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我們得繼續向前開,去挖戰壕。天暗下來時,卡車開到了,我們爬了上去。這是個溫暖的夜晚。黃昏在我們眼中就像是張毯子,在它的保護下,我們感覺很舒服。它把我們聯係在了一起,就連小氣的恰登都送了我一支煙,還給我點了火。
我們緊緊地挨個兒站著。坐是沒法坐了,而且我們也不習慣。默勒終於有了個好心情,他穿上了新靴子。
發動機在吼叫,車子也咯吱作響,丁零當啷。道路已經被過度使用,路麵滿是坑窪。我們被禁止製造哪怕一丁點兒亮光,因此隻好這樣撲騰著前進,差點兒沒從車上掉下去。這並不會讓我們持續不安。能發生什麽呢,一條斷掉的胳膊總比肚子上的一個槍眼要好。有人甚至還希望能借著這樣的好機會回家呢。
在我們旁邊行駛的是長長的彈藥運送部隊。他們在趕時間,不停地超過我們。我們朝他們大聲說了幾個笑話,他們也回應了。
視野裏出現了一道牆,是道路另一側的某棟房屋的牆。突然,我豎起耳朵。是我搞錯了嗎?我又清晰地聽見嘎嘎的鵝叫聲了。我朝卡欽斯基看去——他用目光回應了我,我們心照不宣。
“卡特,我聽見那兒有填補飯盒的候選者。”
他點點頭。“等我們回來就處理。我對這裏很了解。”
卡特當然了解。他肯定對方圓二十公裏內的每一條鵝腿都了如指掌。卡車開到了炮兵的地盤。為了防止被飛機發現,發射炮台用灌木偽裝了起來,看上去像是一種部隊住棚節[1]。如果裏麵裝的不是加農炮,這種偽裝的小茅屋看起來還挺有趣、祥和。
這裏的空氣因為火炮的煙霧以及霧氣而變得灰蒙蒙的,舌頭上都能嚐到苦苦的煙灰末。火炮的發射發出轟隆的響聲,我們的車子也隨之一顛,隨後是一陣轟隆隆的回聲,一切都搖晃了起來。我們的臉色不知不覺地發生了改變。我們雖然不需要進戰壕,隻要挖戰壕就行,但每個人的臉上都寫著:這裏就是前線,我們已經進入前線的範圍。這不是恐懼。像我們這樣經常往前線開的人,漸漸地也就無動於衷了,隻有那些年輕的新兵不安起來。卡特在指導他們:“剛剛是30.5厘米的艦炮。你們聽到它發射的聲音了——著地的聲音馬上就來。”
然而,炮彈擊打的沉悶回聲沒有傳過來,它淹沒在了前線的一片低語當中。卡特湊上去細聽了一下:“今晚有猛火。”我們都側耳聆聽起來。前線開始喧鬧。克羅普說:“湯米們[2]已經開始射擊了。”
炮彈發射的聲音聽得很清楚,是英國炮兵,就在我們這段路的右側。他們比預計的時間早了一個小時。我們這方一直都是十點整才開始炮襲。
“他們怎麽想的!”默勒大叫,“肯定是他們的表走快了。”
“今晚有猛火,我跟你們說,我全身的骨頭都感受到了。”卡特聳了聳肩膀。
三發炮彈在我們身旁轟隆射出,火光傾斜著射進霧裏,炮台轟隆隆作響。我們直打哆嗦,慶幸自己明天早晨就能回到營地去了。
我們的臉並沒有比平常更蒼白或者更紅,甚至也沒有變得更緊張或是更鬆弛。然而,它就是和平時不一樣了。我們感覺,血液中的一個觸點被打開了。這不是空話,而是事實。前線,對前線的意識,觸發了這種連接。在第一隻手榴彈鳴響的瞬間,在炮彈射出扯破空氣的瞬間,我們的血管中、手中和眼中突然有了一種壓抑的等待,一種蟄伏,一種更加強烈的清醒狀態,感官都格外敏銳。整個身體都做好了準備,一觸即發。
我時常感覺,仿佛是震**顫動的空氣帶著無聲的晃動撲到我們身上。或者,仿佛是能發出電流的前線本身讓我們的神經末梢活躍起來。每次都是這樣:我們出發去前線時還是一群悶悶不樂或是心情不錯的士兵。然後來了第一批炮台,接著我們談話的每個字的聲調都改變了。如果卡特站在營房前說“今天有猛火襲擊”,那麽這隻是他的觀點,僅此而已。但當他在這裏這麽說的時候,這句話就蘊含了一絲尖銳,仿佛夜裏月光下的刺刀。它直直地劈開我們的思緒,越來越近,帶著晦暗的含義對著我們內心逐漸醒來的潛意識說:“今晚有猛火襲擊。”也許這就是我們內心最深處、最私密的生活,是正在顫抖並站起來反抗的生活。
在我看來,前線就是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漩渦。即使人們身處遠離其中心的寧靜水麵下,也能感受到那種將人拉向漩渦的吸力,慢慢的、無法擺脫的,幾乎無法抗拒。
但是從大地中,從空氣中,能與之抗衡的抵抗力向我們湧來——最主要的是從大地中。大地對士兵的重要性超過對其他任何人。當士兵匍匐在地,長時間、有力地匍匐在地的時候,當他在火炮的死亡威脅下把臉和四肢深深地埋進土裏時,大地就是他唯一的夥伴、他的兄弟、他的母親。士兵在大地的沉默與保障下傾吐出自己的恐懼與呐喊。大地接納了這些抱怨,並放開士兵,讓他進行新一輪十秒的奔跑與生活,然後再次接住他,或者永遠抱著他。
大地——大地——大地!
大地,你的褶皺、坑窪和凹槽可以讓人撲進去,蹲進去!大地,你在恐怖的**、在毀滅的噴射、在爆炸的死亡怒吼中給了我們為重獲新生而反抗的非凡力量!瘋狂衝鋒中幾乎被撕碎的生命,又從你那裏流回我們的手中,我們這些獲救的人埋進你的胸膛,在僥幸與恐懼並存的沉默時刻裏,用我們的唇深深地吻你!——在火炮的第一聲轟隆聲中,我們身體中的一部分一下子就回溯了千年。動物的本能在我們身體裏蘇醒,它引導著我們,保護著我們。這種本能並沒有被意識到,它比意識要快得多、可靠得多,也更加不會出差錯。這種事情沒法解釋得清楚。人們隻管前進,什麽也不想——突然,人們撲倒在一處低窪地裏,頭頂上方碎屑飛濺——但是人們事後也想不起來,自己是如何聽到炮彈襲來或者臥倒的想法是怎麽產生的。如果人們完全依賴於此,那麽早就變成一攤肉泥了。我們身體裏這種洞察力非凡的嗅覺是另外的一種東西,它把我們拽倒,救了我們的命。如果沒有它,從佛蘭德[3]到弗格森[4]早就沒人活下來了。
我們出發時還是悶悶不樂或者心情不錯的士兵——在我們來到前線開始的地方——變成了人形獸。
我們駛入一片貧瘠的樹林,經過野戰廚房,在樹林後麵下了車。卡車開回去了,它會在明天天亮前再把我們接走。
草坪上飄**的霧氣和炮彈產生的硝煙有齊胸口那麽高。月光傾灑其上。街上是行軍的部隊,微微反光的鋼盔在月色下閃爍。戰士們的腦袋以及步槍從白茫茫的霧中突起,腦袋一下下地點著,槍管則有規律地擺動。
霧氣一直到頂前方才消散。一顆顆腦袋在這裏才現出人形——上衣、褲子和靴子從白霧裏顯露出來,就好像從牛奶做的池塘裏走出來一樣。他們排成了一列縱隊。這支縱隊向前行軍,筆直地,一個個人形連接在一起,變成了一個楔子。人們已經無法辨認出每一個個體,隻看到一塊黑色的楔子在向前移動。奇特的是,後麵還有從迷霧池塘中遊上來的腦袋和步槍補充上去。這是條縱隊——不是一群人。
輕型火炮和炮兵車隊從一條岔道上駛了過來。馬背在月光下閃閃發光,它們的動作散發著美感。馬兒晃著腦袋,人們還能看到它們的眼睛在閃。火炮和車輛在朦朧的月色背景前滑過,戴著鋼盔的騎兵看上去像是來自古老時代的騎士,有一種難以名狀的動人之美。
我們加緊趕到了工兵部。我們中的一部分人把彎曲的尖頭鐵杆扛在肩上,另一部分人則把平直的鐵棍插進鐵絲網卷成的線軸裏,就這樣開路了。負荷真是又重又讓人難受。路麵也變得更加崎嶇。從前方傳來消息:“當心,左側有很深的彈坑。”“小心,有溝。”——我們用眼睛時刻留意著,在把身體的重量全部踩在地麵上之前先用腳和木棍試探著。突然,隊伍停下來了——有人的臉撞上了前一個人的鐵絲網圈,站在那兒罵罵咧咧。幾輛滿是彈孔的汽車橫在路上。新的命令來了:“香煙和煙鬥都滅掉。”我們已經十分接近戰壕了。
天色已經很暗了。我們繞開一小片林子,前線就出現在眼前。某種紅光從天際線的一頭延伸到另一頭。它在持續地移動,炮兵連槍口的火光照亮了它。在它上麵,照明彈爬升得高高的,銀色和紅色的光球炸開,變成白色、綠色和紅色的星星又落了下來。法軍發射的導彈在空中張開絲製的降落傘,然後慢悠悠地飄**落地。導彈把周遭的一切都照得和白天一樣亮。它的光亮一直延伸到我們這裏,我們能在地上清晰地看見自己的影子。導彈在燃燒殆盡前,可以在空中搖曳幾分鍾的時間。然後立馬就有新的導彈升空,到處都是,中間還夾雜著綠色、紅色和藍色的星星火花。
“倒黴。”卡特說道。
陣雨似的火炮逐漸加強,集中成一股沉悶的轟隆聲,接著又化作一小簇一小簇的擊打聲。機關槍子彈齊發,發出幹脆的嗒嗒聲。而我們頭頂的上空充滿了看不見的追逐、呼嘯、鳴響和噝噝聲。那是些小型炮彈。不過,其間也有大塊煤炭以及沉重的碎石沉吟著劃過黑夜,落在我們的大後方。它們從遠處傳來的聲音低沉嘶啞,仿佛**期的鹿鳴,並且遠遠地超過了小型炮彈的轟鳴聲,在空中畫出自己的軌跡。
探照燈開始搜查黑色的天空。它們如同一道末端越來越細的巨大直線從空中劃過。一道燈光停下了,隻輕微晃動。立刻,第二道燈光就出現在它旁邊。它們交織在一起,一隻黑色的蟲子出現在兩道燈光之間,它試圖逃脫出來:是一架飛機。飛機越來越沒把握,它被照得眼花了,飛得踉踉蹌蹌。
我們把鐵樁等間距地釘穩在地裏。兩個人拿著卷好的鐵絲網,其他人負責把它攤開。鐵絲網上裝有密密麻麻、長長的硬刺,十分討厭。我還沒適應展開鐵絲網的工作,手就被刮破了。
幾個小時後,我們完成了工作。不過離卡車過來接我們還有些時間。我們中的大多數人就躺到了地上,開始睡覺。我也試圖這麽做,但是天太涼了。我能感覺得到,我們離海邊不遠,總是會不停地被凍醒。
終於有一回我睡熟了。突然,我猛地一下子飛了很高,我不知道自己在哪兒。我看到了星星,我看到了導彈。一瞬間,我以為自己在花園裏的節日慶祝上睡著了。我不知道現在是白天還是黑夜。我躺在破曉或者黃昏的淺色搖籃裏,等著一定會來的幾聲溫柔話語,溫柔又讓人安心——我哭了嗎?我試著去揉眼睛。太神奇了,我是一個孩子嗎?嬌嫩的肌膚——不過這僅僅持續了一秒。緊接著我就辨認出了卡欽斯基的側影。他安靜地坐在那裏,這個老兵。他在抽煙鬥,當然是帶蓋子的煙鬥。當他察覺我已經醒過來時,隻是說了一句:“你受驚了吧。隻是個雷管,嗖地掉進灌木叢了。”
我直起身子,突然感到特別孤獨。真好,卡特在這裏。他若有所思地看向前線,說道:“如果這裏不是這樣危險,煙花也挺好看的。”
一顆炮彈落在了我們的後方,幾個新兵驚恐地跳了起來。幾分鍾後,又一顆閃著火光掉了過來,比之前那顆還近。卡特把煙鬥敲敲幹淨:“炮擊來了。”
果真立馬就開始了。我們慌慌張張地快速爬開。下一發射擊已經迫近,到了我們之間。一些人尖叫起來。地平線處,綠色的導彈已經升空。泥土四濺,砂礫嗡嗡作響。如果炮擊的聲音再次沉寂下去,人們還能聽到這些碎屑啪地掉下來的聲音。
我們旁邊躺著一個嚇得半死的新兵,是個淡黃色頭發的孩子。他把臉緊緊地埋進手裏,頭盔都被甩掉了。我把它撈了回來,想要給這個新兵再戴上。他抬頭看了我一眼,把頭盔推開,然後朝我爬過來,如同孩子一樣把頭放在我的手臂底下,緊緊地貼著我的胸膛。他瘦弱的肩膀還在顫抖。這雙肩膀,簡直和克梅裏希的一模一樣。我就這樣任他靠著。為了讓頭盔至少發揮出一點作用,我把它放到了新兵的屁股上麵。我倒不是在開玩笑,而是考慮到在這個姿勢下,屁股是士兵身體的最高點。雖然那裏的肉很厚,但是子彈射進去還是會疼得要死,而且還得在野戰醫院趴幾個月,很可能之後就瘸了。
炮彈肯定是猛烈地擊中了哪裏,我們能聽到火炮落地聲之間的瘋狂叫聲。
終於,又恢複了安靜。火光從我們頭上疾馳而過,落在了最近的備用戰壕裏。我們冒險看了一眼。紅色的導彈還在空中飄**,或許還會有一場進攻。
我們這裏一直很平靜。我坐了起來,搖了搖那位新兵的肩膀:“已經過去了,孩子!這會兒還算好。”
他驚慌失措地四下張望,我勸了勸他:“你會習慣的。”
他看到自己的頭盔,又戴了起來。慢慢地,他恢複了神誌。突然,他的臉變得很紅,表情有些尷尬。他小心翼翼地把手伸進褲子後麵,苦惱地看了看我。我立刻明白了:大炮恐懼症。其實我並不是因此才把頭盔放在那裏的,不過我還是安慰他道:“這不是什麽醜事。比起你來,很多人在經曆了第一次火炮襲擊之後褲子全濕了。去灌木叢後麵吧,把**扔掉就完事了。”
新兵默默地溜走了。周圍變得更加安靜,但是叫喊聲還是沒有停止。“怎麽回事,阿爾貝特?”我問道。
“那邊有隊伍被擊中了。”
喊叫聲一直在持續。不是人的叫聲,人不可能叫得這麽可怕。
卡特說道:“是受傷的馬。”
我還從沒聽過馬叫,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正在那裏哀嚎的,是世界的痛苦,是煎熬的生靈,是瘋狂殘酷的疼痛。我們臉色蒼白。德特林站起身來:“暴君,暴君!給它們一槍來個痛快吧!”
德特林是個農場主,經常與馬打交道,對此更加感同身受。仿佛故意似的,炮聲在這時也幾乎停止了,動物的叫喊因而越發清晰。在現在這片如此靜謐的銀色月景中,人們都搞不清楚,聲音到底是從哪兒傳來的。它看不見,如幽靈般遍布天地間的各個角落,漫無邊際地擴散開來——德特林發怒了,他吼道:“射死它們吧,射死它們吧!你們這群該死的!”
“他們得先把人救出來啊。”卡特說道。
我們起身開始尋找聲音的源頭。如果能看到這些動物,或許就容易忍受一些吧。麥爾隨身帶著一架望遠鏡。透過它,我們看到黑黑的一群衛生員正抬著擔架,還有幾團大黑塊在動。那就是受傷的馬匹,不過還不是全部。有幾匹馬正在遠遠的後方飛奔,倒下,又繼續跑。其中一匹馬的肚子都被炸開了,腸子長長地掛在體外。馬兒被自己的腸子纏住,倒了下去,不過它又站了起來。
德特林舉槍進行瞄準。卡特一把推開,讓槍口朝向空中。“你瘋了嗎?”德特林哆嗦著身子,把槍扔到了地上。我們又坐了下來,捂住耳朵。但是,這駭人的痛訴、悲鳴和慘叫穿透進來,滲透到各個地方。
無論什麽我們都能忍受。然而在這兒,我們的汗水還是流了下來。真想站起來跑走。隻要能不聽這個叫聲,跑到哪裏都可以。況且這還不是人在叫,隻是馬。又有擔架從黑影裏走了出來。接著傳來零星的幾聲射擊。大黑團抖了抖,變得平坦了一些。終於!不過這還不算完。人們無法靠近那些因為害怕而逃開的受傷馬匹,它們張開的大嘴裏滿含痛苦。我遠遠望見一個人影跪了下來,發了一槍。接著一匹馬就癱倒了,又是一槍。最後一匹馬用前腿撐著整個身子,像旋轉木馬一樣繞著圈。它就那樣蹲著,用高高撐起的前腿拖著身子在原地打轉兒,它的背可能已經被擊碎了。一個士兵跑了過去,把它射倒。馬兒慢慢地、順從地倒向地麵。
我們把手從耳邊拿開。叫喊聲平息了,隻有長長的一聲臨終歎息還飄**在空中。接著,導彈、火炮的響聲以及和星星一樣的照明彈又開始了——這回甚至有些奇特。
德特林走開了,嘴裏罵著:“我就想知道,這些馬兒有什麽罪。”過了一會兒,他又走回來,聲音激動,幾乎是有些莊重地說:“我跟你們講,讓動物上戰場是最卑鄙的行為。”
我們開始往回走,到了上卡車的時間了。天空又亮了一度,現在是淩晨三點。風兒清新涼爽。慘淡的時辰讓我們的臉也灰蒙蒙的。
我們排成一列縱隊向前走,摸索著穿過戰壕和彈坑,然後又回到了霧氣蒙蒙的地段。卡欽斯基變得不安起來,這可不是個好征兆。
“怎麽了,卡特?”克羅普問道。
“我真希望,我們已經到家了。”家——卡特指的是營地。
“快了,卡特。”
他很緊張。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我們進入了交通壕,接著是草地,然後眼前就出現了小樹林。這裏的每一寸土地我們都很熟悉。不遠處是獵人墳地的小土包和黑色十字架。
就在這時,我們的後方突然傳來一聲尖銳的鳴響,逐漸擴大,變成轟隆聲,然後是悶雷聲。我們趕緊彎下身子——就在我們前麵一百米處,炮彈產生的火焰煙雲直衝而上。
就在下一分鍾,一小部分樹林在第二次擊打之下慢慢地升了起來,飛過山頂。三四棵樹也跟著被甩出來,碎成幾塊。緊接著,下一波炮彈就像鍋爐閥門似的噝噝叫著追了過來——火力真猛。
“掩護!”有人大叫著,“掩護!”
草地太過平坦,樹林又太遠,而且很危險——除了墓地和墳墓土包,沒有別的掩體了。我們在黑暗中跌跌撞撞地衝進去,立刻找到小土包緊緊地貼在後麵,像是一口唾沫吐在上麵一樣。
千鈞一發。黑暗越來越瘋狂,起伏著,呼嘯著。比夜色更深的黑暗帶著巨大的隆起向我們疾馳而來,又越過我們而去。爆炸產生的火焰在整個墓地四處跳動。
哪裏都沒有出路。我奓著膽子,在炮彈閃光的時候看了一眼草地。那裏已經是一片翻滾的海洋,炮彈噴射的火焰像噴泉一樣從裏麵跳出來。穿過那裏跑出去絕對不可能。
樹林已經沒了,它已經被踐踏、扯破和撕裂了。我們隻能待在這片墓地裏。
我們前麵的土地已經裂開,泥塊像雨一樣落下來。我突然感到一下猛拉,我的袖子被一塊碎石扯破了。我握緊拳頭,沒有傳來疼痛感。但這沒能使我安心,因為傷口的疼痛總是要晚一步才感受得到。我快速摸了下胳膊,被刮傷了,但還是完好的。砰的一聲,我的腦袋又被什麽撞了。我的意識開始模糊。突然,一個念頭閃過:不能暈過去!我像是掉進了黑色的糨糊裏,然後立馬又爬了上來。又一塊碎石撞到了我的頭盔上。它應該是從很遠的地方飛過來的,因此沒能擊穿我的頭盔。我擦了擦眼睛,把髒東西揉了出去。我前麵的地上被炸出一個洞來,看得不是太清楚。炮彈一般不會落在同一處,因此我想爬進這個彈坑。我一個跳躍,像魚一樣越過地麵,快速地向前躍進了一大段距離。這時炮聲又響了。我迅速地匍匐在地,想抓取一些東西做掩護。我感覺身體左側有一些東西,就把身子緊緊地貼過去。那個物體坍塌了,我哀歎一聲。大地被撕碎了,氣壓在耳中悶聲作響。我爬到那個坍塌物體的下麵,把它蓋在身上。它是木頭,是毛巾。它是掩體,掩體,是抵禦從天而降的碎石的可憐掩體。
我睜開眼睛,自己的手指緊緊地揪住了一個袖子—— 一條胳膊。是個傷員嗎?我朝他大喊,沒有回應——一個死人。我繼續用手在一些碎木片裏摸索。這回我想起來了,我們正躺在墓地裏。
不過炮火的威力比其他任何東西都要猛。它打斷了我的思緒。我隻管繼續在棺材底下往深處爬,它會保護我的,雖然死神就躺在裏麵。
彈坑就在我的麵前敞開著。我用眼睛緊緊地盯著它,就像用手抓著它似的。我必須一步跳進去。這時,有人打了我的臉一拳,一雙手抓住了我的胳膊——那個死人又醒過來了?這雙手搖晃著我的身體,我轉過頭去。在幾秒鍾的光亮裏,我看到了卡欽斯基的臉。他的嘴張得大大的,在吼叫著什麽。我什麽也聽不見。他繼續搖晃著我的身體,朝我靠近。在炮彈轟鳴聲減弱的瞬間,我聽到了他的聲音:“毒氣——毒氣——毒氣!轉告其他人!”
我把隨身的防毒氣背囊拽到了麵前。離我幾米遠的地方躺著一個人。我別的什麽也沒想,隻想著他得知道這個情況:“毒氣——毒氣!”
我叫喊著,一點點地爬過去,用背囊拍打著他身後的地麵。他毫無察覺。再來一次,再試一次。他仍舊隻是在那兒縮著腦袋。這是個新兵——我絕望地看向卡特。他已經戴上了麵具,我也取出我的防毒麵具來。鋼盔被擠到了側邊,我把麵具套在了臉上。我來到了那個新兵身旁,他的防毒氣背囊就在我旁邊。我取出麵具,把它套在新兵的頭上,他伸手去拿。我放開手,然後一下子就躺倒在了彈坑裏。
毒氣彈沉悶的爆炸聲和那些炸彈的脆響混在一起。鍾聲夾雜在爆炸聲、鑼鼓聲之間。金屬鳴器的聲音在向四周宣告:毒氣——毒氣——毒氣。有什麽東西落在了我的後麵,一下、兩下。我擦了擦麵罩鏡片上因為呼吸而凝結的水汽。原來是卡特、克羅普和另外一個人。我們四個人躺在彈坑裏,緊張地等待著,呼吸也盡可能地輕些。
戴上防毒麵具的前幾分鍾決定了生死:麵具夠嚴實嗎?我曾在野戰醫院見到過這樣的可怕景象:因為毒氣受傷的士兵整天作嘔,把燒壞的肺一點點地咳出來。
我把嘴靠在橡膠管口,小心翼翼地呼吸著。毒氣此時籠罩了地麵,沉入了每一處凹陷。它像一隻龐大柔軟的水母躺進了我們的彈坑,舒展著自己的身體。我捅了捅卡特:爬出去躺在上麵要比留在這裏好,這裏是毒氣沉積的地方。然而,我們沒能來得及。第二波密集火力開始了。現在仿佛不是炮彈在呼嘯,而是大地在怒吼。
一聲巨響,一團黑色的東西向我們疾馳而來。它重重地落在了我們旁邊,是一口被高高拋起的棺材。我看到卡特動了起來,我也爬了過去。棺材砸到了我們彈坑裏第四個人伸著的胳膊。那個人試圖用另外一隻手把防毒麵具摘下來。克羅普及時地伸出了手。他把那個人的手反扭到背上並牢牢地按住了它。
卡特和我走上去把他受傷的胳膊弄出來。棺材蓋子已經鬆動裂開了,我們很輕鬆地把它扯了下來。屍體被我們扔了出去,落到坑底。接著我們試著弄鬆棺材的底部。
好在那個人失去了意識,克羅普可以過來幫我們。我們現在不需要那麽小心翼翼了,想盡辦法地在弄。終於吱呀一聲,棺材被伸到底部的鐵鍬弄散了架。天亮了一些。卡特取了一小塊棺材板,把它墊在了那個人被砸碎的胳膊下麵,接著我們把自己所有的繃帶都拿出來進行了捆紮。眼下也沒有什麽更多的可以做了。
我的腦袋在防毒麵具裏嗡嗡作響,快要炸裂了。肺部也很吃力,它隻能反複吸納使用過的空氣。太陽穴那裏的血管鼓鼓地發漲。我以為自己要窒息了——灰色的光線漏進了彈坑。風兒拂過墓地。我拖著身子翻出彈坑,在灰蒙蒙的拂曉中,我看到麵前橫著一條被扯下來的腿,腿上的靴子還完好無損。就那一瞬間,我把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這時,幾米外的地方站起來一個人。我擦了擦防毒麵具的鏡片,但因為激動,護目鏡上又立刻蒙上了一層水汽。我呆呆地望過去——那邊的那個人沒再戴著麵具了。
我又觀察了幾秒鍾——他沒有倒下,他四周張望,像在尋找著什麽,然後又走了幾步——一定是風吹散了毒氣,空氣又潔淨了——我也喘息著扯掉麵具,癱倒在地上。新鮮的空氣如同冰冷的潮水湧進了我的身體。我的眼睛要裂開了。空氣的浪潮淹沒了我,將我熄滅在黑暗之中。
炮擊停止了。我轉過身去,朝彈坑方向招了招手。他們幾個也爬了出來,摘掉麵具。我們把受傷的那個士兵抬起來,其中一人舉著他被夾板固定的胳膊,就這樣匆匆忙忙地離開了彈坑。
墓地已經是一片廢墟,地上散落著棺材和屍體。安葬的陳屍又被殺死了一次。不過,每一個被炸碎的屍體都挽救了我們當中某一個士兵的性命。
籬笆也毀了。軍用鐵路的軌道被炸出了地麵,歪歪扭扭地豎在地上。走著走著,前麵的地上躺著一個人。我們幾個停下了腳步,隻剩克羅普領著傷員繼續走。
躺在地上的是個新兵。他的屁股已經血肉模糊。他看起來如此虛弱。我不得不伸手去探我的戰地背包,裏麵有加了茶水的朗姆酒。卡特阻止了我伸出去的手,他彎腰問道:“同誌,你哪裏受傷了?”
新兵轉了轉眼珠。他太虛弱了,沒辦法做出回答。
我們小心翼翼地剪開他的褲子。他呻吟起來。“放輕鬆,放輕鬆,會好起來的。”
如果他腹部中彈,那麽就不能喝東西。他身上沒有一處骨折,還算不錯。我們讓他的屁股**出來。那裏已經變成一攤肉泥,裏麵還摻著碎骨頭渣。關節被打中了,這個孩子再也無法走路了。
我用蘸濕的手指擦了擦新兵的額角並給他喝了一口酒。他的眼裏漸漸有了光彩。這時我們才發現,他的右臂也在流血。
卡特拿出兩卷繃帶,把它們扯得盡可能寬,以便能覆蓋住傷口。我則在尋找可以用來捆紮的材料。我們沒有什麽可用的,因此我把新兵傷員的褲腿又剪開了一些,想要用他的一塊**布料當帶子用。然而,他沒穿**。
我細細地看了看他:原來他是先前那位淡黃色頭發的孩子。
此時,卡特從某個死人的口袋裏翻出了繃帶。我們小心地把它纏在傷口上。我對目不轉睛地看著我們的少年說:“我們現在去找擔架過來。”
他突然開口,低語道:“留在這兒。”
卡特回答他:“我們一會兒就回來。我們去為你抬擔架。”
我們無法判斷他到底有沒有聽懂,他像個孩子一樣,在我們身後啜泣:“不要走。”
卡特看了看周圍,輕聲說道:“難道不應該幹脆拿把左輪手槍結束這一切?”
這個孩子不可能經受得住搬運。他至多還有幾天時間。我們到目前為止所做的一切都不可能抵擋住死神的來臨。他現在還神誌不清,沒什麽感覺。再過一個小時,被包紮好的他就會因為難以忍受的疼痛尖叫不止。他還活著的這幾天對他而言隻不過是強烈的痛苦。而他有沒有這幾天的時光對任何人來說都沒有意義——我點點頭。“是的,卡特。應該拿把手槍。”
“拿過來。”他說道並停下了腳步。我看得出來,他已經下定決心。我們環顧了一下四周,可惜現在不止我們兩個人了。我們麵前集中了一小堆人,還有一些正從彈坑和壕溝中爬出來。
我們取來了擔架。
卡特搖了搖頭。“這麽年輕的小夥子。”他又重複了一遍,“這麽年輕、無辜的小夥子。”
我們的損失比想象中要小:死了五個,傷了八個。這還隻是場短暫的炮火襲擊。死掉的其中兩個正好就躺在被炸開的墳墓裏,我們隻須把他們再埋上就好。我們開始往回走。我們沉默地排成縱隊,一個接一個地慢慢向前走。傷員被送往護理站。清晨的天空渾濁暗淡。護士們拿著號碼牌和字條跑來跑去,傷員們在呻吟。開始落雨了。一個小時後,我們到達了停車點,爬上了車。現在車上比來的時候要寬敞了。雨越來越大,我們攤開帳篷布頂在頭上。雨水不停地拍打在上麵,匯成小股的水流從側邊流下。卡車蹚過水坑,發出劈啪的聲音。半睡半醒的我們在車上晃來晃去。
坐在卡車前麵的兩個男人手裏拿著開叉的長木棍,留意著路上橫著懸掛的電話線。這些線掛得很低,能把我們的頭割斷。他們用木叉子截住電話線,把它們舉高,好讓我們的腦袋從下麵通過。我們聽到他們在喊:“當心——電線。”然後我們就在半睡半醒之間屈膝下蹲,通過之後再直起身子。卡車在單調地擺動,坐在前麵的人在單調地呼喊,雨水在單調地滴落。它落在我們的腦袋上,也落在前方死人的身體上,落在那位受傷的年輕新兵的身體上。那個傷口對他的臀部而言,麵積過於大了。雨水落在克梅裏希的墓碑上,也落在我們的心裏。
不知何處響起了炮擊聲。我們打了個激靈,眼神緊張,雙手已經再次就位,準備隨時翻越車欄躲入路邊的壕溝。
接下來沒再發生什麽。隻有單調的喊聲在繼續:“當心——電線。”我們屈膝蹲下,又變成半睡半醒的狀態。
[1] 一種宗教節日,為了紀念猶太教先祖摩西帶領猶太人出埃及後,流落西奈四十年間過的草棚生活。又稱結茅節。
[2] 指英國士兵。——編者注
[3] 比利時、法國、荷蘭的交界處。
[4] 德國西南部與法國接壤的山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