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可能性

周六下午,櫻田至桑山家中拜訪。

他帶來九州及岡山老家的特產,詳述此行為調查佐山道夫而前往佐賀及福岡的收獲,重點與信上內容大致相同,那封信可謂言簡意賅。

桑山遞給櫻田一本筆記本,裏麵記錄著八年前的四月七日早上,發生在福岡縣築紫郡築紫野町二日市圓通寺內的年輕女子被絞殺凶案。桑山請福岡檢察院影印轄區派出所警員提出的報告,並在筆記本裏記下要點。

被害人身份:村岡智子。年二十一。寄居佐賀市水江町××號地,牧野伴枝家。

職業:佐賀市站前路上石井食品加工股份有限公司員工。工作時間兩年又一個月。

籍貫:佐賀縣伊萬裏市鬆葉町××號地。村岡市太郎長女,家中從事陶瓷業。

遇害情形:以草繩絞殺。女子身上有多處擦傷,無受性侵跡象。穿著連衣裙,手上戴著一隻小金表。皮包裏的錢包放有五千五百日元,無物品遭竊。衣服上沾有案發現場的泥巴、竹葉及雜草等。死後十五六小時接受解剖,判斷死亡時間為前一天六日下午六至七點。

凶手:蓮田忠一次子,名重男。二十一歲。住佐賀縣西鬆浦郡係崎村××號地,家中務農。

患有精神分裂症,於兩年前被送進位於佐賀縣神埼郡仁比山的佐賀精神病院。四月五日夜間自病房逃脫後便一路竄逃。

發現村岡智子屍體時,重男茫然坐在一旁草地傻笑。他神誌不清,無法進行偵訊。此人於這一周來常處於亢奮狀態,醫院方麵亦保持高度警惕。由於精神病患無刑事責任,予以不起訴處分。三年後因心肌梗死死於精神病院。

案件背景:被害人村岡智子於六日(周六)下午兩點早退,下班後直接前往某地,沒有回家。供她暫住此地的牧野伴枝是她的姑姑(父親市太郎之妹)。

智子的品行:職場評價良好。罕有與男**往的傳聞,自一年前開始不時以健康及其他理由請假或早退。其中一個理由為探望罹患憂鬱症、住進佐賀精神病院接受治療的親弟弟芳吉(時年十八)。芳吉現已痊愈,在家幫忙。

現場附近的目擊者:案發前,沒有人見到智子。被害人獨自前往案發現場的原因不明。

櫻田讀著,不解地抬頭看向桑山。桑山不曾提起此事,使得他一時摸不著頭緒。

桑山在櫻田埋首閱讀時,想起了八年前山中寺廟舉行的那場浴佛法會。副檢察官的話猶在耳邊。

“櫻下狂人聽來頗為風雅,卻可憐了慘遭殺害的年輕女子。他手拿草繩藏身寺廟後山,被害女子於黃昏時分經過,成了瘋人繩下的犧牲者。女子喜歡遊覽古寺,常一個人到國分寺及觀音寺等地。真是飛來橫禍啊。”

“看著你寄來的信……”桑山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我注意到,佐山道夫還叫宮阪道夫時,在鳥棲從事保險營業員的時期,和這起凶案發生的時間一致。”

“……噢,這樣啊。”櫻田這樣回答,但他不明白桑山話裏的意思。

“我之前聽江頭提到佐山當時人在佐賀縣,就一直把這件事掛在心上。這次又看你在信中寫到他從有田搬到鳥棲,更是確定了。”

“嗯,宮阪曾在有田的陶瓷工廠工作,在二日市的寺廟被人殺害的女性住伊萬裏,這兩個地方近嗎?”

櫻田驚訝地連忙翻開筆記本。

“這應該沒有關係,現在雖然還無法確認那時候被害人與宮阪是否互相認識,不過,宮阪待在鳥棲的保險公司時,可能已經接觸到了被害人。”

“為什麽?佐賀跟鳥棲不是離很遠嗎?”

“宮阪可是個保險營業員。”

“我問過保險公司,鳥棲境內的業務範圍往西頂多到神埼町,佐賀的業務歸屬佐賀分店。”

“你看,神埼在鳥棲的管轄範圍內。”

“……”

“你還不懂嗎?你的信裏麵寫到宮阪的客戶有公司行號、農會,還有醫院……”

“裏頭是包含了醫院。”櫻田嘀咕著,“啊”地叫了一聲。

“被害人村岡智子偶爾會去佐賀精神病院,探望入院的親弟弟。”

“沒錯……”櫻田盯著天花板。

“可是,我漏了問宮阪負不負責精神病院。”

“既然有醫院,精神病院的醫生及職員應該也算是他的客戶。”

“宮阪是到那家精神病院推銷保險的時候,認識了前去探望弟弟的村岡智子的吧。”

櫻田眼神迷蒙,宛如在想象中。

“這是屬於可能性的問題。不可能,但也有可能。”

桑山彈了一下煙灰。

“他們確實有認識的機會。宮阪可以與在休息室裏閑晃的村岡智子攀談,或是兩人一起往返醫院……”

“還有一種情形。據警方調查,自一年前起,村岡常以探望弟弟為由早退或請假,如果那是她編造的借口,其實是為了和宮阪在外見麵,那麽他們兩人至少認識了一年以上。你說宮阪從有田到鳥棲,是在二日市那件案子的一年多前……”

“對。”櫻田點頭稱是,“可是,殺害女子的凶手是從精神病院逃走的瘋子,警方不是在報告裏提到他傻笑坐在屍體旁邊嗎?”他反問,凝視著桑山的臉。

“你說得沒錯,不過,我們無法確定他就是殺害村岡智子的真凶。有人看到他蹲坐在屍體旁邊,但是沒有證人目擊整個犯案過程。再說,瘋子講話無條理可言,更不可能明確陳述事實。”

“您認為宮阪將村岡智子帶到那地方殺害,再讓瘋子頂罪嗎?”

“這也是可能性的問題,隻要把不可能的要素,從可能性裏剔除,便可還原真相。”桑山不疾不徐地說。

“說得也是……”櫻田一時語塞,不知該從何問起,“您說宮阪讓瘋子置身殺人現場,這又是怎麽一回事?假設這是計劃性犯罪,他勢必得破壞鎖,將瘋子從病房帶出來,而且恐怕是要從安裝了鐵欄的單人病房裏帶出來。宮阪既不是醫院醫生,也不是裏麵的職員,他真的能做到嗎?”

“我想是不可能。”

“對吧?”

“你假設的情形是有經過事先計劃,但別忘了還有巧合可以利用。”

“運用巧合嗎?”

“現場勘驗的時候,我正好在那附近散步,遇到負責的副檢察官,他表示瘋子自前一天從醫院逃走後下落不明,醫院和當地警員都在找他。”

“咦,您那時候在場嗎?”

櫻田瞪大了眼。

“我沒跟你提過,八年前我去福岡的時候,住在武藏溫泉,剛好碰到了這件事。”

“噢。”

櫻田露出了然於心的表情。往事或傳言讓人留下的印象,遠不如實際經曆過的體驗深刻,令人難以忘懷,他終於明白桑山為何如此執著追查此案。

“那位副檢察官解釋,他大概是越過醫院所在的仁比山,從佐賀縣邊境逃入福岡縣後,到了天拜山,並且由於這一路上沒有目擊證人,猜測他可能是在山中潛逃,因此沒有被人發現。就在他藏身寺廟後山的時候,有個女子在他眼前遭人殺害。他搞不懂發生了什麽事,一直到隔天早上被人發現女人屍體時,他都還待在現場,沒有逃走。像這種巧合,也不是完全沒有。”

櫻田事務官認為桑山檢察官的假設過於湊巧,幾近牽強附會,沒有順勢接話。

他以前也偵辦過偶然發生的案件,並將偶然視作必然,朝計劃性犯案的方向進行偵查,結果卻大相徑庭。這世界上有許多罪行受偶然相助,他不隻實際接觸過這一類案件,由其他案件記錄當中,也可以發現此一傾向。

“那麽……”櫻田事務官接著說,“宮阪為什麽要殺害村岡智子?”

“嗯,這得要問本人才知道了,如果宮阪是犯人的話……不過,情殺的原因跟動機居多,我們從過去的案例不也可以發現這一點嗎?”

“可是……村岡智子跟宮阪有這樣的關係,竟然都沒人發現?”

“他們瞞得很好吧……不過呢,這件案子既沒有陷入瓶頸,也不是經過調查之後才抓到凶手,凶手是當場遭到逮捕,並且立即宣布破案。既然確定這瘋子就是凶手,也就沒有必要查明供述是否屬實。被害女子則被認為是運氣差,正好經過瘋子藏身之處,才慘遭殺害,所以也沒逐一清查她的人際關係。警方幾乎沒采取行動……如果當時仔細查過被害人生平,說不定會追查到異性關係。”

“然後就會查到宮阪的身上了嗎?”

“對。”煙熄了,桑山再點火,“櫻田,你聽好,對照你的報告可以確定,案件發生一個月後,宮阪就辭掉保險公司的工作,離開九州了,還有,宮阪到東京的時候,把姓改成了佐山。”

“……”

“我原本以為宮阪改姓是為了告別悲慘過去,重新出發。可是基於以上的可能性,我想這個想法需要再做檢討。”

“現在開始著手調查如何?”

櫻田雙手交叉放在胸前。

“你說查八年前的案子?”

“沒錯,我就剛才討論的方向,再到鳥棲跟神埼一趟,重新調查。”

“再去也搜集不到強有力的證據了吧。缺乏有力物證,隻取得情況證據,也於事無補。”

東京跟福岡受限於轄區不同,東京高等檢察院無法指揮福岡檢察院行動,且由於證據過於薄弱,亦難移交福岡檢察院偵辦。且地方檢察院在收到警方的“結案”報告後,也已宣告全案偵查終結,此時櫻田事務官若再“私自”前往當地進行“調查”,肯定會引起對方反感。總之,現在追查也無法改變現狀。

“不過,就這麽放著不管,又好像半途而廢,總覺得有件事擱在心裏。”

“我也有一樣的感覺。那麽,這樣好了。你再寫封信到宮阪在鳥棲時寄宿的公寓,跟房東聯絡。”

“嗯,說不定他可以提供一些線索。”

“還有,向保險公司確認,宮阪是不是常為了業務,拜訪佐賀精神病院。這麽點小事,他們應該不會拒絕回答。別告訴他們這是為了調查案件。”

“好,交給我處理……我太大意了,要是在聽到他的客戶裏有醫院的時候,先確認有沒有含精神病院在內,就用不著花這麽多工夫了。”

“我沒跟你事先說明過村岡智子命案,不能怪你。”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

“另外關於佐山道夫,我之前在信裏也提到,沒有跡象顯示,他曾在博多與波多野雅子見麵,江頭跟平尾山莊裏的員工又都表示,和佐山見麵的是位年輕女性,不論長相或年紀都有出入。這又是怎麽一回事?”櫻田不解地說。

“嗯,看到你的信,我也嚇了一跳。雅子十二日確實去了福岡,我以為她的目的一定是去見佐山。”

桑山也是一臉疑惑。

“那位年紀不到三十、身材修長、貌似上班族的年輕女子,到底是誰?”

“不知道,可能是佐山店裏的客人。”

“大概脫離不了這範圍吧。這麽說來,她會不會是青山店的投資人之一?難道會是藝人嗎?”

“都有可能,女子的身份可以再進一步調查。這麽一來,我大概能猜出雅子被殺的原因。”

“我也是。也就是說,雅子妨礙了佐山和新情人交往,卻仍執意糾纏,他嫌礙事,就把她殺了。這麽做還有個好處,那就是可以將積欠的債務一筆勾銷。雅子風塵仆仆追到博多,卻沒見到佐山,落得一場空,回到東京之後,肯定會更加纏人。”

“佐山那個叫作柳田的助手,不知道有沒有可能透露出一些事情。”

“他的口風很緊。如果是警方偵訊,還有可能讓他開口。”

佐山既非殺害雅子的嫌疑犯,也不是重要證人,警方不可能受理協助偵辦。地方檢察院或許可以以建議的方式與警方討論,高等檢察院卻無此一職權,若要送交地方檢察院,又嫌證據不夠充分。

依舊刑事訴訟法規定,地方檢察院有權指揮警方進行偵查,新刑法則改以警方為偵查主體,地方檢察院主要負責審判。檢方內部對此傳出反對聲浪,強烈要求“恢複”指揮偵查的權力。

桑山在辦公室接到櫻田事務官的電話,約好中午休息時間在餐廳見麵。“佐賀鳥棲那邊回信來了。”櫻田小聲又興奮地說。

他們身旁盡是些檢察院的同仁,但他們討論的並非是能讓對方一聽即懂的話題。

“事情和您推想的一樣。據長年在鳥棲的保險公司服務的員工表示,宮阪的業務範圍包含位於仁比山的精神病院,向裏麵的醫療人員及職員推銷保險,成績不錯。”

桑山即使聽到事情發展一如所料,表現也沒有櫻田激動。事實上,他覺得自己走入了死巷。

“告訴我這話的男子不負責醫院方麵的業務,因此對宮阪的行動也不是很清楚,不過,宮阪工作的這段時間,與被瘋子殺害的女性到醫院探望弟弟的時期一致。”

“醫院方麵又怎麽說?”

“我直接打電話去問醫院的事務長。事情發生在八年前,因為是嚴重疏失,對方記得很清楚。瘋子會逃走,完全是醫院方麵注意不周。精神病院跟普通醫院不同,女護士的能力有限,他們會雇用年輕力壯的男護士,以壓製、護送行為粗暴的患者。那天護士忘記把病房的門鎖上,瘋子便乘機在晚上摸黑逃走,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隔天早上,患者不見,引起一陣**,醫院馬上報警處理。”

“是護士跟宮阪串通嗎?”

“因為不能提到宮阪的名字,我換了個方式確認,護士忘記上鎖這件事純粹是一時疏忽,還是刻意。對方回答護士身上找不到任何疑點,也沒有與外界串通,單純隻是粗心出錯,因此護士一直很痛苦,十分自責。由這個回答可以知道,佐山不可能是有計劃性地將這名瘋子設計為凶手,而應如您所指出的,一切出於偶然,他隻是碰巧藏匿在案發現場。”

昨天晚上桑山拿出久未取閱、內部流傳的“匿名信”,信裏的字句還殘留在他腦海中。

“檢察院作為偵查機構,長年受國民信賴,此次竟被逐於偵查行動之外,實感不勝唏噓……”

為此“唏噓”的是“舊刑訴派”。他們致力改正及指導,警方基於現場主義和經驗主義行動時,容易產生偏誤的偵查方向,使案件由偵查至審理皆能維持一貫信念。新刑訴法通過後,檢察機構隻能閱讀警方提供的調查資料,無法實際深入了解案情,隻能依從警方指揮行事,舊派因此提出抗議。

“檢察機關內部有所謂的新刑訴派,與老一輩的舊派人士針對檢察官的定位及方向皆有對立。”

此為當時情形,爾後隨著資深的檢察官相繼退休,舊派逐漸沒落,新派的思想遂成為主流。

真正令桑山“感歎”的是,檢察官遭“放逐”於偵查行動之外,理由是檢察官“忙於雜務”。他難以接受這個稱不上合理的理由,推辭雜務繁多,無暇進行調查,總讓他耿耿於懷。

新銳檢察官更舉出“檢察事務缺乏知性與文化性,檢察官普遍見識淺薄,行動有欠思慮,遠法院而近警察”以支持專責審判原則。此一主張背後存在精英意識,以及與“智力低下”的警察劃清界限的超然立場。

桑山的想法顯示,他仍為舊派的擁護者。

但更讓桑山在意的是,在批評新銳檢察官及至檢察院研習的司法研習生[1]時,所提出的“檢察一體,上命下從”的組織體係。他認為,這才是最具爭議的問題。

[1] 在日本,經過司法考試合格者,需以司法研習生的身份接受一年六個月的研習,研習後經考試合格,方可成為法官、檢察官或律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