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抓痕

幸子在房裏翻閱雜誌,寫稿,等待道夫於夜晚來訪。

雜誌上的報道帶給她與以往截然不同的印象,編輯為評斷優劣者,但以自己將來工作上的競爭對手角度來看,經過排版的文字仿佛全副武裝,嚴禁新人接近。同行前輩的題材具有豐富的話題性,觀點獨特,妙筆生花,吸引讀者目光。

最令幸子感到不可思議的是,不隻是知名記者,就連那些她一向瞧不起的記者所撰寫的報道,在這時候都忽然化成一篇又一篇的精彩報道,其中有些記者還是曾多次遭幸子評鑒後,決定不予以采用或退稿的。

這些“無能”的記者害怕幸子,他們(當然,其中也包含女性記者)為“工作”低聲下氣,態度卑微,幸子命令他們重寫毫不留情,並定下緊迫的截稿期限,稍有拖延,便等著挨她破口大罵。他們心懷恐懼,唯命是從,如有才能平庸又驕傲自恃的寫手不聽從指示,她也不會再與這些人合作。

現在雙方的立場不同了,幸子成了“弱者”。她自覺弱勢,沒有自信趕上那些早入行的競爭者,而恐懼“同行記者”撰寫的報道。她在擔任編輯時已站在上層觀察得知,這是個“弱肉強食”的世界。

她振作精神,激勵自己要有信心。別人的文章好,是因為自己還沒習慣現在的立場。她要跟以前一樣,鄙視這些文章。今天晚上,她一直感到心神不寧。她告訴自己,沒什麽好慌的,不是早知道那些人的才能不如自己優秀了嗎?

為安全起見,她決定交給福地藤子的稿件,還是以藤浪龍子作為報道題材,並且著手撰寫草稿。今天早上訪問藤浪龍子時沒有什麽大收獲,可是不需要焦急,不出幾天,對方一定會提供她獨一無二的“私密情報”。她相信她們之間的友情。

她開始就目前手邊所有的材料進行寫作,卻難以駕馭文字,草稿上隻寫了四五行字,就撕碎丟棄。她甚至訝異地認為,自己的文筆劣於剛才讀過的那些“同行”的文章,今晚事事不順,但對自己的要求標準過於嚴苛似乎不是主因。

過了一會兒,她終於發現,這一整晚不得安穩,都是為了道夫。藤浪龍子無意中透露的謎樣話語,他今天在電話裏的樣子,然後現在,接近九點仍遲遲不見他的人影。這份焦躁肯定與道夫有關,即使不是,等待原本就惹人心煩難耐。

她想,或許明天心情能恢複平穩,下筆必能揮灑自如,今天晚上最好先將工作拋到一邊。

她放棄讀文章,也不再寫作,打開電視,這種時候最適合看一些不需經大腦思考的節目。電視上播著無聊的歌唱表演,正符合她的需求。

敲門聲響起。

幸子強抑內心激動,故意放慢腳步,緩緩走向門邊。她打開門讓道夫進來,一股微醺的酒味也隨著酒量差的道夫飄進房內。他脫掉外套,隻剩下一件薄運動衫。

電視沒關,他杵在原地欣賞歌手演唱。幸子走上前關掉電視,歌手的身影隨之淡出屏幕,與歌聲一同消失。

“這麽晚才來,你在忙什麽?”

幸子站在他麵前,形成對峙的局麵。電視關掉了,彌漫著詰問的氣氛。

“嗯,我帶負責青山店的設計師還有工地負責人,總共五六個人去新宿的酒吧,他們愛喝酒,我也跟著喝了一點。因為是我做東,沒辦法中途離開,才會這麽晚到,對不起啦。”

道夫低頭道歉,一手搭上幸子肩膀。她把他的手揮開,往後退了一步。

“你去新宿的哪一家酒吧?”

“就是這家店嘍,很普通的地方。”

道夫從褲子口袋拿出火柴盒,幸子隻瞪了一眼,馬上將眼神轉回他身上。

“哼,你可真快活啊,也不想想我等了你一整個晚上。”

“我沒忘了你,不過,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啊。我是老板嘛,為了店能蓋好,一定要好好對待那些施工人員。我這還是好不容易找到借口,才能早點離開。”

“昨天晚上也一樣,下午三點多你就已經交代岡野先生來我這裏解釋。每天晚上你都得和那些設計師和工人開會、喝酒嗎?”

“現在是最重要的決策時期,再怎麽說,這家店的設計出自我的構想,沒有前例可循。設計師也傷透了腦筋,不隻需要徹底檢討,有時候還會討論到忘了時間……既然對方這麽投入,我也要有所回報才行。”道夫解釋著,試圖安撫幸子的怒意。

“如果你沒說謊,我也不會再追究。”幸子表現出稍微理解的態度,“你昨天四點離開店裏去跟設計師開會,這時間是你派來的岡野先生告訴我的,肯定沒錯。”

“嗯,差不多是那時候吧。”

“你別想蒙混過去。那之前你在電話裏跟我說有時間就來,可是,不想告訴我是為了什麽事不能來,我要你說清楚,你不想說的理由是什麽。”

“對不起。”道夫用手搔著脖子。

“對不起不能當理由。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你執意要我來,我說不出口。我知道就算說出真正的理由,你也不會接受,與其在電話裏糾纏不清,不如事後再來求你諒解,所以我馬上拜托岡野,請他到這裏來找你。”

“他很晚才到,都十一點了呢。”

“咦,十一點?怎麽這麽晚?”道夫滿臉疑惑。

“他道歉說被工作拖延了時間。他才不像你,老在外頭花天酒地。”

“他是個畫家,我們以前住在四穀的公寓,他們夫妻倆就住在隔壁,兩個人過著潦倒的生活,我看他們可憐,伸出援手,他感激在心,所以對工作格外熱誠……可是我沒想到他竟然那麽晚來。噢,我知道了,你那麽生氣是因為他太晚到了嗎?”

“我不是氣他晚來,我生氣的是,你竟然沒來跟我紀念工作最後一天的日子。”

“對了,你終於獨立啦。恭喜。你工作隻到昨天嗎?”

“你別想扯開話題,已經太遲了。”

“來不及了啊。”

“你昨天晚上住在哪裏?”

“我沒住外麵。雖然時間晚了點,我還是回家了。”

“幾點?”

“十二點左右吧。”

“那之前你人在哪裏?”

“我跟設計師還有工頭去青山店察看現場情形,然後到了設計師事務所,在那裏討論事情,晚餐由設計師請客,後來他說想看電影,大家一起去了電影院,可是我一直掛念著你,根本沒那心情,就在日比穀的戲院前麵跟他們分開了。我本來打算來這裏,沒想到在等出租車的時候,遇到了大崎夫婦。”

“他們是誰?”

“夫人是我店裏的客人,先生年紀超過五十了,好像是某公司的高層,夫人到店裏的時候都是由他開自己的車接送,我們也很熟。他叫我別等出租車,不如搭他的便車,所以我就上車了。”

“你既然上了車,為什麽沒來?”

“他們知道我住自由之丘,總不能請他們把我載到奇怪的地方。”

“奇怪的地方?”

“唉,這就是男人的顧慮了,不好意思說出要去女朋友家,怕對方胡思亂想。所以我才打算請他們載我到自由之丘,讓我在店前麵下車,等他們走了之後,我再搭出租車來這裏。”

“你滿嘴打算、打算的,我一點也不想聽你這些計劃。”

“真嚴苛啊……老實說,我真的有這打算,壞就壞在他們約我去家裏打麻將的時候,我不該答應他們。”

“哼。”

“對不起,大崎夫妻是重要的客人,我不能拒絕他們。他們家在奧澤,因為弟弟來家裏玩,少一個人沒辦法打麻將,希望我可以加入。我迫於無奈,隻能選擇今天來跟你道歉,陪了他們三個小時,大家都玩得很盡興。結束後,她老公再開車送我回家。”

“你老是想著要取悅別人,那我怎麽辦?”

“……我這不是來了嗎?”

道夫將手放上幸子雙肩。這次,她沒有再把手揮開。

“喂,你不洗澡嗎?”

幸子從浴室出聲叫喚已經脫下衣服的道夫。

“不了,我覺得還有點醉,等一下再洗。”

“傻瓜,誰叫你不會喝硬要喝。”她的語氣顯得和緩。

幸子走出浴室,道夫正躺在被窩裏。她換上睡袍,朝三麵鏡拆下頭發上一個又一個發夾,往臉上塗抹保養品。

道夫留下了許多謎團,問題尚未完全解決,但是她現在不想與他爭辯,她隻想享受眼前的歡愉。他今天晚上肯留下來過夜,讓她喜不自勝。

她剛才還在獨自煩惱如何麵對新工作,煩到發慌,因此此時更有豁然開朗的感覺。

幸子做好入眠準備,走入隔壁房間。房裏點著昏暗的淡紅色燈光。

“我從今天開始就自由了,不用再受時間限製了。”

幸子走到道夫身旁。她沒有躺下,而是坐在床邊聊天,挑撥他的欲望。

“這樣啊,你自由啦。”

“自由是自由了,不過,接下來需要更努力才行。我現在可以隻挑自己喜歡的題材報道,很有挑戰價值。”

“自由是說隨時都有時間約會嗎?”

“笨蛋,我可能更忙呢。”

他們一邊聊著,道夫完全沒有伸手的意思。幸子按捺不住,脫下睡袍,趴在道夫身上。

“關燈吧。”道夫說。

“別關嘛,我還想再多看看你的臉。”

她雙手捧住道夫的臉,吻上他的唇,一股燥熱的感覺在體內流竄。

她從棉被裏拖出道夫的手並且握住,手中有種奇怪的觸感,促使她將他的手拉到燈下。道夫的手背上貼著膚色創可貼。

“哎呀,這是怎麽了?”

“我前天去青山店的工地,不小心被木頭擦到破皮了。”

道夫若無其事地把手抽回來。

“再讓我看一下嘛。”

幸子試圖拆開他手上的創可貼。

“你在做什麽?”

“我要仔細瞧瞧。”

她緊緊握住他的手,一口氣撕開貼在手背上的創可貼,繃帶下有兩條微微滲血的傷痕。

“你昨天晚上到哪裏找女人了?”

幸子怒目瞪視道夫。

“找什麽女人?”

“裝傻也沒用,這是被女人抓傷的吧?”

“不是,這是擦傷,你看清楚點。”

“我看得很清楚,這是被人用手抓傷的痕跡,而且還是昨天晚上留下的傷痕。”

“嘿,你別亂講,你看不出來這是擦傷嗎?”

“你以為這樣可以瞞過我嗎?所以你才不肯洗澡啊,原來你是怕傷口碰到水。”

“真傷腦筋,你根本不相信我。這明明就是擦傷,你怎麽分不出來。”

“你不敢讓我看見傷痕,才把手藏在棉被裏,還要我早點關燈。”

“真的不是。”

幸子這話對了一半,道夫不肯洗澡,把手放在棉被裏,還有關燈的理由都如她所說,除了他手上的傷不是女人抓傷,實際上真的是擦傷。隻不過,傷不是來自工地的木頭,而是在山裏被灌木刺傷,被竹葉刮傷。他沉默,絕口不提真相。

“我要檢查你的身體。”

幸子一把掀開棉被,**的道夫手足無措地躺在**。

“哎呀,這裏也有呢。這很明顯是抓痕,而且還抓得這麽深!”

另一隻手上臂留著暗紅色傷痕,指甲抓過的痕跡清晰可見。

那是女人在痛苦不堪時抓下的痕跡。

——女人因痛苦而留下抓痕的情形,可分為兩種,幸子不認為那是道夫殺人時留下的痕跡,而將其解釋為愛欲燃燒至**時刻下的印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