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補充人員到了,空出的位置被填上,營房的草席很快被占滿。部分是老兵,還有二十五位年輕人是從戰地新兵預備役分配過來的。他們甚至比我們還要小一歲。克羅普搗了搗我:“看到這些孩子了嗎?”

我點點頭。我們有些自鳴得意,在院子裏刮著胡子,把手插在褲兜裏,打量著這些新兵,感覺自己就像年邁的軍官。

卡欽斯基也加入了進來。我們漫步穿過馬廄,來到剛領了防毒麵具和咖啡的新兵麵前。卡特向最年輕的一個新兵發問道:“你們很久都沒吃到像樣的東西了吧,是不是?”

新兵皺起了臉。“早上蕪菁[1]麵包,中午蕪菁燴菜,晚上蕪菁肉排和蕪菁沙拉。”

卡欽斯基行家似的吹起了口哨。“蕪菁做的麵包?那你們已經夠幸運的了,他們還用鋸末做過麵包呢。話說,你覺得白豆怎麽樣,你想來一勺嗎?”

年輕的新兵臉紅了。“您不必戲耍我。”卡欽斯基沒有回話,隻是說:“拿上你的飯盒。”

我們好奇地跟了上去。他把我們帶到他的草席邊的一個桶旁。裏麵果真有半桶白豆燴牛肉。卡欽斯基像個將軍似的站在桶前,說:“眼睛睜大,手指伸長!這是普魯士人的口號。”

我們都震驚了。我問道:“我的天,卡特,你怎麽搞來的?”

“我把這鍋拿走的時候,那老番茄還挺高興的。我出了三塊降落傘綢子呢。喏,冷了的白豆吃起來無可挑剔。”

卡欽斯基大方地給新兵盛了一份,說道:“要是你下次再帶著飯盒過來,你的左手得拿著一根雪茄或者一塊嚼煙。懂了?”

然後他又轉向我們:“你們就不用了。”

卡欽斯基是個不可或缺的人,因為他有著極強的第六感。這種人到處都有,不過沒人一開始就能看出來。每個連隊都有一到兩個這樣的人,卡欽斯基是我見過最精明的一個。我覺得他的職業是鞋匠,不過這也沒什麽,他什麽手藝都懂。和他交上朋友是件好事。克羅普和我是他的朋友,海埃·韋斯特許斯也差不多算是。不過韋斯特許斯更像是一個執行機器,因為碰到需要用拳頭解決的事情時,他就會按照卡特的命令行事。韋斯特許斯在這方麵有優勢。

例如有天晚上我們到了一個完全不熟悉的地方。一個淒慘的偏僻小地方,一眼就能看出已經被搜刮得隻剩下些殘垣斷壁。宿營地就是一個臨時搭建的幽暗小工廠,裏麵有床,確切地說是床架子,還有些繃上了鐵絲網的木板。鐵絲網很硬,可以墊在上麵的褥子也沒有,我們自己的被褥得用來蓋在身上,隻蓋帳篷布太薄了。

卡特看了看這些東西,然後對海埃·韋斯特許斯說:“跟我來一下。”他們出去了,在這麽個完全不熟悉的地方。半個小時之後他們回來了,手裏捧著高高的草垛。卡特找到了一個馬廄,所以有了稻草。如果不是肚子餓得咕咕叫,我們現在就可以睡個暖和覺了。

克羅普向一個在這裏已經待了一段時間的炮兵問道:“這裏哪兒有餐廳嗎?”炮兵笑了:“想都別想!這裏什麽也找不到,連片麵包皮也沒有。”“這裏一個居民也沒了嗎?”炮兵吐了口唾沫。“有,還有幾個。不過他們自己都在到處找吃的,四處乞討。”這可不妙。我們得勒緊褲腰帶,等明天糧草到達。不過我看到卡特戴起了帽子。我問:“你去哪兒,卡特?”

“去轉轉。”他溜達了出去。炮兵冷笑出來:“去轉吧!扛好東西的時候可別把腰扭傷了。”

我們失望地躺下了,在考慮要不要吃一點備用糧。不過這對我們來說風險太大。因此我們試著睡一小會兒。

克羅普折斷了一支煙,分給我一半。恰登說起了他的國菜:大豆燒肥肉。他咒罵說配料沒有放香薄荷。人們應該把所有東西放在一起煮,而不是把土豆、豆子和肥肉分開。有人抱怨道,如果恰登不立馬閉嘴,他就把恰登做成香薄荷。接著,寬敞的室內一片安靜。隻有幾支蠟燭在瓶頸處跳動,炮兵時不時地吐幾口唾沫。

我們正在打盹兒的時候門開了。卡特出現了。我以為自己在做夢:他手臂下夾著兩塊麵包,手裏拎著血淋淋的、裝著馬肉的沙袋。

炮兵的煙鬥從嘴裏掉了出來。他摸了摸麵包,“真的,真的麵包,還熱著呢。”

關於這些,卡特沒有說什麽。他找到了麵包,其他的都無所謂了。我堅信,如果人們把卡特丟進沙漠裏,他能在一個小時後搞出一頓有大棗、烤肉和葡萄酒的晚餐來。他簡短地對海埃說:“砍點柴。”然後他從上衣裏麵掏出一隻平底鍋,從口袋裏抓出一把鹽,甚至還有一片板油——他什麽都考慮到了。海埃在地上生了火,火堆在空****的廠房內發出劈裏啪啦的響聲。我們從**爬起來。那位炮兵有些猶豫不決。他在想,他是不是該表揚幾句,或許還能撈到點吃的。但是卡欽斯基看都沒看他,當他是空氣。炮兵隻好罵罵咧咧地退下了。

卡特知道如何把馬肉烤得軟爛。不能立刻放到鍋裏,這樣肉會變硬。得先用少量的水把肉煮一下。我們拿著小刀坐成了一個圈,把胃填得滿滿的。

這就是卡特。如果在一個地方,一年內隻有一個小時的時間可以搞到吃的,那麽卡特就會正好在這一個小時——如同靈光乍現——戴上帽子走出去,像受指南針指示似的徑直前去找到吃的。他什麽都找得到。如果天冷,就有小火爐、木柴、幹草、稻草、桌子、椅子——最主要還有吃的。謎一般的,人們不得不認為他是憑空用魔法弄來了這些東西。他最輝煌的一次戰績是四罐龍蝦。不過,我們更想要豬油。

我們躺在營房的陽麵休息。空氣中彌漫著焦油、夏天和汗腳的味道。

卡特坐在我的旁邊,他很喜歡聊天。我們今天上午練了一個小時的敬禮,因為恰登在問候某位少校時表現太過敷衍。卡特老是想著這件事。他說:“當心,我們會輸掉戰爭,因為我們禮敬得太好了。”克羅普僵直地走過來,光著腳,褲腿挽起來。他把洗過的襪子曬到草坪上。卡特看向天空,放了個響屁,還若有所思地說道:“每顆豆子都能發出自己的聲音。”

他們兩個開始爭論起來,並且以一瓶啤酒當賭注,看我們頭頂上演的空戰哪方能贏。

卡特不願放棄自己的觀點,作為一名前線老兵,他押著韻腳表明:“如果大家拿一樣的東西,吃一樣的東西,那戰爭還算個什麽東西。”與此相反,克羅普是個思想家。他建議,宣戰應當作為一種民族節日,就像鬥牛比賽一樣,得搭配入場券和音樂。然後兩國的部長以及將軍得穿著泳褲出現在競技場,手持短棒,相互搏鬥。留到最後的那一方所代表的國家獲勝。這比讓我們這群錯誤的人在這裏打仗要簡單得多,也好得多。這個建議挺合人心意,接著兩人的話題就轉到了營地操練上。

我突然想到這樣一幅畫麵:營房院裏灼熱的正午。操場上的熱浪;營房冷冷清清,仿佛人都死絕了;萬物沉睡;人們隻能聽到鼓手在練習;他們不知在哪兒列隊排練,笨拙、單調、遲鈍。這是怎樣的三重奏啊:正午炎熱、營房院子和練鼓聲!營房的窗子又空又暗。幾扇窗戶前掛著晾曬的帆布褲子。人們渴望地朝裏頭看去。室內很涼爽——啊,幽暗、散發著黴味的內勤班宿舍,鐵床架、疊成豆腐塊的被子、矮櫃以及矮櫃前的小凳!就連你們也可以是願望的目標。對外麵的人來說,你們甚至是神話般的故鄉餘暉,你們這樣的陋室裏充滿了不新鮮的飯菜、睡眠、香煙和衣物的渾濁味道!

卡欽斯基用斑斕的色彩和巨大的**描繪出這一景象。如果還能回去,我們願意交出什麽呢!再進一步,我們就不敢想了——清晨的指導課:“九八式步槍可以分解成哪些部分?”下午的訓練課:“彈鋼琴的人向前一步出列,向右轉,去廚房報到削土豆。”我們沉浸在回憶當中。突然,克羅普大笑著說道:“在勒訥換車。”

這曾是我們內勤班最喜愛的遊戲。勒訥是一個換乘火車站。為了防止我們當中去休假的士兵走錯,希默爾施托斯帶著我們在營房裏練習如何換乘。我們需要掌握,在勒訥得穿過一段地下通道才能到達換乘的下一班火車。寢室的床就好比地下通道,每個人先在左側站好。接著命令下達:“在勒訥換乘!”所有人都如同閃電般快速從床下爬過,到達另一側。我們就這樣訓練了一個又一個小時。——談話間,一架德國飛機被擊中,像彗星一樣一溜煙地往下墜。克羅普因此輸掉了一瓶啤酒,在那兒悶悶不樂地數錢。

克羅普的沮喪心情平息了一些後,我才說道:“希默爾施托斯還是個郵差的時候肯定是個謙虛的人。他怎麽當了下士就變成了這樣一個虐待狂?”

這個問題讓克羅普又活躍了起來。“不僅希默爾施托斯如此,好多人都這樣。一旦有了綬帶或者指揮刀,他們就成了另外的模樣,跟吃了水泥似的。”

“是製服的緣故。”我猜測。

“差不多是這樣。”卡特說。他找了個舒適的姿勢坐好,準備開始長篇大論:“不過,真正的原因還在別處。你看,如果你訓練一條狗吃土豆,事後再給它一塊香腸,那麽這條狗還是會撲向香腸,因為這是它的天性。如果你賦予一個人一點點權力,那麽得到的結果同樣如此,這個人會撲向權力。這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因為人首先是個畜生,然後才或許附帶些正直的品質,就像塗了黃油的麵包片。部隊就在於,總有一個人的權力淩駕於其他人之上。而糟糕的地方就是,他們被賦予的權力太大。下士可以把普通士兵折磨瘋,少尉可以把下士折磨瘋,上尉可以把少尉折磨瘋。並且由於大家都心知肚明,所以漸漸也就習慣了。舉個最簡單的例子:我們從訓練場回來,累得跟狗一樣。這時我們被下令:‘唱歌!’然後大家就無精打采地唱歌,因為每個人都很開心自己還能背得動步槍。接著整個中隊都得折返,罰練一個小時。再從訓練場回來的時候被命令:‘唱歌!’這會兒,大家都真正唱起來。這一切的目的是什麽呢?連長讓自己的命令得到了貫徹,因為他有權力這麽做。沒人會指責他,相反,他會被視為一個嚴格的人。這隻是件小事,他們還有許多其他的方法折磨人。我現在問你們:這個人是平民的時候能這麽為所欲為嗎?他得是個什麽職業才能這麽做,並且不會被打得嘴巴開花?隻有在部隊裏他才能這麽幹!你們看,每個人腦子裏都想著這個。並且一個人在做平民的時候越沒有話語權,他就越想要這麽做。”

“本來嘛,紀律必須有。”克羅普漫不經心地說。

“借口。”卡特嘀咕道,“他們總是有各種各樣的理由。也許說得也沒錯,不過不應該演變成刁難。你去和一個鎖匠、一個雇工或者一個工人說清楚這些,你把這些給一個鳥銃手解釋清楚。這裏的大部分都是這樣的人。他們隻能明白,自己受盡折磨,來到戰場。他們十分準確地知道,什麽是必須的,什麽不是。我跟你們說,這裏的普通士兵在前線這麽能堅持,真是聞所未聞,罕見至極!”每個人都承認這一點,因為每個人都知道,隻有到了戰壕,操練才會停止。就在前線後方的幾公裏處,一切又要重演,那些胡說八道、敬禮、分列行進。因為鐵律是:士兵總要有事做。

這時恰登突然出現了,臉上還帶著紅漬。他激動得都結巴了起來。他神采奕奕地一字一句地說道:“希默爾施托斯已經在來的路上了。他要來前線了。”

恰登極其厭惡希默爾施托斯,因為希默爾施托斯在臨時營地好好教育了恰登一番。恰登有遺尿病,晚上睡覺的時候會尿床。希默爾施托斯固執地相信,這是由於恰登的懶惰。希默爾施托斯找到了一種配得上自己身份的辦法來治愈恰登。他費了一番心思,在隔壁營房找出了一位名叫金德瓦特的遺尿者。他把兩個人安排在一起住。臨時營地裏都是典型的上下鋪,床板是鐵絲網做的。希默爾施托斯讓兩人一個睡上鋪,一個睡下鋪。睡下鋪的那個當然會感到不適。因此希默爾施托斯會讓他們在第二晚交換床鋪,這樣下鋪的人就睡到了上麵,可以進行報複。這就是希默爾施托斯所謂的自我教育。

這個靈機一動的念頭太卑鄙了,但想法是好的。可是沒什麽用,因為前提條件搞錯了:這兩個人並不是因為偷懶才尿床。每個看過這兩人蒼白皮膚的人都能覺察到這一點。這件事最後的結局就是,他們兩人中總有一個要睡在地上,睡在地上的那個就很容易感冒。說話間,海埃也坐到了我們的邊上。他朝我眨了眨眼睛,入神地搓了搓手掌。我們一同度過了部隊生活最美好的一天,也就是出發去戰場的前一晚。我們被分配到一個番號特別大的團裏,不過在那之前又被送回駐地去換軍裝,然而不是回新兵營,而是去另外一個營房。第二天一大早我們就要動身了。我們幾個準備晚上好好和希默爾施托斯算算賬,這是我們幾個星期前就發誓要做的事。克羅普甚至想得更遠。他打算恢複和平後去郵局工作,這樣就能在希默爾施托斯做回郵差之後成為他的上司。他沉浸在自己好好教訓希默爾施托斯的畫麵當中不能自拔。這就是希默爾施托斯不能使我們屈服的原因。因為我們一直期待著在某個時候逮住他,最晚也不過是戰爭結束時。

目前我們隻想結實地揍他一頓。他也不能拿我們怎麽樣——如果認不出我們的話。而且我們明天一早也就出發了。

我們知道希默爾施托斯每晚都去哪家酒吧。他從那裏回營地的途中一定會經過一段黑乎乎、沒有人煙的路。我們就等在那裏的一處石堆後麵伏擊他。我手裏還拿著一床被罩。期待的心情讓我們微微顫抖,不知道他是不是獨自一人。終於,我們聽到了他的腳步聲。我們能準確地判斷出這個聲音。這個聲音我們在早晨聽過太多次了,經常是門被突然踢開,一個聲音怒吼道:“起床!”克羅普小聲問道:“一個人?”

“一個人!”我和恰登悄悄地繞著石堆看了一眼。

我們已經能看到他的皮帶扣子發出的光亮。希默爾施托斯似乎有些微醺,他唱起歌來。

他就這樣毫無覺察地經過了我們。

我們抓住被罩輕輕一躍,從後麵套住他的頭向後拉。這樣一來,希默爾施托斯就像是站在一個白口袋裏,手臂也舉不起來。歌聲停止了。緊接著,海埃·韋斯特許斯上場了。他伸長胳膊把我們推到後麵去,想要第一個上。他興致勃勃地擺好姿勢,伸長手臂,像是根信號杆似的。他的大手好像煤鏟,砰的一聲按在白口袋上,力氣大得像能殺死一頭牛。

希默爾施托斯栽了個跟頭,滾出五米遠。他開始大叫起來。不過我們早就想好對策,準備了一個枕頭。海埃蹲下身去,把枕頭墊在膝蓋上。他抓住希默爾施托斯的頭,把它按進枕頭裏。希默爾施托斯的聲音立馬小了。海埃時不時地讓希默爾施托斯透口氣。這樣一來,希默爾施托斯的咕噥聲中間也時不時地夾雜著一聲響亮的叫嚷,不過立馬就又弱下去。這時,恰登把希默爾施托斯的褲子解開脫了下來。他的口中還緊緊地咬著一根鞭子。然後他站起了身,開始大幹一場。

真是一幅美好的畫麵:希默爾施托斯躺在地上,在他上麵是彎著腰,把他的頭按在雙膝之間的海埃。海埃的臉上是魔鬼般的冷笑,嘴巴也因為興奮而張得大大的。還有希默爾施托斯的條紋**、發抖的X形腿,每遭一下打,套在被褪到腳邊的褲子裏的X形腿都一陣奇奇怪怪地扭動。而在那上麵是砍柴工一樣不知疲倦的恰登,我們最後不得不把他扯開才能上手。

終於,海埃讓希默爾施托斯站了起來,單獨給了他一頓教訓作為結束。海埃伸出右手,像是要摘天上的星星一樣給了希默爾施托斯一耳光。希默爾施托斯被扇倒在地。海埃又把他扶起來站好,又用左手給了希默爾施托斯一個結結實實的耳光。希默爾施托斯哀號一聲,手腳並用地逃走了。他那郵遞員的條紋屁股在月光下閃閃發光。

我們飛速地消失了。

海埃再一次看了看四周,壓抑著憤怒,滿足地又有些神秘地說道:“複仇就像血香腸[2]。”其實希默爾施托斯應當感到高興。因為他曾說過,總有一個人要教育其他人。這句話在他自己身上得到了應驗。我們是領悟了他的方法的好學生。

希默爾施托斯始終沒能找出這件事的幕後主人,他至多找到了一床被罩。因為當我們事發幾個小時後去查看時,被罩已經不在了。

這個夜晚讓我們第二天早晨能夠鎮定自若地出發。一位胡須飄飄的大胡子還因此感動地稱我們為英雄少年。

[1] 十字花科草本植物,塊根肉質可食,葉也可食。

[2] 德國一種用豬肉、動物脂肪和肉畜的血製成的香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