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逆向追查

佐山道夫進入了加油站。

“您好,今天天氣真不錯。”

熟識的店員將油槍放入車子的油箱,開啟加油開關。

“您好像很忙呢?”

“對啊。”

“聽說您的店要搬到青山去了,什麽時候搬?”

“今年年底吧。”

“您搬走之後,現在的店怎麽辦?”

“就讓給別人嘍。”

“真遺憾啊。事業擴大經營是好事,可惜的就是我們要痛失一個老主顧了。”

“不會的,我常開車到處跑,也會盡量過來這裏加油。”

“請您務必在工作空當開車來這裏繞繞……對了,說到開車,大前天有人到這裏來問您開車去多摩川,耗了多少油。”

“多摩川?”

“您開車出去的隔天到我們這裏來,車子弄得很髒,我還幫您洗了車……那是哪一天呢?十一日嗎?”

道夫緊盯著他的臉。

“來問的人是誰?”

“長發,戴眼鏡,有三十四五歲,很邋遢的一個人。”

“到底是誰呢?”

加油站員工叫來一開始招呼那位客人的女店員。

“我會告訴他那些事,是因為他說他是柳田先生介紹來的。”

“柳田介紹來的?”

女店員看他皺起眉頭,擔心地問:“不可以說嗎?”

“不,我大概知道是誰了,隻不過我還得跟柳田確認一下。然後呢,那個戴眼鏡的男人問了什麽?”

“他說他要買車,想參考您一個月的油錢。我告訴他,將近一萬日元左右。他回說,果然需要不少錢。他還問您最近一次加油是什麽時候,我說發票上登記是十一日,他又問加了多少油,我說加了三十二升,他再問,三十二升可以跑幾公裏……我想他才剛接觸車子,又是柳田先生介紹來的,以為他是您的朋友。”

也就是說雖然是不認識的人,但出於好意,都告訴他了。

剛才的員工插話說:“然後我就來了。我對他說,您平常車子的油不會少這麽快,都是因為前一天開去了多摩川。這是您告訴我的。”

道夫雙手交叉放在背後。

“車子弄髒的事也說了嗎?”

“說了,因為講到可能是開了很長的路,順口連輪胎弄髒都說了。”

“輪胎?”

“對,輪胎上沾滿了紅土,還有雜草在上麵。”

“你說得這麽仔細啊?”

“嗯,隨口就說了出來……我說了什麽不該說的話嗎?”

他搔著頭,擔心自己的行為是否過於草率。

“沒關係啦。”

“對不起,因為聽說是柳田先生介紹,才講了這麽多。”

“你不用太在意……我已經知道是誰了。那個男的眼鏡度數很深,皮膚黝黑,土裏土氣的,對吧?”

“對,而且他的臉上很多汗。”

“沒錯,他總是在流汗。”

道夫笑著開車離去。

他變更預定行程,回到店裏。他的神情嚴肅,但並非因為專注於開車,他的注意力甚至不在方向盤上,而是被他滿心的疑問拉走了。

岡野正一為什麽會去加油站問那些事情?他為什麽要問十一日加了多少油,關心車子在十日的狀態?

車子開在禦嶽的山中小徑,輪胎沾到紅土,粘住了被人踩斷的雜草。加油站的員工在洗車的時候問起,他隨口說沿著多摩川兜了一圈,這答案似乎引起了岡野的好奇。

不過,岡野竟然……

怎麽可能是岡野,這簡直叫人難以置信。那個人也許不是岡野,而是一樣戴著眼鏡,汗流滿麵,呆頭呆腦的人。

他下車,走進自己的店。

“歡迎,歡迎。”

道夫四處招呼客人,臉上掛著爽朗的笑容,舉止親切且穩重。

“夫人,您是不是瘦了啊。噢,是去蒸桑拿了嗎?別這麽說,您可是越瘦越美了呢。既然臉型變了,發型也要跟著改才行,請交給我吧。”

在招呼客人的同時,他隨**代身邊經過的弟子。

“你叫柳田來找我一下。”

他笑容滿麵,畢恭畢敬地向客人彎腰鞠躬。

“那麽,我們待會兒見……”

店裏有一小間道夫專屬的休息室,柳田走了進去。

道夫交代了下店裏的工作,接著提起新的話題。

“我問你,大前天岡野來過嗎?”

“是,他是傍晚來的,那時候您剛好去銀座,不在店裏。”

“他說了什麽嗎?”

“他沒談到工作……對了,他說要買車,問了一些問題。”

他心想,果然是岡野,隻是不曉得他的目的何在。

“他問什麽?”

“他問了一堆跟加油有關的問題,我也應付不來,隻好告訴他車站前的加油站,跟他說加油的事還是去那裏問比較快。”

沒錯,就是他。他無法斥責柳田多管閑事,怕他也起了疑心。

然而,他不由自主地繃緊了臉,柳田憂心忡忡地問:“請問我是不是不應該告訴他加油站的事?”

“沒那回事,不要緊。”道夫連忙裝出笑臉,“我隻是在想岡野也太小家子氣了,還沒買車就在擔心油錢,很像他的作風。”

“對啊,而且他不是要買新車,他說他要買輛三十萬左右的二手車。”柳田放下心,一同笑了起來。

“他真的會買車嗎?”

“誰知道呢,他應該會是個慎重的買家。”

“等等,他會開車嗎?”

“這我也問了,他說打算最近到駕校學。會決定買車,是因為工作沒車不方便,真像是他會下的決定。”

“你別跟岡野說我知道這件事了。”

“是。”

“我怕岡野生氣,覺得我們在背後嘲笑他。”

“好,我不會告訴他的。”

他要岡野以為自己被蒙在鼓裏,免得因為他心生警戒,讓調查受阻。

“我去找一下山根,青山店的工程也得兼顧。”

“真讓人期待,希望可以早點完成。客人們都在討論,開店前的風評很不錯呢。”

岡野問起油量,是否與那件事相關,在前往青山的施工現場途中,這問題仍不斷困擾著他。

說不定岡野真的在考慮買車,並且為了買車在意起油量。這的確符合他一板一眼、心思縝密的個性。

這一切或許隻是他的疑心病過重。弄髒車子跟輪胎上沾了紅土跟雜草的事,都不是由岡野詢問,而是加油站的店員多嘴,主動告知,根本不需要擔心。

岡野為什麽要這樣到處問人?無緣無故,不可能像這樣到處打聽,他的行動缺乏動機。在禦嶽死去的波多野雅子和岡野之間有何關聯?沒有。岡野甚至不知道有波多野雅子這個人。

既然如此,他調查十日的耗油量,不可能是為了在禦嶽山中吊死的女人。不行,我太激動了,道夫提醒自己,不能太過敏感,在危機四伏的狀態下,必須謹慎行事。青山店的工程進展順利,他的夢想正逐步實現,不能出任何差錯。道夫為了呼吸外頭的新鮮空氣,打開了車窗。

山根先到了青山店的工地,與工頭討論現場狀況,工程正在順利進行。

三人討論過後,工頭先行離開。山根所長年輕又有實力,道夫便是看中他的直覺。

“對了……”山根說,“在你麵前實在很難開口,關於岡野……”

“他怎麽了嗎?”聽到岡野的名字,道夫的心頭一驚。

“不,也沒什麽,隻是他的設計風格古板,我本來想既然是你推薦來的,退一步跟他妥協算了,可是啊……”山根苦笑了一下。

“這樣啊,那該怎麽辦才好?”不是那件事,他雖然如釋重負,設計師的話又讓他板起了臉,“我跟岡野認識很久了。我以前住在四穀的公寓時,他們夫婦就住在隔壁,很照顧我。他一路努力過來,都沒有機會嶄露頭角,我才想拉他一把。我知道他的設計跟不上潮流,這也是他到現在都還默默無聞的原因。本來我以為隻是一小部分的設計應該不成問題……他還是做不來啊。”

“我就是聽你這麽說,所以盡量容忍了下來。不過,要我遷就入口旁的櫥窗設計,我辦不到。就算那隻是個不起眼的小地方,我也不會讓步。我之前已經請他重新修改好幾次了,怎麽改都不對……大前天我不在辦公室,他來找我商量,莫名其妙地說什麽要變更一部分的設計。”

設計師最後那一句話令道夫豎直了耳朵。大前天,不正是岡野來打聽油量的那一天嗎?

“你不在的時候他去找你?他說了什麽?”

“因為沒找到我,他說下次再來就走了……噢,對了,這可能是我太多管閑事了,聽留在辦公室的人說,他堅持十日那天跟我還有你三個人一起開過會。”

“……”

十日——正是那一天。

“我那天早上到橫濱跟客戶討論設計去了,他聽到後,又問我什麽時候回來。我以為他急著要跟我討論,從前天就留在事務所等他,結果他再也沒出現,這人還真有點古怪。”

曾經閃過道夫眼前的漆黑動物身影,再度現身。

岡野的企圖非常清楚。

十日下午四點三十分,他為到澀穀與波多野雅子見麵,請岡野轉告枝村幸子他無法前往一事。那時,他的借口就是要與設計師碰麵。岡野打探山根所長十日的行動,為的是查證他的話是否屬實。道夫覺得坐立難安。

“我會再去問清楚。”

道夫知道他的聲音變了調。

“不用了,你別在意。岡野是個好人,不惹人厭,不好意思竟然跟你抱怨這種事。”山根一臉懊悔。

岡野算是好人嗎?他不惹人厭嗎?

道夫坐在車上呢喃,道出內心的話。

波多野雅子與岡野之間“毫無關聯”,卻被牽扯在一起。十日,岡野帶著自己與山根會麵的訊息,前往告知枝村幸子。枝村幸子正是將他們綁在一起的那條線。

既然對手是那女人,會注意到十日的耗油量也不足為奇。

岡野正一當時被派去傳話,正好讓幸子逮住,並且控製他的行動。

原來是這麽一回事,岡野那家夥被幸子……

道夫將車停在路旁,拿出了香煙。

道夫走出車外,在煙攤前打了通電話給竹崎弓子,赤阪日式料理店的老板娘。他沒有打到店裏,而是撥打專線,電話簿裏也找不到這號碼。

電話忙線中,也許她正在和金主講電話。他看了一下手表,一點多了。這位金主每個月會來東京兩次,不在東京的時候常打電話給她,真正的目的是要確認她在不在家,弓子笑說。

既然打了電話來,就表示他人不在東京,弓子隨時可以外出。三分鍾過後,他又打了一次電話,還是電話中。老人家講電話又臭又長。男人六十五歲,不盯緊三十二歲的女人,總是會不安。

第三次終於打通了。即使是專線,竹崎弓子也不會直接接起電話,而是由伺候她的女傭代接。她的戒心強,經營生意有聲有色。

“三點可以出來嗎?你還沒吃飯吧?”道夫問。弓子因為工作性質,常睡到很晚。

“我才正想去吃點什麽呢。”女人嬌聲細語地說。

“你再忍耐一下,我們一起吃吧。我也還沒吃午餐,忙著在自由之丘跟青山兩地跑。”

“我連早餐都還沒吃呢。”

“你可別拿我跟一個早上都在睡覺的人比。”

“嗬嗬……青山店的工程有進展嗎?”

她也是其中一位出資者。而這位“出資者”的資金來源是一個大阪老頭。

“一切順利。吃完飯後,我再帶你去看看。”

“要去哪裏呢?”

“虎之門的蘭亭餐廳好嗎?”

“好啊,我喜歡中華料理,那就三點見。”

“你們電話講了很久哦。”

“咦,你之前打過電話來了嗎?”

“我從十分鍾前開始打,打了五通電話。”

“騙人……嗬,做生意有很多事情要應付嘛。”

掛斷電話後,他又放進一枚銅幣。“藤花莊”的管理員依然是以前那對夫妻。管理員太太親切地打了聲招呼,幫忙叫岡野來聽電話。

“您好。”不久,岡野的聲音伴隨著喘息出現在耳邊。聽到道夫打電話來,他急忙走出房間下樓。

“我想跟你討論一下設計的事,你現在忙嗎?”道夫問。

“現在手邊是有工作,不過還是可以出門,去自由之丘嗎?”岡野的聲音開朗,絲毫沒有察覺異狀。

“我三點跟人有約,想在那之前先跟你討論個十分鍾。地點在虎之門的蘭亭餐廳,一間中華餐館。”

“噢,我知道那地方。兩點四十分到就可以了嗎?我知道了。”

岡野的語氣謙恭有禮。他們現在不再是住在同一棟公寓的鄰居,立場不同了,現在是年長的岡野受雇於道夫。

他的生意雖然不同於竹崎弓子,也有不少事情需要應付。他從沒想過岡野會被枝村幸子利用。這仍在假設階段,當務之急是確認這推測是否無誤。要查證這件事很費時,不過,既然可同時取悅竹崎弓子,也不算白白浪費時間。

道夫在兩點四十分走進虎之門的中華餐館,岡野已經先到一步,坐在角落等候。

“噢,你好。”道夫笑容洋溢,看向從椅子上起身的岡野正一,“這麽熱的天氣,還勞煩你專程來一趟。”

“不會。”

“喝點飲料嗎?”

“好,果汁就可以了。”

“我很想跟你一起吃個東西,可惜我約的人馬上就要到了。”

“您很忙啊。”

“時間不多,我們就趕快講一講吧。”

“是跟櫥窗設計有關吧。”

你受到幸子指使,像個偵探一樣到處調查,道夫猜想,他聽到不曉得會做何反應,不過,這話需謹慎留待日後使用,現在隻能按兵不動。

“對,你跟山根溝通得還順利嗎?”

他沒說,他三個小時前才跟山根見過麵。

“他大致同意,隻剩下一小部分了。”

岡野藏在眼鏡後的雙眼蒙矓,和以往不同,甚少與他正麵相對。

“他說了什麽?”

“該怎麽說呢,他的風格很前衛。前衛是不錯,可是太新潮的話,一般人反而沒辦法接受,我覺得還是該跟顧客保持一種親近感。”

“你說得也沒錯。”

“您也這麽覺得吧。我這麽設計之後,山根怎麽看都不滿意,草圖就重畫了好幾次。難道他覺得我的設計太落伍了嗎?”

他這想法與山根的說法一致。

穿著和服的女人走了進來。淡鵝黃色的鹽澤綢上染著交相重疊而細碎的褐色龜甲花紋,絹帛暈染為橘紅色織成腰帶,這些說明是上次見麵時,道夫從熟稔和服的竹崎弓子口中聽來的。弓子見到道夫正在和岡野談話,微笑著佇立在遠處。她有一張豔麗的臉龐。

“我等你好久了。”道夫不顧岡野就在身旁,起身麵向弓子,說話態度親昵。

“您好。”弓子因為介意素昧平生的岡野,語氣含糊。

“對不起,上次把你留晚了,家人沒說什麽吧?”

“嗯,沒有。”弓子不知該如何回應。

“我今天很想見你,跟你吃吃飯,聊聊天。”

道夫和弓子表現親熱,惹得弓子手足無措,朝岡野瞄了一眼。

岡野急忙起身。“對不起,我要先走了。”他搔著頭說。

“噢,這樣啊。”道夫回望,優哉地說,“大概就這樣了,再麻煩你啦。”

“好,謝謝。”

岡野以目光向弓子致意,匆匆忙忙走了出去。

“嚇死我了呢。”岡野走後,弓子朝道夫露出皓齒,笑逐顏開。

“怎麽了?”

“怎麽了?還不都是你在別人麵前講那些不要臉的話,我真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你可是個中高手啊。”

“就算我是高手,一時間也反應不過來啊。你在他麵前講那些話好嗎?”

“有什麽不好?我請他幫忙新店設計,合作往來還蠻密切的啊。”

“我是怕他誤會。你那麽說,不管誰聽到,都會以為你跟我有特殊交情。”

“你是要我再低調一點啊。”

“對啊,你看他都逃走了呢,一定會到處亂講的。”

岡野正一不一定會告訴別人,但肯定會通報枝村幸子。他既然在為幸子辦事,絕不會放過這最令她在意的女性問題。

幸子善嫉,不可能默不吭聲。她會逼問他,他約在餐廳見麵的那個女人是誰,是從哪裏冒出來的,他們是什麽關係。幸子出於異常心理,拐騙岡野為她效力,調查他六月十日的行動,企圖借由波多野雅子抓住他的弱點,控製他的一舉一動。她那不知足的自我,衍生出將所有女人從他身邊排除的強烈占有欲,聽到岡野傳來的消息,她怎麽可能容忍他身邊又出現了個“新的女人”。

沒有人知道他與竹崎弓子的關係,這件事也沒傳開來。即使枝村幸子不知道弓子的名字,隻要她問起那個在“蘭亭餐廳”裏跟他態度親熱的女人,便能一舉揭穿幸子與岡野的關係。

依幸子的行事作風,她會小心不提到中華餐館,但就算她假裝聽到謠言,強行追問,他還是可以借此確認兩人互有往來。

“你在這地方偷閑好嗎?”竹崎弓子從放在桌上的菜單裏抬起頭,問道夫。

她從早就戴上假睫毛,畫上豔麗眼影。她原本五官扁平,不化妝不能見人,而道夫也下了一番工夫將她的頭發高高盤起,盡量展現出立體感。

“店裏是忙了點,而且我隻要一動手就停不下來。”

“你總是做得很漂亮。”

“別說這個了,剛才那通電話是怎麽回事?講那麽久,講得我都不耐煩了。”

“對不起嘛。”

“他下次什麽時候來?”

他意指金主從大阪到東京的日子。

“月底嘍。”

“哦,所以你還有一個星期可以自由活動。”

弓子露齒淺笑,含情脈脈地注視著他,又發覺服務生還站在後麵等候點餐,在菜單上指了幾道菜。

她轉頭向站著的服務生點餐,伸長的白色頸項毫無防備地暴露在眼前。道夫感到一股誘人的力量。這種**出於弓子的經驗。

幸子不管派誰來查,那件事根本沒留下證據。她光是懷疑我的行動,還不足以逮住我的把柄。

道夫朝繞到他背後的服務生點了道菜。指向菜單的那隻手,曾經緊緊勒住女人的咽喉。人的預感大多與實際情形相符。岡野正一離開餐廳後,就如同道夫所料,他打了通電話到枝村幸子家裏,隻是幸子不在家。

岡野沒找到幸子,雖然失望,也鬆了口氣。向幸子告密絕非好事,或許她不在家是神的啟示,指引他勿管他人家務事。他既受道夫照料,兩人自是沒有芥蒂。

岡野回公寓,繼續被道夫打斷的工作,卻總是不順,無法專心。

過了一會兒,天黑了,悶熱的夜晚降臨。他食不知味地吃完妻子做的晚飯,又立刻回到畫板前。

白蟻飛進打開的窗戶,群聚燈下。蚊子叮著他的手臂、小腿和腳掌。電風扇悠悠送來暖風。他撕破三張畫紙,其中一張因為額頭上的汗水滴落在好不容易畫好的線上,滲進墨汁,暈了開來。

岡野懷念大廈裏開有冷氣的房間,枝村幸子不知是否已經回到了那間房。冷氣不重要,他期待的是看見她臉上的感激,聽著她富有知性且優雅的聲音,找到妻子缺少的風采與談吐。

“怎麽畫都畫不好,我出去轉換一下心情。”

他仔細地將臉洗幹淨,妻子取出剛送洗回來的開襟襯衫。

“慢走。”

她沒有懷疑,在門口送他出門。

此時,神的指示在岡野的心中搖擺不定。要做“壞事”,就拖延到明天。而明天之後還有明天,盡量往後拖過一天又一天,直到決定放棄,這才是最明智的抉擇。這念頭雖一再出現,他卻像是受到某種力量牽引,無法停止動作。

後來的發展也和道夫料想的一樣。枝村幸子在密閉的精美房間裏開著冷氣,身穿美豔誘人的家居服(為道夫訂製的衣服),先讓岡野在電話裏闡述來意。

“你可以等我一下嗎?我想在外頭慢慢聊。我馬上出去,你現在人在哪裏?”

今天晚上道夫可能來訪,不能隨便讓岡野進屋。她不確定,卻也不敢大意。尤其是他有可能為了跟其他女人約會而來哄她,探一下情形。

她才舒舒服服地洗完澡,換上家居服,這下又得更衣走向炎熱的戶外。她心不甘情不願,但岡野那通電話又叫她無法置之不理。

岡野告訴她的地點就在附近,他的身影正在燈光全暗的大樓一角等候。

“久等了。”

幸子前後張望,走向他身邊,在黑暗中朝他投以溫暖微笑,宛如情侶約會,漫步在鮮少有行人經過的住宅區街道。岡野一路踩著淩亂的步伐。

“事情就隻有這樣而已,我不知道他跟那位女性實際上到底是什麽關係,隻是提供您作為參考,請不要誤會。”岡野在詳述事情經過後,又補充說明。

“既然他都那麽說了,應該不會有錯。”幸子刻意貼近岡野身旁,放慢腳步。

“他們看起來是很親熱,至於發展到什麽程度,這我就……”

他害怕幸子與他並肩行走,也恐懼自己這“告密”的行為。

“你說那女人身上穿的是一套高雅的和服?”

“對,她身上的和服就連我看了都覺得精致講究,呃,這隻是我個人的感想……”

“我很冷靜,你盡管說沒關係。”

“是……”

“三十二三歲,會是藝人嗎?”

“我也不太清楚。”

“三點在中華餐館約會吃飯,還真有點奇怪。雖然說他本來就喜歡中華料理……”

幸子話說到一半,像是感受到上天指示般的靈光乍現。

六月十日,道夫在下午四點開車離開自由之丘,之後和波多野雅子碰麵,載著她前往青梅。他們很晚才到青梅,旅途中是否共進過晚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