。

佐山道夫的行徑與案件具有高度關聯性,可知他便是殺害枝村幸子的凶手。

一審誤認殺害枝村幸子的凶手,並判決有罪。佐山道夫始終維持“證人”的身份,要將“證人”轉為“被告”不隻艱難,且苦無物證。法庭認定的物證都將嫌疑指向岡野正一。

佐山道夫在狀況證據上遠較岡野不利,卻因關注的焦點為被告,不曾有人留意。岡野錯在不該向警察認罪,依犯罪學家的觀點,嫌疑犯一旦自白,其他證人在提供“證詞”時,心理也會跟著受到影響,此間接證據便成了束縛嫌疑犯亦即被告的桎梏。

桑山向副檢察長闡述自己的看法時,提起佐山道夫,遭到鄭重而冷漠的駁斥。對方表示狀況證據不足以證明被告岡野無罪,他表麵上沒有明講,其實是為遵循檢察一體的原則行事。桑山並非負責檢察官卻提供意見,這樣的行為隻是多此一舉。

桑山考慮針對波多野雅子命案重新展開偵查,將凶嫌佐山道夫逮捕歸案,並借此一舉洗刷岡野殺害枝村幸子的嫌疑。既然高層不采取行動,就隻剩下這個方法。

這方式執行起來有個困難,自殺案要以他殺的方向重新展開偵查,必須有足夠的說服力才可能推動,現在缺乏的正是這樣的力量。

首先遇到的困難為,波多野雅子的解剖報告上明記其死因為縊死,而非絞殺,此為阻礙重新偵查的決定性因素。

如今遺體已經火化成灰,不可能重新鑒定以推翻或對原本的鑒定提出異議。雖然可以對鑒定書進行鑒定,亦即實行鑒定再鑒定的方式,但沒有其他強力的直接證據,難以推行此一計劃。

其次為波多野雅子的丈夫不隻不懷疑妻子的死因,甚至為妻子自殺感到喜出望外,更聲稱妻子留下遺書。但是,沒有任何人實際看過那封遺書。

關於佐山道夫早已和波多野雅子發生肉體關係一事,隻要追查佐山並詢問店裏員工就能得知,但僅隻如此不足以構成犯罪嫌疑。前年六月十一日早上,佐山開車到加油站,謊稱輪胎上的髒汙是因為前一天開車至多摩川,沾到了紅土與雜草,但他其實是開進了禦嶽山,青梅當地中華餐館老板娘的說辭也可證明。不過,佐山隻消一句“認錯人了”,就可全盤否認此一情形。餐館老板娘不曾再見過佐山和波多野雅子,他也能反駁目擊者隻見過他們一麵,證詞的準確度低。而且即使承認,這也隻能當作狀況證據,老板娘並未目擊凶案發生過程,她的證詞不能作為直接證據。而警察已將遺體列為“自殺”案件處理,更增添難度。

光憑這些狀況證據,無法以佐山道夫涉嫌為由進行調查,更遑論其中遺體的勘驗報告與推測不符。一旦重新展開偵查,結果又不如預期,勢必會招來執法過當的譴責聲浪,甚至可能因人權問題引起糾紛。佐山道夫畢竟是個強勁的對手,不可能屈服於這點程度的狀況證據。

他早已盯上佐山道夫,難以忍受隻能無奈地看著真正的凶手逍遙法外,任憑無辜者蒙受冤屈。

“在五月二十九日傍晚六點半到九點之間,佐山道夫都和福地藤子待在房間裏,這顯然是撒謊。他肯定離開過房間,而且岡野在枝村幸子家發現屍體的時間是八點多,他一定是在那之前就出門了。殺害枝村幸子所需的時間預估為十五分鍾,所以應該是在七點半離開。如果能找到佐山當時搭乘的出租車,可以知道得更詳細,隻是可能性不大。”櫻田說。

“根本不可能吧。”

“我們捏造一個載過他的司機如何?”

“捏造司機?”

“既然找不到證據,就隻能耍一點小手段了。”

櫻田事務官之前隸屬於警視廳搜查一課,是個習慣傳統辦案方式的刑警,有些老一輩的刑警即擅長於調查中設下圈套。

桑山雖認為這是鋌而走險的做法,還是決定先聽櫻田如何計劃。

“前年六月十日在青梅市的‘和來軒’前麵,有一位‘青梅林業’的卡車司機黑原三郎和佐山起了爭執。”櫻田娓娓道來,“他後來見過前來調查佐山行動的枝村幸子,而且因為幸子問過同一件事,當我問起他與佐山之間的行車糾紛時,他還記得很清楚。”

“你是說有個疑似佐山的男子開車正準備在中華餐館前麵回轉時,擋到了卡車,黑原於是對著那名男子破口大罵,最後還是由中華餐館老板娘出麵排解的那起糾紛嗎?”

“對。那輛車確實是由佐山駕駛,車上還載著波多野雅子。我請黑原確認過佐山刊登在雜誌上的照片,他看了很久,表示雖然不是十分肯定,但兩人十分神似,還是得見到本人才能更加確定。”

“你要讓黑原跟佐山見麵嗎?”

“不能隻是見麵,否則佐山一定不會承認。”櫻田身子前傾,“我要黑原假扮成將佐山從枝村住的那棟大廈前載到青山店門前的出租車司機。”

“如果佐山記得出租車司機的長相呢?”

“不可能。除非是起了爭執,否則就連我們也不會特別注意背對乘客的出租車司機長得什麽模樣。”

桑山也明白,出租車司機和飯店服務生及郵差一樣,都是在公眾場所服務的人員,不會有人特別關注他們的長相。

“我的構想是,不讓黑原在去程載到佐山,而是回程。”櫻田接著說,“我們不知道佐山在青山的哪裏搭上出租車,不過,回程應該就是從枝村幸子住的那棟大廈附近,一路搭回店裏。凶手在作案之後,心理上會想盡早離開現場,趕快回到家裏。犯案前雖然忐忑,犯案後更是惶恐不安。”

“對方可是佐山,他真的會讓出租車停在店門口嗎?”

“不一定要門口,停在附近也可以,隻要讓他以為司機覺得乘客的舉止怪異,留下深刻印象就行了……假扮回程司機還有一個好處,佐山的不在場證明建立在岡野打電話來的時候,他人正在房間裏,司機的證詞可以戳破,他其實是在岡野那通電話打來的八點二十分前不久,才回到房間,瓦解他的不在場證明。”

聽著這個計劃,桑山也有些心動。

“可是,黑原從前年到現在一直都待在青梅林業,沒離開過啊。”

“這就要動點手腳了。他得假裝從前年八月轉行到東京都內當起出租車司機,反正他也沒有載過佐山,怎麽說都一樣。”

“他們要怎麽見麵?”

“如果隻是讓他們不小心碰到麵,佐山那個人的個性就像您所說的,他肯定會佯裝不知。黑原得寄封信給佐山,信裏就寫,去年五月二十九日晚上八點,我在信濃町的大廈附近載了一位客人到青山靠近美發沙龍的地方下車。我覺得對方很眼熟,想了很久,最近看到女性服裝雜誌上的照片才終於想起來,前年六月十日傍晚,我跟你在青梅因為車子的事吵了一架,那次的爭執使我印象深刻,沒想到那個人竟然是你,我一直惦記著這件事。為了得到佐山的響應,得租間房子,讓黑原在東京都內住上一個星期。費用由我們承擔,還得提供謝禮。我這就去青梅一趟,說服他幫我們這個忙。”

“然後呢,你希望佐山怎麽響應?”桑山問,但自己也感到茫然。

佐山道夫從早上寄來的郵件中取出“黑原三郎”的來信。

每天有許多寄給道夫的郵件,除了雜誌、美發專刊、百貨公司傳單,還有陌生人寄來的信。其中有慕名信,也有些以幼稚的筆跡詢問如何成為一流發型師,而每天必有兩三封信來自各地美容院的員工,表達欲拜入其門下的決心,在當今的趨勢影響下,比例以男比女多,發型師儼然成了個賺錢的行業。

道夫以為“黑原三郎”也想前來拜師,心不在焉地讀起信。

時值秋高氣爽之際,冒昧打擾,實感抱歉。

好久不見,或許您不記得我的名字,然而,我對您的印象仍然非常深刻。我現在是東京都內出租車行的司機,過去受雇於青梅市的青梅林業,工作是駕駛卡車。前年初夏,我有寫日記的習慣,日記裏寫到六月十日傍晚六點半,在青梅市的“和來軒”門口,您開車回轉時,正好擋住我的去路,我一氣之下,下車跟您理論。我一開卡車就容易煩躁,控製不住自己的情緒,發生那種事,實在非常抱歉。當時,“和來軒”的老板娘雖然出麵勸阻,您車上那位富態的婦人卻滿臉驚恐,對不起造成麻煩,謹在此致上最誠摯的歉意。

道夫讀到這裏,內心起伏難以平息。

沒錯,確實有這件事。那時我正載著波多野雅子要到禦嶽,她說肚子餓了,我於是順路選了家中華餐館。

這是第二個提起這件事的人,第一個人是枝村幸子。

“我當麵仔細問過那位卡車司機了,確定你就是殺死雅子的凶手,他也表示隨時都可以出麵作證,他說你車上載著一個肥胖的中年婦女,自己一個人到禦嶽山裏上吊的雅子,竟然在你的車上,再說你分明是開車到多摩川,結果居然跟雅子一起在往禦嶽途中的青梅吃炒麵。解剖之後,從雅子的胃裏發現了炒麵,還有那間店放在冰淇淋上的櫻桃籽呢。”

枝村幸子沾沾自喜地說,露出誌得意滿的笑容。他為了脫離這傲慢的枷鎖,殺害了幸子。

黑原三郎的信還有很長一段,他究竟有什麽企圖?道夫猶如於狂風駭浪中浮沉,再往下讀。

我一直惦記著要向您道歉,但不知道您的姓名與住址,直到去年五月,日記上寫著,是五月二十九日晚上將近八點的時候,偶然遇到了您。這真是不可思議的偶遇,您在信濃町剛好搭上我的車,上車地點就在那一帶的高級大廈附近。您上車之後,我沒有立刻發現您就是那位一年前在“和來軒”前麵和我發生爭執的先生,隻覺得似曾相識,還是往後視鏡看了好幾回,才終於認出來是您。那時候我原本想親口道歉,卻不好意思開口,總想著等一下再說,您就在青山下車了。我一直覺得遺憾,錯過了向您表達歉意的機會,直到最近在女性周刊上看見您的照片,才驚訝地發覺您竟然是位名人,既然如此,我更要為當初無禮的行為親自向您致歉,才決心寫下這封信。

讀完黑原三郎的來信,道夫手裏緊抓著那七八張信紙,眺望遠方良久。他安詳的眼神裏浮現兩個不同的場景,其中有個人物正不斷來回穿梭,而且隻見他的影子在朦朧玻璃的另一頭晃動,直惹人心煩。

他還隱約記得青梅公路上遇到的那位卡車司機,卻對由信濃町大廈旁搭到青山的那位出租車司機完全沒印象。他根本沒見到那位司機的臉,沒有乘客會在搭上出租車後刻意盯著司機,記住司機的長相。

前年六月十日傍晚六點半和去年五月二十九日晚上八點前,青梅與信濃町,沒想到竟然還有另外一個人,重複出現在這兩個時間地點,要說偶然未免過於巧合,簡直像是刻意安排,天底下怎麽可能有這麽湊巧的事?

說不定其中另有隱情,道夫立刻有了戒心。而這隱情若非人為操弄,便是陰謀。

他開始思索理由。既是蓄意,必有原因,更何況是耍弄詭計。

道夫猜想,黑原三郎的行動或許是受到警方指使。這可能是警方利用司機,設下圈套,但自己又推翻了這個想法。警方既然認定波多野雅子死於“自殺”,枝村幸子一案的“凶手”又已經送上法庭,並於一審被判有罪,處無期徒刑,被告雖仍在上訴,警方卻是信心十足。這麽一來,黑原三郎不是因為警察找上他。他於是將司機試圖接近他的舉動解釋為與警方無關,隻是單純出自個人因素。

黑原也許正如信中所述,在出租車中想起一年前還在開卡車時的魯莽,希望能向他致上歉意。對方如果是一般人,黑原根本不會放在心上,就是知道他是位“有名人士”,才會這麽大費周章,借機接近令人憧憬的“名人”。

道夫認為這解釋未免過於表麵,又找不到其他“理由”。司機這職業出沒不分時間地點,隨時與不同的人接觸就是他們做生意的方式。黑原隻是在這些不特定的乘客當中,剛好想起了一位特定的乘客。

不宜冷落這位司機,道夫判斷。唯恐應對稍有怠慢,他會大肆宣揚,向朋友說長道短,一傳十,十傳百,最後傳進警察耳裏,惹來懷疑。無心追查其他嫌疑犯的警察,可能因此興起調查的念頭,他也不願讓那些好奇的群眾看好戲。更糟的是,枝村幸子後來找到了這位司機。

這麽想或許是庸人自擾,然而置之不理,又覺得心裏有個懸而未解的結,隻有早點知道實情才可釋懷。如為禍害,則需盡早鏟除。總之,這封信得妥善應付,何況這男人還牽扯到枝村幸子。

黑原三郎在信中約定了訪問美發沙龍的日期,並表示將於當天下午五點來電確認。信以快件寄到,信中所指的當天也就是今天。

傍晚五點,道夫將自己負責的一位政治家夫人交由徒弟打理發型,自己則回房休息。他不想在店員前來通知的情況下,拿起店裏的電話處理這件事。

五點一到,房裏的電話響起,收銀台的女店員告知是黑原先生來電,把電話轉了過去。“我是黑原。”年輕男子遲疑地說,“……請問您是佐山先生嗎?”

“對。”佐山為打探對方的底細,刻意冷淡響應。

“我寄了封信給您,請問您看過了嗎?”

他的年紀輕,說起話來卻不怕生,或許是因為從事卡車及出租車司機,已經習慣與人接觸。

“我剛看過了。”

“請問方便過去與您見麵嗎?”

“你找我就是為了信上說的想跟我道歉的那件事嗎?”

“對,就隻是那樣,不過,還有點別的事。”

“什麽事?”

“這件事不方便在電話裏說,最好是能在沒有人的地方當麵談……”

道夫走向位於新宿百貨公司後麵巷弄的咖啡店。

黑原三郎要求見麵的時候不要有其他店員在場,道夫覺得奇怪,這真是個令人不快的請求。其實根本沒有必要特地跑到咖啡店,大可一口回絕,但那封信讓他放心不下,終究無法拒絕。

他進入咖啡店,一到門口就看到座無虛席。這家店往最裏麵走去,還可以再往下一層樓,另外也有二樓,而且一定要走上樓梯,才能將二樓全貌盡收眼底。道夫佇立在入口處眺望,二樓欄杆旁有個男人半彎著腰,搖旗似的揮舞手中的雜誌。男人係著紫褐色領帶,這是黑原三郎在電話裏告訴他的特征。

上樓的時候,他想著那個手拿雜誌的男人有些麵熟,在黃昏的青梅公路上走下卡車的男人確實就長那副模樣。樓梯不長,沒多久就走到了男人麵前。

“你是黑原嗎?”他主動開口。

“對,我就是。”

男人二十五六歲,發型和時下流行的遮耳長發不同,而是隻有前麵留長,其餘剃短,像是平頭的造型變化。他的兩眼渾圓凹陷,顴骨突出,塌鼻大嘴……當然,他的膚色黝黑。沒錯,就是這張臉。道夫在模糊的記憶當中,想起前年從裝甲車般的卡車走下高聳駕駛座的一位全身肮髒的男子。

“佐山先生,您好。我在信裏也有提到,那時候真是非常抱歉。”

黑原三郎將雙手交叉在背後,鞠了個躬。

“不要這麽說,事情都過去了,別在意。”

道夫伸出手,對方握住他的那隻手宛如木頭般堅硬。

他們相對而坐,道夫向女服務生點了杯和黑原三郎一樣的咖啡。坐定後,他又端詳眼前的男人,對那張臉的印象逐漸鮮明,終於確定他就是那個時候的男人。

他隨意觀察四周,注意到鄰桌和周圍都是年輕情侶,不像有警察變裝藏身其中。

“我隻要一開卡車就覺得煩躁,明明隻是一點小事也會大發脾氣。”

黑原三郎一個勁地搔著他那顆造型特殊的平頭。

“沒關係,不用再提了。”

“是,對不起。”

“倒是你在信上提到,你現在在開出租車嗎?”

他打算先發製人。

“對。”

“在哪一間出租車車行?”

“江東區的八光出租車行。”

“這工作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

“前年八月。青梅的生活費便宜,可惜就是缺乏刺激,不過,開出租車也不好賺,白天幾乎賺不到錢……對了,我去年開車到信濃町遇到了您,就在一棟豪華大廈的附近。”

“你是說信上寫到的那件事嗎?”道夫問道,持續觀察著對方要如何出招。

“對,老實說,我注意那棟大廈很久了。”

道夫心頭一緊。

“那時候那棟大廈四樓開了一間夜店,其實就是供男人玩樂的秘密場所,我們常載客人過去,載到之後,會有女人給我們一千日元小費。我要跟您說聲抱歉,您在那棟大廈附近上車的時候,我還以為您是剛從那裏離開的客人,所以才會從後視鏡偷看,不過,我馬上就認出來了,我曾在青梅遇見過您……”

“我不是從那棟大廈出來的。”道夫忍不住嚴詞否認,“我是在那附近散步。”

他覺得這理由薄弱,也沒有多加考慮,脫口而出的話倒像是強詞奪理。

女服務生將咖啡放在桌上,詢問是否需要牛奶。

“哦,您一個人在那裏散步啊?您的地位這麽高,通常不是會有弟子在身旁服侍嗎?”黑原三郎瞪大了凹下的雙眼。

“我要整理思緒的時候,就會一個人出門散步。”道夫啜飲一口咖啡後說。

“周刊上說,您的店不久將會站上日本美發界的頂端,我就是從上麵的照片發現原來您是佐山先生。”黑原的眼神轉為流露出敬畏之情。

“周刊的報道不管褒貶都一樣誇大不實,而且還得小心遭人中傷,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您真是辛苦,不過既然客人都是女性,工作起來也特別愉快吧。畢竟是讓漂亮的女性更加動人啊。”

“我的工作是讓不起眼的女性變得更加美麗,她們感謝我,我也能從中取得利益。”道夫輕浮地說。

“您一定很受女性歡迎吧?”

黑原咧嘴笑著,像是對這話題深感興趣,但這卻是道夫最需提防的問題。

“沒這回事,我們跟客人隻是生意上的往來。”

“說得也是,不然會搞壞身體的嘛。”黑原竟欽佩地不住點頭,然後突然抬起了臉。“我前年大鬧的時候,不,我在青梅公路上為了點小事跟您吵架的時候,您車上坐著一位富態、稍微年長的女性,她還好嗎?”

這問題正中要害,道夫告訴自己不能慌張,深呼吸了一口氣,心平氣和地回應。

“她最近好像搬家,沒到店裏來了。”

“您如果遇到她,請代我向她問聲好。當時她在T型豪華轎車裏,好像被我的蠻樣嚇壞了,真是抱歉。”

“還有……”司機又靦腆地猛搔著頭,“我還有一件事得向您道歉……說起來真不好意思。”

“有什麽事嗎?”

反正也不是什麽重要大事,道夫雖然這麽想,還是鼓起勇氣主動詢問。如果不讓黑原說出口,不知道他“為何道歉”,總覺得心裏不安。

“也沒什麽……其實是在跟您發生爭執的半個月後,在青梅車站前麵排班的出租車司機,載了位不到三十歲,身材修長的美女來找我,她不知道為什麽對我們爭吵的事情很感興趣,追根究底問了很多問題,尤其關心時間跟車上的那位女性。”

他說的是枝村幸子,道夫覺得胸中仿佛有股渾濁的汙水往上逆流。幸子確實曾經告訴道夫這件事情,而且還愉快地嚷著終於掌握到波多野雅子遇害的證據。她又是說解開了輪胎上為何有紅土和雜草的謎底,又說握有鐵證,將草的種子從褲褶裏拋出。這些“證據”纏成了一條繩索,緊緊套住他的脖子。

“我那時候不知道您是佐山先生,幫了那位外表聰明的氣質女性。我對女人最沒轍了,還特地從辦公室拿來當天的工作記錄,讓她確認我說的話沒錯。不曉得她是不是因為對您有好感,所以吃醋到處調查您的行動?”

“應該不至於吧,我根本不知道有這回事。”他說話的聲音有些嘶啞。

“我這麽多管閑事,給您添麻煩了吧?”黑原憂慮地問。

“不會,你別放在心上。”

不用放在心上,但也不能到處亂講,就到此為止吧——道夫煩惱著該如何表現,才能封住黑原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