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晨間,一名入住九州溫泉旅館的三十五歲男子,正要起床。故事要揭開序幕,得先從這平凡的日常生活提起。

在日常生活當中,如有不測是反常,而無風無浪(包含已潛藏變化而未外顯的情形)便是無聊枯燥地結束一天。異常是來自個人內在因素,或是與當事人無關的外部影響,前者可事先預期,後者則純粹是突發狀況或巧合,兩者皆與平凡的日常生活密切相關。

男子起床,泡了澡。他叫桑山信爾,在大阪檢察院擔任檢察官,他來到九州這自古便以武藏溫泉聞名的溫泉鄉、現名為福岡縣築紫野市×町,並非是為了工作。因為以前曾關照過他的福岡檢察院檢察長病逝,他去博多吊唁,順道遊訪此地。桑山信爾胃不好,所以身形瘦削。

浴室窗外正對高山,進入四月,晨曦沿山林冉冉而上。綠草尚未冒出嫩芽,在山腳下,純白櫻花正盛開。那一座山,名為天拜山。

傳說過去山頂上鬆林遍野。古時候,菅原道真遭貶黜至太宰府,為抒發內心悲憤,而登天拜山,以雷電之姿由鬆林之間飛往京都,平時平[1]被雷電劈死。羽根本旅館提供的《旅遊導覽》如此介紹。

“仰望高山,雷霆響徹峰頂,三日三夜,狂嘯暴虐,直搗人魂魄,喪人心誌。梅王:‘嗚呼,丞相大人何以為此身。’丞相:‘吾已為雷電之首,誌懲叛賊徒黨,就此訣別。’梅王:‘自此永別。’丞相:‘保重。’梅王:‘保重。’丞相:‘照光清淨無量天。’此景實為詭譎……”(《菅原傳授手習鑒·天拜山》[2])

他朝那座尋常無奇的山頭瞥了一眼,便起身走出浴缸。旅館女侍曾提起,今天是佛祖誕辰,附近寺廟將舉辦孩童捧花繞境[3]祈福活動。

他回到房裏時,房間已經收拾幹淨,報紙和茶杯擺在黑色桌上,砂糖如霜般撒落在小塊梅幹上。

正當他無聊翻閱報紙時,女侍送來了早餐。

“天氣這麽好,應該有不少人來賞櫻吧?”

他一邊動著手邊的筷子,一邊和年長的女侍閑話家常。

“這一帶櫻花不多,來賞櫻的觀光客也少。梅花盛開的季節,才是人山人海呢。”女侍說道。

“這麽說來,太宰府的梅林可真是遠近馳名,剛才的梅幹也是從那裏摘來的嗎?”

“是。”

“我聽說今天有繞境活動,主辦寺廟在這附近嗎?”

“主辦寺廟在天拜山腳下,廟方還會招待甘茶[4]呢。”

“我隻有小時候跟母親到廟裏喝過一次甘茶。我想去湊個熱鬧,散步過去大概需要多久?”

“三四十分鍾吧。”

“等吃完飯,我就穿著木屐出去走走好了。”

“嗯,兩天前,那座寺廟後麵有人被殺了。”女侍支支吾吾地說。

桑山登記在住宿名簿裏的職業為公務員,女侍並不知道他是位檢察官。她聊起這案子,單純隻是想為浴佛法會增添話題性。

“噢,什麽人被殺了?”

他這麽問不是出於職業習慣,在這裏他隻是一名普通遊客。

“二十一歲的女孩子,聽說很漂亮呢。”

“真可憐啊,是當地人嗎?”

“不是,是佐賀縣伊萬裏人。”

“那地方的陶瓷很有名。抓到凶手了嗎?”

“當場就抓到了。”

“太好了。”

“可是啊……”女侍板起臉孔,“凶手是個瘋子,一個女孩子家落得這種下場,真是太慘了。”

桑山原本打算踩著木屐出門,最後還是換了外出服。他穿過旅館林立的街道,沿田間小路走向天拜山。油菜花像一片黃澄澄的花毯覆蓋原野。周圍除了農村,還有些新蓋的小房子。

不到三十分鍾,他已行至田野盡頭的山腳處。他穿越供汽車通行的橫向狹窄舊馬路,往山下走去。寺廟位於山穀後頭。

這裏似乎是座禪寺,一扇小山門聳立林間,旁邊石頭上刻著“葷酒禁入”。此地平日應為靜謐之處,今天卻門庭若市,甚至還擺出了幾個零星的小攤位。

鋪滿碎石的步道由山門往內延伸,雜草鑽出石縫,杉樹分列兩側,正麵可望見以山腰林間風光為背景的古老正殿屋頂。

孩童已集合就緒。頭戴瓔珞的女童臉上擦著白粉,以黛畫眉,雙唇點上胭脂,正在嬉笑玩耍。白色披肩令人聯想到《菅原傳授手習鑒》劇中的衙役。

“正欲休息之際,遇三善清行手下官役,彼等手持棍棒,卷起衣袖,奔向前來……”

圍觀人群中衝出一名青年,他雖不至於將衣服折起飛奔,步伐也算急促。

“喂,警察正在後頭勘查現場。”

四五個年輕人一聽到這消息,紛紛走向寺廟後方。

昨天早上八點,廟裏的和尚發現遇害女子屍體。正殿後方的竹林間有條小徑,通往開山住持坐禪石,那裏便是女子陳屍之處。發現當時,有個二十一二歲、身穿襯衫及藍色工作褲的光頭青年坐在地上,笑嘻嘻地朝和尚招手。和尚一靠近,便瞧見身上穿著洋裝的女子被草繩勒住脖子,皮包打開掉在一旁。該名女子的身份即是由其中的物品判明。

遭到逮捕的青年是精神分裂症患者,從距離此地西邊二十公裏遠的佐賀縣K町郊外的精神病院逃脫。他是農家次子,身材高大強壯,雖被關進鐵柵欄的單人房,但門鎖疑似鬆脫,他因此逮到機會破門逃出。警方已大致厘清逃走路線,由於沒有目擊者,判斷為沿山路逃竄。

女子逗留此地的原因不明,隻知她不幸在此遇上凶手。他自逃走的那一夜起,整整一天未曾進食,饑腸轆轆使他凶性大發,又或許他一碰見人就以為是前來追捕自己。不消說,從他嘴裏完全問不出個所以然。

慘遭橫禍的女子家為伊萬裏當地的陶瓷業者,她借住佐賀市內的姑姑家中,是個上班族。

這些都是桑山從旅館女侍那裏聽來的。即使現在正進行現場勘查,也無法喚起他前去一探究竟的衝動。他不想報上名號,更不願讓勘查人員知道自己是大阪檢察院的檢察官,徒增麻煩。

他站在外頭張望正殿內部,磚瓦地上擺有三張供僧人入座的朱紅座椅,金色佛像在幽暗正殿的天蓋下方閃爍著微光。廟本身不大,卻似乎是座曆史悠久的古刹。

一旁廚房傳來孩童歡樂的喧鬧聲,聽來像是在招待甘茶。他循聲走了過去。

花禦堂[5]擺設在廚房附近,小尊釋迦牟尼佛像一手指天,全身淋濕,盤內盛滿甘茶。負責分發甘茶的三名女子,卻分心在低聲交談,聊的似乎正是寺廟後方進行的命案現場勘查。

桑山在廟裏繞了一圈,刻意不走向後方。他在這裏不過是個事不關己的外來者。寺內唯一一株櫻花樹隨風飄搖,花瓣漫天飛舞。

孩童們繞境的隊伍啟程了。

他走到山門,碰巧遇上一群剛結束勘查的工作人員。

“這不是檢察官嗎?”

身穿西裝的中年男子朝他敬禮,走上前來。桑山對他沒有印象。

“我是山村副檢察官,我們在檢察長的告別式上見過一麵。”

“啊,你好。”

在告別式會場裏,他與多位當地從事檢調工作的相關人員打過招呼,因此一時無法想起來。

他們站著聊了起來。桑山心想匆匆道別未免不近人情,又聊了一會兒,倒不是因為有打聽案情的念頭。

“你是來勘查案發現場的吧,辛苦了。”

“謝謝,您在散步嗎?”

“我住在附近旅館,聽說這裏在舉行浴佛法會,順道過來看一下。這寺廟實在是清幽雅致。”

他在話中暗示自己對案件毫無興趣,卻隻是白費力氣,副檢察官還是主動提起了這次的命案。

“昨天早上,在這後麵發現一具被勒斃的年輕女子屍體,凶手是精神分裂患者,不好應付。發生這麽一起殘忍的命案,浴佛法會還沒開始就觸了黴頭。”

“真慘啊。”

“對被害人來說,這種事情就像交通意外,都是湊巧發生的。”

“她怎麽會來這裏?”

“聽借她暫住的姑姑說,她平常就喜歡遊覽古寺,常趁假日到肥前的國分寺遺址,或是這附近的觀音寺和國分寺等地參觀。所以說,她也是一個人來到這廟裏的吧。要是她再早一點,在天色還沒暗下來的時候離開,就不會出事了。”

“推測死亡的時間是何時?”

“依解剖結果判斷,死亡時間在六日下午六點到七點之間。”

“那時候太陽已經下山了啊。廟裏都沒人聽到女孩子遇害時發出的喊叫聲嗎?”

“正殿空無一人,廟裏的人全在廚房,幫忙製作今天佛誕節要用的花飾。命案發生在正殿的正後方,離廚房有點遠。”

“這個地方這麽幽靜,隻要大聲呼喊,總不至於完全沒人聽見。”

“凶手有精神分裂的傾向,問不出真相,就是接受調查,講出來的也隻是一些讓人摸不清頭緒的話。今天查到那瘋子的藏身地點就在命案現場附近,據我推測,他早就躲在竹林裏頭,導致被害人在突然遭到襲擊的情況下來不及大叫。突如其來跑出一個瘋子,就算不是從後麵突襲,而是從正麵攻擊,她也會嚇到發不出聲音吧。”

“凶器是繩子嗎?”

他原本隻打算寒暄兩句,卻越聊越起勁。

“凶器好像是在旁邊的墳墓撿到的草繩,繩子不長,而且還被風雨摧殘到都快爛了。遇害的女孩子也真是倒黴。”

“他怎麽會拿那種破爛的繩子來當凶器?”

“唉,這還沒查出來。既然他瘋了,繩子應該也隻是隨手抓來的吧。他根本跟個小孩子沒兩樣啊。”

“那名女子碰上他簡直是飛來橫禍。”

“我們也不願意見到這種事情發生。女子的家境不錯,她的父母怨歎說,早知道就把她留在家裏,寧願快點把她嫁掉,也不讓她出去工作。”

“她是自願離開佐賀,出來工作的嗎?”

“她的父母說,她不想被綁在家裏,所以跟他們約好了出來工作兩年。他們很能體會女兒追求自由的渴望。”

“她在佐賀有喜歡的人嗎?”

桑山聽到副檢察官提到追求自由,不禁產生疑問。

“她的姑姑表示,看她那樣子絕對沒有,她上班的公司也稱讚她工作認真。”

他們聊天一聊就忘記了時間。

“那麽,改天見。”桑山向對方道別。

“再見。”副檢察官低頭致意後離去。

桑山走過田間小道,回到溫泉旅館。孩童繞境隊伍走在另一條路上,路旁圍滿了前來看熱鬧的群眾。

回到旅館,女侍將茶端進房裏。

“您辛苦了。活動有趣嗎?”

“哦,多謝你告訴我這個消息,我已經有二十多年沒參加浴佛節的祭典了。”

“您喝到甘茶了嗎?”

“那倒是沒有。”

當天晚上,桑山搭乘火車回到大阪,後來不曾再和任何人聊起這件案子。他對案件的興趣僅止於當下,過了也就忘了。

忘了也無妨,那不過是旅行途中的小插曲,不關己事。檢察官這職業一年到頭有各種不同的案件要處理,早已習以為常,更何況事情發生在不屬於他管轄範圍的九州。

日子一久,他更是完全遺忘曾發生過這起案件。他偶爾會去看戲,也觀賞過《車引》[6]這出劇目,但那隻會讓他聯想起築紫山間寺廟所舉行的那場浴佛法會,瘋子殺人的慘案猶如過往雲煙,不複記憶。

[1] 即藤原時平。菅原道真與藤原時平於醍醐天皇即位時分列左右大臣,天皇因信藤原時平讒言,將菅原道真貶至九州。藤原時平其後積極進行改革,欲掌管政權,卻英年早逝,謠傳為菅原道真的怨靈作祟。

[2] 描寫了平安時代菅原道真失勢及其關係人物,與《義經千本櫻》《假名手本忠臣藏》並稱“義太夫狂言三大名作”,為人偶劇淨琉璃和歌舞伎表演中最受歡迎的題材之一。

[3] 指寺廟境內。

[4] 用土常山葉泡的茶。

[5] 以花草裝飾的花亭,壇中灌佛盤上設蓮台,台上安置誕生佛像,並備有香湯、水、甘茶、五色水等供信眾灌浴佛像。

[6] 《菅原傳授手習鑒》劇中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