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拉羅謝爾圍城戰

拉羅謝爾圍城戰是路易十三臨政時期政治上的一樁重大事件,也是紅衣主教的一項重大的軍事舉措。因此,我們就此作一番交代,不僅很有意義,而且頗有必要;況且這次圍城戰的好些細節,都跟我們正在敘述的故事有著非常密切的關係,所以不能不在此表上一表。

紅衣主教部署這場圍城戰,其政治上的意圖是不容忽視的。我們這就先說一下他在這方麵的考慮,然後再談談他私下的意圖,對主教大人來說,後者的影響也許並不亞於前者。

亨利四世當初劃歸胡格諾教派作為安全地帶的若幹個城市,如今隻剩下拉羅謝爾了。

近年來,國內勢力的反叛和國外勢力的幹預,在這兒連綿不斷、相繼為患,所以圍攻拉羅謝爾就是意在端走加爾文教徒這個最後的窩巢,摧毀這個動亂的策源地。但拉羅謝爾的新教徒一聲呐喊,心懷叵測的西班牙人、英國人和意大利人,各個國家的冒險家,各個教派拚湊的大兵,全都聚集到了新教的旗幟底下,儼然組成一個廣泛的聯盟,並且肆無忌憚地把觸角伸到歐洲的每個角落。

拉羅謝爾取代業已淪喪的其他那些加爾文派的據點而顯得格外重要,並因此成了角逐的場所和野心的溫床。另外,它的港口業已成為法蘭西王國向英國人開放的最後一扇門戶;一旦把這扇門戶對我們的宿敵英國關閉,紅衣主教就完成了貞德[1]和德·吉茲公爵[2]未竟的事業。

所以,在拉羅謝爾圍城戰中負有特殊指揮使命的巴鬆比埃爾,有一回在率領好幾位地位顯赫的部下上陣時曾經說過:

“你們早晚會看到,各位,攻打拉羅謝爾算得上是樁蠢事!”

這位巴鬆比埃爾,既是新教徒又是天主教徒,從他的信仰來說他是新教徒,但作為聖靈騎士勳章的得主他又是天主教徒;這位巴鬆比埃爾,從出生地來說,他是德國人,但從稟性來說,他卻是法國人。而他的那幾位部下,都跟他一樣本質上是新教徒。

巴鬆比埃爾沒有說錯:炮擊雷島在他不啻是龍騎兵肆虐塞文山區的前奏;攻克拉羅謝爾則是廢除“南特敕令”[3]的序曲。

不過,我們前麵說過,除了那位主張權利均衡、政事從簡的首相[4]從政局著眼的謀劃(這方麵的研究屬於曆史學家的專項)之外,編年史作家還務須了解他作為失意的情人、忌妒的情敵的種種盤算和考慮。

眾所周知,黎舍留曾經熱戀過王後;他身上的這種愛情,究竟是純粹出於政治目的,還是一種無法抑製的**,我們不得而知,而奧地利的安娜在她周圍的男人身上激起類似的感情原也是非常自然的事情;不過,無論他初衷如何,讀者隨著本書前麵情節的展開,已經看到他成了白金漢的手下敗將,而且有那麽兩三個回合,尤其是在鑽石墜飾的那個回合,白金漢靠了三個火槍手的忠誠以及達德尼昂的勇敢,狠狠地把他耍了一家夥。

因此對黎舍留來說,打勝這次戰役不僅是為法國除去一個隱患,而且是向一個情敵報一箭之仇;況且,這樣的報複手段畢竟又是冠冕堂皇、擲地有聲的,對一個手握兵權可以號令整個王國將士為之效命的叱吒風雲的人物,這樣的報複手段是堪稱相配的。

黎舍留明白,與英國交戰就好比他跟白金漢交手,打敗英國就無異於他打敗白金漢,總之,隻要讓英國在歐洲丟臉,他也就讓白金漢在王後眼裏丟臉了。

在白金漢那方麵,盡管他打著維護英國榮譽的旗號,其實骨子裏也完全跟紅衣主教一樣充滿私心;白金漢也在尋求一種特殊的報複手段:既然無法以任何借口再作為使節重返巴黎,他就想作為戰勝者重返巴黎。

因而,這兩個最強盛的王國為滿足兩個情場中人的私欲而進行的賭博,其真正的賭注隻是奧地利的安娜的垂青而已。

戰事最初的優勢在白金漢公爵一邊:他率領九十艘艦船和將近兩萬人的軍隊先發製人地逼近雷島,突然襲擊德·圖瓦拉伯爵受命指揮的島上守軍;

一場浴血奮戰過後,英軍強行登陸,攻占了雷島。

順便提一下,有一位德·尚塔爾男爵在這場戰役中喪生,他那才十八個月的女孩成了孤兒。

這個女孩就是後來的德·塞維涅夫[5]。

德·圖瓦拉伯爵率領守軍撤退到了聖馬丁城堡,並撥出一支百十來人的兵力死守一個叫作拉普雷要塞的據點。

戰局的發展態勢,促使紅衣主教盡快作出決斷;圍攻拉羅謝爾決策已定,但在由國王和他本人親臨前線統率軍隊之前,他一方麵請大親王先執掌帥印,另一方麵下令他所能調動的部隊立即開赴戰場。

我們的朋友達德尼昂就在這支前哨部隊裏。

至於國王,前麵已作交代,他預定等禦前會議一結束就起駕親征;但是六月二十八日剛開完禦前會議,他就覺得身上發燒;他並沒有因此推遲行期,然而眼看病情加重,隻得中途在維爾羅瓦[6]停了下來。

國王停在哪兒,火槍手當然也就停在哪兒;因而,達德尼昂既然隻是個禁軍,至少眼前就隻好跟那三位好朋友阿托斯、波爾多斯和阿拉密斯分開了;這次分開,固然使達德尼昂感到有些悶悶不樂,但倘若他能猜到前麵有何等樣的防不勝防的危險在等待著他的話,他一定會當真變得坐立不安的。

但他總算平安無事地於一六二七年九月十日到達了安紮在拉羅謝爾城前的營地。

戰局的態勢沒有多大的變化:白金漢公爵統帥英軍占領了雷島,但圍攻聖馬丁城堡和拉普雷要塞始終未能得手,而法軍則在兩三天前拉開了拉羅謝爾攻堅戰的序幕,導火線是爭奪德·昂古萊姆公爵部隊不久前貼近城牆構築的據點。

禁軍部隊由德·埃薩爾先生統率,駐紮在米尼姆修道院[7]。

但我們知道,達德尼昂一心隻想能進火槍營,平日在禁軍營裏很少同人交往;所以他經常是獨自一人待著想心事。

他想的心事可並不愉快:到巴黎都一年了[8],要說公家的事兒,他倒出過不少力,可說到自己的事兒,愛情也好,前程也好,都不見有多少起色。

要說愛情,他愛過的唯一的女人就是博納修太太,而博納修太太失蹤後,他至今沒能打聽到她的下落。

要說前程,以他這麽一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居然跟紅衣主教,也就是說跟一個自國王以下的權臣顯貴見了都要發抖的大人物成了冤家對頭。

這個人可以輕而易舉地讓達德尼昂變成齏粉,可是他沒有這樣做:達德尼昂憑著自己那精靈的腦袋瓜子,意識到這種寬容不啻是一道曙光,他從中看到了誘人的前景。

另外他還結了個仇,這個對頭他覺得不是那麽可怕,不過憑直覺還是感到不能掉以輕心:這個對頭就是米萊迪。

以所有這一切作為代價,他贏得了王後的青睞和保護,可是在當時,王後的青睞帶來的往往是災禍;而她的保護,我們知道,是很不周密的:夏萊和博納修太太就是證明。

所以,最明顯的得益,就要算是他戴在手上的這枚價值五六千利弗爾的鑽石戒指了;不過,達德尼昂既然雄心勃勃想做番大事業,當然要把這枚戒指留著,等將來有一天可以作為蒙受王後恩寵的見證,這樣一來他眼下就不能把它脫手換錢,因而這枚戒指的價值也就不會超過他腳下踩的礫石了。

我們說“他腳下踩的礫石”,是因為達德尼昂在想心事的當口,正獨自一人走在從營地通往昂古丹村的小徑上;他邊走邊想心事,不知不覺就走遠了,當他意識到這一點時,眼看太陽就要落山了;正在這時,他在夕陽的餘暉中好像瞥見有支火槍的槍筒在樹叢後麵閃了一下。

達德尼昂眼力敏銳,頭腦又靈活,他馬上意識到這杆火槍不會是憑空撂在那兒的,把它帶來的那個人躲在樹叢後麵,安的不會是好心。於是他轉身想跑,但說時遲那時快,隻見在路的另一邊的一塊石頭後麵,又有一支火槍的槍口閃了一下。

這顯然是埋伏。

達德尼昂朝第一杆火槍睃了一眼,隻見槍杆正朝著他的方向斜下來,他手心裏不由得捏著把汗,但等瞥見槍口停住不動,他馬上趴倒在地上。就在這時,槍聲響了,隻聽得槍子兒從他頭上呼嘯而過。

在這千鈞一發之際,達德尼昂縱身從地上一躍而起,就在另一杆火槍槍聲響起的同時跳了開去,槍子兒正好擊中他剛才臉朝下貼著的那堆礫石,把礫石打得四處亂飛。

達德尼昂並不是一味逞勇的年輕人,他可不想為了博個決不後退一步的名聲而去白白送死,再說這會兒也無所謂勇敢不勇敢的,他是中了人家的埋伏。

“再有一槍的話,”他心想,“我就完了!”

他二話不說,拔腿就朝營地跑去,他的鄉親素以矯捷聞名,達德尼昂此刻正是施展出了這種本領;可是,無論他跑得有多快,放第一槍的那個狙擊手已經重新裝好彈藥,又朝他開了一槍,這一槍瞄得很準,槍子兒射穿了他的帽子,帽子一下子飛到十步開外。

達德尼昂就隻有這麽頂帽子,所以他一邊跑一邊還拾回了那頂帽子,等到跑回駐地,他已經上氣不接下氣,臉色蒼白得怕人,但他沒把這事告訴任何人,自管自坐下思忖了起來。

這件事可能有三個原因:

第一個原因是最自然的:也許這是拉羅謝爾守軍的伏擊,能幹掉一個禦前禁軍營的家夥,在他們當然是再好不過的事情;首先因為這至少也是個敵人,其次,這個敵人的口袋裏說不定還有個鼓鼓囊囊的錢包哩。

達德尼昂拿起帽子,端詳了一下子彈窟窿,搖了搖頭。這槍子兒不是火槍的槍子兒,而是短膛槍[9]的;當初那一槍打得這麽準,他心裏已經在犯疑,覺得那像是另一種特別的火器打的。既然槍子兒的口徑跟火槍的不同,看來這不是守軍的伏擊。

這也可能是紅衣主教先生對他致意的一種方式。他還記得,當時多虧那點餘暉讓他瞥見槍筒的一刹那,他心裏閃過的念頭就是主教大人對他的容忍畢竟是有限度的。

可是達德尼昂又搖了搖頭。主教大人對於那些他舉手之間就能讓他們變成齏粉的人,是無須這麽大動幹戈的。

這還可能是米萊迪的報複手段。這才是最有可能的。

他竭力想回憶起那兩個殺手的相貌或衣著,但怎麽也想不起來;他當時還沒等跟他們打照麵就轉身逃跑了,還哪有閑工夫去看這看那呀。

“唉!我可憐的朋友們,”達德尼昂喃喃地說,“你們在哪兒?我現在多麽需要你們喲!”

達德尼昂一夜都沒睡安穩。他驚醒了三四回,每回都仿佛覺得有人走到床邊要刺殺他。但黑夜過去就是天明,他並沒出什麽事。

可是達德尼昂總懷疑事情還沒完,早晚還會出事。他整天都待在營房裏;給自己找的借口是天氣不好。

第三天九點鍾,營地響起了迎接貴賓的鼓樂聲。奧爾良公爵前來視察前哨部隊。禁軍營全體集合,達德尼昂也站在隊列中間。

大親王來到前沿陣地;全體高級將官都簇擁在他周圍,紛紛向他獻殷勤,禁軍營統領德·埃薩爾先生也未能免俗。

過了一會兒,達德尼昂好像看見德·埃薩爾先生在對他做手勢讓他過去:

他生怕自己看走了眼,一時沒敢動彈,等到統領又做了個同樣的手勢,這才出列走上前去聽令。

“公爵想讓幾個自告奮勇的弟兄去執行一項危險的任務,如果能完成少不得有弟兄們的好處,所以我做手勢讓您作好準備。”

“多謝統領!”達德尼昂答道,他當然巴不得能有機會在代行統帥之權的公爵麵前露一手。

原來,拉羅謝爾的守軍在夜間發起一次出擊,奪回了國王的部隊兩天前攻占的一個棱堡;現在要派一支敢死隊去摸清棱堡的情況。果然,稍過片刻就聽見大親王提高嗓門說道:

“我要三個到四個誌願者來完成這項任務,另外還要一個可靠的人帶隊。”

“可靠的人,我手邊就有一個,大人,”德·埃薩爾說著指了指達德尼昂,“至於四五個誌願者,大人隻需傳諭下去,自會有人響應的。”

“來四個不怕死的,跟我一起上!”達德尼昂舉劍說道。

兩名禁軍營的弟兄立即跨步向前,另外還有兩個士兵也自告奮勇加入,這樣人數就已經夠了;達德尼昂覺得這事應該有個先來後到,於是就拒絕了後來所有其他人的請求。

拉羅謝爾守軍搶占那座棱堡後,不知道是撤離了呢,還是留下了兵力在那兒固守;因此必須盡量接近棱堡去探個虛實。

達德尼昂帶領四個夥伴,沿著壕溝前進:那兩個禁軍跟他並排往前走,兩個士兵跟在後麵。

他們憑借壕溝的掩護,走到了離棱堡隻有百十來步的位置。到了那兒,達德尼昂轉過身來,發覺兩個士兵不見了。

他心想那兩人準是因為害怕而留在了後麵,於是他繼續往前而去。到得壕溝護牆的拐彎處,他們仨離棱堡隻剩下六十步光景距離了。看不見有人,棱堡似乎是無人防守的。

三名敢死隊員正在商量要不要再往前靠近,突然間前麵突出的石塊四周一片硝煙彌漫,十幾顆槍子兒呼嘯著朝達德尼昂和兩個夥伴飛來。

他們想要知道的情況已經知道了:棱堡有人防守。再在這種危險的地方久留,就是無謂的拿生命當兒戲了;達德尼昂和那兩個禁軍掉頭就往後撤,那模樣就跟逃命沒什麽兩樣。

剛跑到壕溝的拐角,馬上就可以靠護牆作掩護的當口,一個禁軍摔倒在地:一顆槍子兒打中了他的胸部。另一個禁軍安然無恙,仍一個勁地往營地直奔。

達德尼昂不願把自己的同伴就這麽撂在這裏,俯身下去想把他扶起來,架著他一起歸隊;就在這當口,隻聽得兩聲槍響:一顆槍子兒打碎了受傷禁軍的腦門,另一顆擦著達德尼昂的身邊,距離他就不過兩寸光景,飛過去打在了石頭上。

達德尼昂迅速轉過身來,這種襲擊不可能來自棱堡,因為壕溝的拐角擋住了棱堡守軍的視線。他猛地又想起了那兩名中途掉隊的士兵和兩天前的那兩個殺手;他這回決心把事情弄個水落石出,便裝死倒在了同伴的身上。

不一會兒,他看見從三十步開外的一個廢棄的工事高處伸出了兩顆腦袋:正是那兩個士兵。達德尼昂沒有料錯:這兩人跟著他來,就是為了幹掉他,他們的如意算盤是把年輕人的死記在敵軍的賬上。

這會兒,他們擔心他可能隻是受了點傷,弄不好日後會讓他們的陰謀敗露,於是想過來結果他的性命;幸好達德尼昂的這一招騙過了他們,兩人都沒顧上先在槍裏裝好彈藥。

等到兩人來到十步開外,達德尼昂猛地縱身躍起,一個箭步躥到兩人跟前,剛才他倒下去那會兒,很當心地沒讓長劍脫手,所以這會兒他手裏還握著劍。

那兩個殺手明白,倘若他們不把對手幹掉就逃回營地,他們的老底準會讓他給抖出來;因而他們的第一個念頭就是投敵。其中一個抓住槍筒,把它像狼牙棒似的舉將起來,狠命朝達德尼昂掄過去,達德尼昂閃身躲開,這一躲正好給這壞蛋讓出了一條路,他立即朝棱堡飛奔過去。駐守棱堡的拉羅謝爾士兵不明白此人迎上前去出於什麽動機,就對準他放槍,他肩膀上中了一顆槍子兒,俯身倒在地上。

趁這當口,達德尼昂縱身撲向另一個士兵,挺劍向他刺去;這場格鬥為時不長,那家夥手裏隻有一杆沒裝彈藥的短膛槍可以用來招架;達德尼昂的長劍貼著變成燒火棍一般的槍杆往下滑去,戳進那人的大腿,那人頓時倒在地上。達德尼昂當即用劍尖抵住了他的喉嚨。

“哦!別殺我呀!”這歹徒嚷道,“先生,開開恩,開開恩吧!我把一切都說出來。”

“你的這點秘密值得我饒你的一條命嗎?”年輕人的胳膊停住不動。

“值得值得;一個像您這麽又英俊又勇敢的爺們,才二十一二歲年紀,前程又那麽好,如果您覺得生命還值得留戀的話,那您饒我一條命肯定是值的。”

“你這渾蛋!”達德尼昂說,“好吧,快說,是誰指使你來殺我的?”

“一個女人,我不認識她,隻知道她叫米萊迪。”

“既然你不認識這個女人,你怎麽又知道她的名字呢?”

“我的同伴認識她,就這麽叫她來著,她是跟他打的交道,沒我的事;他口袋裏還有那女人寫的一封信,我從他說話的口氣聽得出,這封信對您肯定非常重要。”

“那你怎麽又跟他一起打我的埋伏呢?”

“他提議我倆一塊兒幹,我就答應了。”

“讓你幹這卑鄙勾當,那女人給了你多少錢?”

“一百路易。”

“哼,好極了,”年輕人冷笑說,“在她眼裏我還值點錢;一百路易!對於像你們這樣的可憐家夥來說,這可是發了筆財嘍:我明白了你當初答應的原因,我現在可以饒你不死,不過有一個條件!”

“什麽條件?”那士兵看到事情還有反複,忐忑不安地問道。

“你去把你同伴口袋裏的那封信給我拿來。”

“可這是變著法兒把我往死路上推呀,”那家夥嚷道,“棱堡火力那麽猛,您叫我怎麽去拿那封信哪?”

“可你就得橫下這條心去拿才行,要不我就讓你死在我手裏,我說到做到。”

“求求您,先生,饒了我吧!請看在您愛著的那位年輕夫人的分上吧,您也許以為她死了,可是她還活著!”那家夥一邊使足勁兒說,一邊雙膝下跪,手撐在地上,他因為流血過多,漸漸變得很虛弱了。

“你怎麽知道我愛著一位年輕女人,而且以為她死了呢?”達德尼昂問。

“從我同伴放在口袋裏的那封信上知道的。”

“那你就該明白,這封信我是非到手不可的,”達德尼昂說,“所以別再磨磨蹭蹭拿不定主意了,要不然,盡管我討厭一個像你這樣的壞蛋的血再來弄髒我的劍,可我還是要憑我的人格發誓……”

說到這兒,達德尼昂做了個恫嚇的姿勢,嚇得那個受傷的家夥趕緊直起身來。

“別動手!別動手!”他喊道,恐懼使他鼓起了勇氣,“我去……我去!……”

達德尼昂拿起這家夥的槍,用劍尖抵在他的後腰上,推著他朝他的同伴走去。

這個可憐蟲畏畏葸葸地朝躺在二十步開外的同伴走去,他盡量想避開棱堡守兵的視線,由於死到臨頭而臉色灰白,他一路走過去,一路在地上留下一條長長的血跡,這幅景象看上去真是非常淒慘。

他那張冷汗直流的臉上布滿恐懼之色,達德尼昂不由得動了惻隱之心,鄙夷地瞧著他說:

“得了,我讓你瞧瞧勇士和懦夫的區別吧;你就待著別動,我上去。”

說著,他目光警覺地注意著敵方的動靜,借助地形的起伏,腳步輕捷地來到了那個士兵身旁。

有兩個辦法可以達到他的目的:就地搜他的身,或者把他的身體當作盾牌背回去,然後在壕溝裏搜他的身。

達德尼昂決定采用後一個辦法;他剛把那家夥背上肩頭,敵軍就開火了。達德尼昂感覺到背上的身體起了一陣輕微的顫動,三顆槍子兒嵌進肌肉發出沉悶的響聲,最後的一聲呻吟過後,就是臨終的抽搐;他明白,這個曾經想殺死他的家夥剛才救了他一命。

達德尼昂回到壕溝裏,把屍體扔在那個受傷的家夥身邊,那家夥的臉色這時就跟死人一模一樣。

達德尼昂立即動手搜查:死者的全部遺產就是一隻皮夾,一隻錢袋,不用說裏麵裝的就是這家夥分到的那筆錢,一副骰子和一隻搖骰子的皮筒。

他隨手把骰子和皮筒一扔,把錢袋扔給死者的同夥,就急不可耐地打開了皮夾。

在幾張無關緊要的紙頭中間,他找到了下麵那封信:這正是他將生死置之度外,一心要找到的那封信。

既然你們沒能盯住那個女的,讓她安然無恙地到了那個你們原該叫她到不了的隱修院,那麽你們無論如何不能再放跑那個男的;要不然,你們得知道我的手是很長的,到時候你們得為我給的那一百路易付出高昂的代價。

下麵沒有落款。不過顯然這封信是米萊迪寫的。於是達德尼昂把它作為物證藏在身邊;由於在壕溝拐角後麵比較安全,他就在那兒審問受傷的歹徒。這家夥招認說,他和剛才被打死的同伴受命去劫持一個從拉維萊特城門出巴黎的年輕女人,可是他倆中途在一家小酒店喝酒誤了事,趕到指定地點馬車已經走了十分鍾。

“你們本來打算把這女人怎麽樣?”達德尼昂焦急地問。

“我們得把她帶回王家廣場的一座府邸。”那家夥說。

“對!對!”達德尼昂喃喃地說,“沒錯,帶到米萊迪的家裏。”

到這會兒,年輕人才不勝驚恐地明白,那個女人懷著怎樣的刻骨仇恨,非把他以及所有愛他的人都置於死地不可,而且她又對宮廷的事情那麽了如指掌,什麽事都瞞不過她。不用說,所有這一切都是紅衣主教告訴她的。

不過,他也從中知道了另一個情況,而且由衷地感到欣喜,那就是王後終於打聽到了因其忠誠而遭殃的可憐的博納修太太監禁的地點,並設法把她救了出來。現在,博納修太太給他的那封短信,以及她在夏約大路上的一閃而過,如同幻影般轉瞬即逝的露臉,都能得到解釋了。

從此,正如阿托斯所預言的那樣,他又有可能跟博納修太太重逢了,一座修道院畢竟不是無法攻克的。

這麽一想,他的心頭又湧上了寬容之情。他轉過身來;剛才那個受傷的士兵一直焦慮不安地注視著他臉部表情的每一個變化,這時達德尼昂對他伸出胳臂說道:

“好了,我不想把你這麽撂下。扶著我的胳臂一起回營去吧。”

“是,”那人應聲說,他簡直沒法相信對方竟然會如此寬宏大量,“可您不是要把我送去吊死吧?”

“你放心吧,”達德尼昂說,“我又饒了你一次命。”

那人情不自禁地跪倒在地,又一次去吻救命恩人的腳;可是達德尼昂實在不想再待在敵人的眼皮底下,所以匆匆地打斷了他這種感激涕零的表示。

在拉羅謝爾守軍第一陣開火時就逃回去的那個禁軍,早已報告說四個同伴都陣亡了。所以瞧見達德尼昂安然無恙地回到營地,整個聯隊的弟兄們都是又驚又喜。

達德尼昂當場編了段敵軍出擊的小插曲,把那個士兵的劍傷遮蓋了過去。他又把另一個士兵的陣亡和他們經曆的艱險講了一遍。這個故事真使他出盡了風頭。整個營地這一天都在談論他的這次壯舉,大親王也傳話褒獎了他。

另外,正所謂幹好事必有好報,達德尼昂幹的這樁好事又為他贏回了已經久違的內心寧靜。這不,達德尼昂滿以為這下子他可以高枕無憂了,既然那兩個殺手一個已經死亡,另一個已經對他死心塌地。

這種無所顧慮的態度證明了一件事,就是達德尼昂還沒有真正了解米萊迪。

[1]貞德(1412—1431):法國民族女英雄。百年戰爭期間率軍六千馳援奧爾良守軍,重創英軍,扭轉戰局。

[2]弗朗索瓦·德·吉茲(1519—1563):法國貴族,德·吉茲家族重要成員,曾於1558年統率法軍將英軍逐出法國。

[3]1598年4月13日法國亨利四世在布列塔尼的南特頒布法令,對信奉新教的臣民(胡格諾派)允予廣泛的宗教自由。1685年10月18日,路易十四撤銷“南特敕令”,剝奪了新教徒的宗教自由。

[4]權利均衡、政事從簡雲雲可能指黎舍留當權後取消胡格諾派政治特權,懲治叛亂貴族,並在各省設監察官集地方行政、司法與財政於一身等措施而言。

[5]·塞維涅侯爵夫人(1626—1696):法國女作家,作品《書簡集》在文學史上有相當影響。

[6]位於巴黎和楓丹白露之間的小鎮,路易十三在此處有一行宮。

[7]位於拉羅謝爾城南的一座修道院。

[8]據前文推算,其實已有兩年半。

[9]又稱火繩槍,發明於十五世紀。法國軍隊自一五七五年采用滑膛槍(即火槍)作為作戰武器後,短膛槍一般僅作為私人武器。短膛槍較為輕便,命中率也較火槍為高,但射程不如火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