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博納修夫婦
紅衣主教這已經是第二次跟國王提起那鑽石墜飾了。所以路易十三對他的這種執著有些吃驚,心想他這麽一再關照,背後一定有什麽文章。
紅衣主教手下的警探網,雖說還沒有今天的警察機構這麽完善,但在當時堪稱是第一流的,所以,國王和王後之間的種種事情,紅衣主教往往比國王本人還了解得清楚,弄得國王有好幾次都感到很難堪。於是,這一回他決定去跟王後談一次,指望能從這次談話裏發現點蛛絲馬跡,然後好拿著樁什麽秘密到紅衣主教麵前去抖摟出來,甭管這秘密紅衣主教知道也好,不知道也好,反正這樣一來,他在這位大臣眼裏的威望就可以大大提高。
於是他就去找王後,到了那兒,按老規矩一上來就又對她身邊的那些人聲勢洶洶地指責一番。奧地利的安娜低著頭,聽憑他滔滔不絕地數落來數落去,一聲不吭,心裏巴望著他快點說完;可是路易十三巴望的卻不是這樣;因為他相信紅衣主教說的話一定是話中有話,是存心做個手腳讓他嚇一大跳(這本來就是主教大人的拿手好戲),所以他一心想引得王後跟他爭執起來,這樣他沒準就能抓住點什麽破綻。臨末了,他這種沒完沒了的攻訐居然達到了目的。
“可是陛下,”奧地利的安娜對這種不著邊際的責罵實在聽不下去了,“您並沒有把您心裏想的東西全都說出來。那您叫我怎麽辦呢?您就說吧,我到底犯了什麽過錯?陛下總不見得會為了一封寫給我兄長的信,就這麽嚷嚷個沒完吧。”
國王遭到如此直接的反擊,一下子竟然無言以對;他心想,本來要在舉行舞會的前一天關照她的那幾句話,還不如就趁這時候對她說了吧。
“夫人,”他鄭重其事地開口說,“馬上就要在市政廳舉辦舞會了;我要您對咱們這些正直的市政官員賞個臉,出席這個舞會時非但要身穿盛裝,而且要把我在您的聖名瞻禮日送您的那串鑽石墜飾也戴上。這就是我的回答。”
這個回答太可怕了。奧地利的安娜以為路易十三全都知道了,而這一星期來他之所以裝聾作啞不發作,一方麵可能是紅衣主教讓他這麽做,另一方麵也挺符合他的個性。她頓時變得臉色慘白,把一隻手撐在靠牆的半圓桌上,這隻美得無以複加的手,此刻看上去卻像白蠟做成似的,她用那雙驚惶的眼睛望著國王,說不出一句話來。
“您聽見了沒有,夫人,”國王說,看到王後這麽局促不安,他感到滿心歡喜,但他並沒猜到其中的原因,“您聽到了沒有?”
“是的,陛下,我聽到了。”王後吞吞吐吐地說。
“您去參加舞會?”
“是的。”
“戴上墜飾?”
“是的。”
王後的臉色變得死一樣的慘白;國王也看出了這一點,心裏還暗自感到得意,這種冷酷,正是他性格上一個很讓人討厭的特點。
“好吧,就這麽說定了,”國王說,“我要對您說的就是這件事。”
“這個舞會放在哪一天舉行呢?”奧地利的安娜問道。
路易十三憑本能感覺到他不該回答這個問題,因為王後問這話時聲音簡直就像一個垂死的人。
“就在這幾天吧,夫人,”他說,“不過確切的日期我也說不準,還得去問一下主教先生。”
“這麽說,舞會是主教先生要您舉行的?”王後大聲說道。
“是的,夫人,”國王驚奇地回答說,“可您幹嗎要問這個?”
“那串墜飾也是他讓您要我戴上的?”
“是這樣的,夫人……”
“是他,陛下,是他!”
“行啦,是他也好,是我也好,這有什麽關係呢?請您參加舞會難道有什麽罪過嗎?”
“沒有,陛下。”
“那麽您是去的囉?”
“是的,陛下。”
“那好,”國王一邊說,一邊往外走,“那好,就這麽說定了。”
王後行了個屈膝禮,但這並非出於禮節,而是因為膝頭實在是發軟了。國王得意揚揚地走出去了。
“我完了,”王後喃喃地說,“完了,主教已經全都知道了,是他在背後唆使國王,國王現在還不知道,可是很快就會知道的。我完了!主啊!主啊!主啊!”
她跪在一隻軟墊上開始祈禱,把頭埋在瑟瑟發抖的兩條手臂中間。
確實,她的處境非常危險。白金漢回倫敦去了,德·謝芙勒茲夫人遠在都爾。監視比以前更密切了,她從中隱隱約約地感覺到,女官中間有人出賣了她,但又沒法知道這人究竟是誰。拉波爾特這會兒沒法離開盧浮宮。她身邊沒有一個可以信賴的人。
於是,身陷險境而感到孤立無援的王後,不由得失聲痛哭起來。
“我能為陛下盡點力嗎?”突然有個充滿同情的聲音溫柔地說。
王後當即轉過身去,因為這聲音中所含的感情是不會讓人誤解的:隻有朋友才會這樣說話。
果然,在一扇通到王後寢宮內室去的房門旁,出現了俊俏的博納修太太的身影;國王進來時,她正好在一個小房間裏整理王後的裙袍和內衣;她沒法退出去,所以剛才的談話她全聽到了。
王後猛然見到一個人影,不由得尖叫了一聲,她因為過於驚恐,一眼沒能認出拉波爾特引薦給她的這個年輕女人。
“哦!請您別怕,夫人,”年輕女人合緊雙手說,看到王後這麽驚惶不安,她也不由得掉下眼淚來了,“我的人和我的心,都是屬於陛下的,盡管我跟您離得很遠,盡管我的地位很低,可是我想我已經找到了一個辦法,可以讓陛下不再這麽受苦。”
“您麽!哦,天哪!您麽!”王後喊道,“您過來,臉朝我看看我的眼睛。這麽些人都出賣了我,我能夠相信您嗎?”
“哦!夫人!”年輕女人雙膝跪下大聲說,“我願為陛下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這聲音是從心底裏發出來的,它就跟第一次的那個聲音一樣,是不會使人誤解的。
“是的,”博納修太太繼續說道,“是的,這兒有人出賣了您;可是我憑聖母的名義向您起誓,對陛下,再沒有人會比我更忠心的了。國王來向您要的墜飾,您已經給了白金漢公爵,是嗎?這些墜飾裝在一隻香木小盒子裏,他是夾著這盒子走的,是不是?難道我說錯了嗎?難道情況不是這樣的嗎?”
“哦!我的天主!我的天主!”王後喃喃地說,她害怕得牙齒直打戰。
“那麽,這些墜飾,”博納修太太接著說,“一定得去拿回來。”
“是的,當然得去拿回來,”王後大聲說,“可是怎麽辦呢,怎麽才能把它拿回來呢?”
“得派個人到公爵那兒去。”
“可是派誰?……派誰呢?……我能相信誰呢?”
“請相信我吧,夫人;請賞我這個臉吧,王後,我會找到送信的人的!”
“但是還得寫信呀!”
“哦!是的。非得有一封您的親筆信。請陛下寫上一兩句話,再蓋上您的私章。”
“可是這兩句話,就是我的罪狀哪。就憑這,我就得離婚,就得流放!”
“是的,要是它們落在了壞人的手裏!而我可以向您保證,這封信一定會安全送到的。”
“哦!我的天主!這就是說,我的生命、我的榮譽、我的名聲,全都交在您的手裏了!”
“是的!是的,夫人,您得這麽做,因為我,我會保全這一切的!”
“可您怎麽去做呢?至少您也得告訴我呀。”
“我丈夫兩三天前給放出來了;我還沒來得及回去看他。他是個正派的規矩人,對誰也不得罪,跟誰也不特別親熱。我要他做什麽,他就會做什麽:隻要我叫他去送樣東西,他會拔腿就跑,也不問問送的是什麽東西,他拿了陛下的信,盡管他不知道這是陛下寫的,也一定會把它送到收信人手裏的。”
王後激動萬分,情不自禁地抓住年輕女人的雙手對她望著,像要看清她心裏的想法似的,但她在這雙漂亮的眼睛裏看到的隻是誠懇二字而已,她滿懷柔情地擁抱了博納修太太。
“你就這樣去做吧,”她大聲地說,“你會拯救我的生命,拯救我的榮譽的!”
“哦!陛下言重了,能為您效力是我的榮幸;我是談不上拯救陛下什麽的,陛下隻不過是當了卑鄙的陰謀的犧牲品。”
“是這樣,是這樣,我的孩子,”王後說,“你說得有道理。”
“那就把信給我吧,夫人,時間很緊迫。”
王後跑到一張小桌子跟前,小桌子上放著紙、筆和墨水:她寫了兩行字,蓋上私章,把這封信遞給博納修太太。
“等一等,”王後說,“我們忘記了一件要緊的事。”
“什麽事?”
“錢。”
博納修太太臉紅了。
“是的,沒錯,”她說,“我得跟陛下說實話,我丈夫……”
“你丈夫沒錢,你是想這麽說吧。”
“不是,他有錢,可是他非常吝嗇,他這人就這毛病。不過,陛下不用擔心,我會有辦法的……”
“糟就糟在我也沒錢,”王後說(看過德·莫特維爾夫人[1]寫的回憶錄的讀者,想必對王後的這句話並不會感到吃驚),“不過,請等一下。”奧地利的安娜跑到她的首飾匣跟前。
“瞧,”她說,“這枚戒指,人家告訴我是很值錢的;這是我哥哥西班牙國王送給我的,它是我私人的東西,我可以自由支配。請把這枚戒指拿去換成錢,讓你丈夫動身吧。”
“不出一個鍾頭,他就會遵旨動身了。”
“收信人你看清了吧,”王後又說道,聲音輕得讓人幾乎沒法聽清她在說什麽,“倫敦白金漢公爵。”
“這封信會交到他本人手裏的。”
“好孩子,你真是俠義心腸!”奧地利的安娜喊道。
博納修太太吻過王後的手,把信藏在胸前,像一隻鳥兒似的輕盈地離去了。
十分鍾後,她就到家了;正如她對王後說的那樣,她丈夫出獄以後她還沒有看見過他;所以她壓根兒不知道,主教大人的恭維和賞賜已經使她丈夫改變了對紅衣主教的看法,再說,德·羅什福爾伯爵在兩三次造訪過後已經成了博納修最好的朋友,他沒費多大勁兒就讓博納修相信了,綁架他老婆毫無半點惡意,隻不過是一種政治上的警告而已。
家裏隻有博納修一個人:這可憐的家夥正在挺費勁地收拾屋子,他剛回家那會兒,隻見屋裏的家具差不多全給砸了,櫃子裏也差不多全掏空了,因為所羅門王所說的那三種來去無蹤的東西,司法人員本來就沒包括在內。至於那個女用人,一見主人被抓,她趕緊就逃。這可憐的女孩子嚇破了膽,一口氣從巴黎跑到了她的勃艮第老家。
看見妻子進得屋來,可敬的針線鋪老板就向她報告自己平安歸來的好消息,博納修太太向他表示祝賀,並告訴他說,她好不容易擠出點時間,就馬上趕回家看他來了。
可這個馬上,讓他足足等了五天之久,換了別的時候,博納修師傅準會覺得自己等的日子似乎太長了些;可是這一回,他去見到了紅衣主教,隨後羅什福爾又來看過他幾次,所以他頗有些大事情要考慮考慮,而誰都知道,隻要一動腦筋考慮事兒,時間就過得特別快了。
何況,博納修考慮的盡是些美滋滋的好事兒呢。羅什福爾管他叫朋友,叫親愛的博納修,還時常對他說,紅衣主教很器重他。針線鋪老板隻覺得飛黃騰達就在眼前了。
博納修太太也在考慮問題,不過,話得說明白,那可是跟飛黃騰達之類的野心毫不相幹的事兒;這些日子來,她情不自禁地時時要想起那位英俊的年輕人,他是那麽勇敢,看上去又是那麽多情。博納修太太十八歲就結了婚,一直生活在朋友和丈夫的圈子裏,這些男人,是不會懂得怎樣在一個命薄心高的年輕女人心裏激起感情的波瀾的,對一些粗俗的挑逗,博納修太太向來就冷漠處之;可是,尤其是在那個年代,世家子弟的頭銜對於市民階層的女人來說,是很有**力的,而達德尼昂正好就是個世家子弟;況且,他身上穿的是禁軍製服,除了火槍手製服以外,這可就是最受女人青睞的製服了。我們前麵也說了,他既年輕,又英俊,而且富有冒險精神;他談起愛情來,讓人覺著他在戀愛而且渴望被人愛;所有這一切,對於贏得一個二十三歲少婦的歡心而言,真可以說是綽綽有餘——博納修太太剛好芳齡如許。
所以,這對夫妻雖說已有一星期沒見麵,而且在這一個星期裏發生了那麽些跟他倆都有關係的大事情,但見了麵,彼此卻都有些小心翼翼;不過,博納修先生還是顯出一種真心的喜悅,伸出雙臂向妻子迎上去。
博納修太太把前額伸給他吻。
“咱們談談吧。”她說。
“談談?”博納修驚訝地說。
“是啊,我有件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告訴你。”
“可也是,我也有幾個挺嚴肅的問題要問你呢。請先說說你給綁架的事吧。”
“這會兒別談這個了。”博納修太太說。
“那麽談什麽呢?談我的被捕?”
“這事我當天就知道了;不過,既然你什麽罪也沒犯,既然你什麽陰謀也沒參加,既然你壓根兒就不知道半點會連累你或別人的事情,所以這件事我覺得沒什麽大不了的。”
“你說得倒輕巧,太太!”博納修看到老婆對他這麽不關心,心裏老大不開心地說,“你知道嗎,我在巴士底的牢房裏待了一天一夜哩。”
“一天一夜轉眼也就過去了嘛;得,咱們別再談你被捕的事兒,我來看你是有正經事要說。”
“怎麽?你回來是有正經事要說!這麽說,你並不是想回來看看丈夫,看看分別了一個星期的丈夫嘍?”針線鋪老板大為惱火地說。
“當然,先是看丈夫,然後才是這件事。”
“那你就說吧!”
“現在有件非常重要的事情,我倆的好運說不定全指望它了。”
“打從我上回見到你以來,太太,咱們已經時來運轉嘍,要是再過幾個月,咱們的運道就會變得叫人眼紅,我也不會感到吃驚。”
“對,如果你願意照我吩咐你的話去做,準錯不了。”
“你吩咐我?”
“對,我吩咐你。現在有件非常神聖的重大事情要做,先生,而且你也能從中掙到好多錢。”博納修太太知道,隻要跟丈夫說到錢,她就算捏到他的軟處了。可是一個男人,哪怕他是個針線鋪老板,隻要跟黎舍留紅衣主教談過十分鍾話,就會變成另一個人了。
“掙好多錢?”博納修伸長嘴唇說。
“對,好多好多。”
“大概有多少呢?”
“差不多一千皮斯托爾吧。”
“這麽說,你要我做的事挺重要嘍?”
“對。”
“做什麽呢?”
“你馬上動身,帶上我給你的一封信,這封信你說什麽也不能丟,而且務必當麵交給收信人。”
“去哪兒?”
“倫敦。”
“讓我去倫敦!得了吧,你是在開玩笑吧,倫敦關我什麽事。”
“可是有人希望你能去。”
“什麽人?我把話說在頭裏,我可不想盲目地去做事了,我不光要知道我得去冒什麽樣的險,而且要知道我是為誰去冒這個險。”
“派你去幹這事情的,是位很顯赫的人物,等著你去的也是位很顯赫的人物:你得到的報償將會讓你喜出望外,我可以先對你許下這個願。”
“又是什麽鬼花樣,老是這種名堂!謝謝,現在我可不吃這一套了,紅衣主教先先已經讓我開了竅。”
“紅衣主教!”博納修太太喊道,“你見到紅衣主教啦?”
“是他差人把我請去的。”針線鋪老板挺得意地回答說。
“而你就這麽冒冒失失地去啦?”
“話得說回來,當時去或不去也由不得我做主,因為有兩個警探押著。我可有一句說一句,那時候我還不認識主教大人,所以倘若能不去,我還真巴不得呢。”
“那他折磨你啦?他威脅你啦?”
“他伸手給我,還管我叫他的朋友——他的朋友!你聽見嗎,太太?——我是偉大的紅衣主教的朋友啦!”
“偉大的紅衣主教!”
“敢情你對這個稱呼感到不以為然了,太太?”
“談不上什麽不以為然,我隻是想說,一個大臣的恩寵是轉眼即逝的,隻有瘋子才會去投靠一個大臣;要投靠就得投靠權勢更大的主兒,那些主兒的權勢是不會由於某人突然變個主意,或者突然出了件什麽事情就受到影響的。”
“你這麽說真叫我不高興,太太,除了我有幸為他效力的這位大人物,我可不知道還有別的什麽權貴。”
“你為紅衣主教效力?”
“對,太太,作為他的手下,我不想讓你卷進危害國家安全的陰謀裏去,也不想讓你去為一個既不是法國人,又長著一副西班牙心肝的女人效力。萬幸的是我們有偉大的紅衣主教,他那警惕的目光一刻也不會懈怠,隨時都能看透這副心肝。”
博納修隻不過是在一字一句地複述他聽羅什福爾伯爵說過的一句話;可是即便如此,他那可憐的妻子,她原本把希望全都寄托在丈夫身上,還為此在王後麵前替他打過包票,這會兒不由得渾身打起戰來了,這既是對自己差點兒招來禍患感到後怕,也是為自己眼前的束手無策感到惶恐。但是,她因為知道丈夫膽小怕事,而且非常貪財,所以還存著一線希望,想把他勸回來。
“嗬!你當上主教黨了,先生,”她大聲說道,“嗬!你居然為折磨你的老婆、侮辱你的王後的那幫人去賣命!”
“跟所有的人的利益相比,區區幾個人的利益又算得了什麽呢。我是站在那些拯救國家的人一邊。”博納修誇張地說。
這又是一句羅什福爾伯爵的話,他聽伯爵這麽說過,這會兒覺得可以派派用場。
“你別國家國家的,你知道國家是怎麽回事嗎?”博納修太太聳聳肩膀說,“我勸你還是當個安分守己的老百姓,還是轉到能讓你得到更多好處的方向來吧。”
“嘿!嘿!”博納修說著,拍拍一隻鼓鼓囊囊的袋子,讓它發出金屬的錚錚聲,“你對這東西該怎麽說,愛說教的太太?”
“這些錢是哪兒來的?”
“你猜不出嗎?”
“紅衣主教給的?”
“他給的,還有我的朋友羅什福爾伯爵給的。”
“羅什福爾伯爵!就是他綁架我的呀!”
“有這可能,太太。”
“可你居然收受這家夥給的錢?”
“你不是對我說過那次綁架完全是出於政治原因嗎?”
“對;可是那次綁架的目的,是要讓我出賣我的女主人,要用酷刑逼我招供,說出損害我尊嚴的女主人的名譽,甚至危及她的生命的供詞來。”
“太太,”博納修接口說,“你那個尊嚴的女主人,是個不講信義的西班牙女人,而紅衣主教做的都是好事。”
“先生,”年輕女人說,“我以前隻知道你怯懦、吝嗇、愚蠢,可我還不知道你這麽卑鄙!”
“太太,”博納修從來沒有見過妻子發這麽大的火,不由得讓震怒的妻子給鎮住了,“太太,瞧你在說什麽呀?”
“我說你是個卑鄙的家夥!”博納修太太繼續說,她覺得丈夫有點被自己說動了,“啊!你,你在搞政治!而且是主教黨的政治!啊!你就為了錢,把自己的身體和靈魂全都出賣給了魔鬼。”
“不對,是紅衣主教。”
“都是一碼事!”年輕女人喊道,“黎舍留就是撒旦。”
“住口,太太,住口,人家會聽見的!”
“對,會聽見的,你這麽膽小,我真為你感到羞恥。”
“你到底要我怎麽辦呢?你倒是說呀!”
“我剛才說過了:我要你馬上動身,堂堂正正地去做我交給你做的事,以這作為條件,我可以把這些過節全都忘了,可以原諒你,而且,”她向他伸出手去,“可以仍然對你有情有義。”
博納修又膽怯又吝嗇;但是他愛自己的妻子:他軟了下來。一個五十歲的男人,是不會對一個二十三歲的女人強到底的。博納修太太看見他在猶豫,就說:
“怎麽樣,你打定主意了嗎?”
“可是,我的好太太,你也得想想,你要我做的是什麽事哪;倫敦離巴黎可遠呢,真是夠遠的,再說你交給我去辦的事兒,沒準還是挺危險的。”
“那有什麽,你防著點不就行啦!”
“你聽著,太太,”針線鋪老板說,“你聽著,我決定不去了:這些個鬼花樣讓我感到害怕。我見過巴士底監獄。哦!真嚇人哪,巴士底!隻要一想起那鬼地方,我就渾身起雞皮疙瘩。他們用酷刑威脅我。你知道什麽叫酷刑嗎?他們往你的腿肚子下麵塞木樁子,直到骨節咯咯發響!不,我說什麽也不能去。見鬼!你幹嗎自己不去呢!說實話,我看我到現在為止一直把你看錯了:我還以為你是個女中丈夫,挺有血性的呢!”
“可你呢,你是個娘們,是個卑鄙的娘們,又傻又笨。噢!你害怕了!好呀,倘若你不馬上動身的話,我就讓人用王後的名義逮捕你,把你關進你那麽怕去的巴士底監獄。”
博納修苦苦地想了起來;在他的腦海裏浮現出了紅衣主教和王後發怒的模樣,並且把這兩種模樣反反複複作了比較:還是紅衣主教的震怒更叫他感到膽戰心驚。
“就讓王後的手下人來逮捕我好了,”他說,“自有主教大人會給我撐腰的。”
這一下,博納修太太明白自己已經走得太遠了,想到剛才說了那麽些話,她不由得有些後怕起來。她驚恐地麵對這張呆夯的臉凝視了片刻,在這張臉上看出了一種冥頑不化的執拗神情,那些傻瓜出於懼怕而橫下心要一條道走到黑的時候,臉上常常就是這樣的表情。
“好吧,就算這樣吧!”她說,“說到底,沒準兒還是你有理呢:政治麽,男人家總要比女人家懂得多些,尤其是你,博納修先生,你跟紅衣主教都談過話了。不過,”她接著說,“我原以為自己的丈夫是個有情有義靠得住的男人,沒想到他對我態度這麽粗魯,碰到我一時心血**的時候都不肯幫我一把,這真叫我難受。”
“那是因為你的心血**來得太出格了,”博納修得意揚揚地說,“我實在放心不下哪。”
“那我就到此為止吧,”年輕女人歎氣說,“得,咱們就別再談它了。”
“慢著,至少你得告訴我,要我到倫敦究竟是去幹什麽呀?”博納修說,他想起了羅什福爾關照過他,要他從妻子嘴裏套出點秘密來,但他想起得已經遲了些。
“這你就不用問了,”年輕女人說,她對丈夫已經有了一種本能的戒心,所以一心隻想把話頭縮回去,“小事一樁,也就是女人家才會這麽來勁,想靠這筆買賣賺大錢唄。”
可是,她愈是不肯說,博納修就愈是覺著她不肯說的這樁秘密一定事關重大。於是他打定主意要即刻趕到羅什福爾府上去,告訴他王後正在物色信使上倫敦去送信。
“對不起,我得走開一會兒,親愛的好太太,”他說,“我事先不知道你要回來,所以跟朋友訂了個約會;我很快就回來,你稍等我一會兒,我跟那位朋友談完事,馬上就來陪你,現在時候已經不早了,我得送你回盧浮宮去。”
“謝謝,”博納修太太回答說,“你這麽膽小,對我半點用場也派不上,我還是一個人回盧浮宮得了。”
“隨你的便,太太,”針線鋪老板說,“咱倆很快就能見麵的吧?”
“那當然;下星期吧,我想,那時候我大概抽得出點空,可以回家來整理整理東西,它們也是得稍為收拾一下了。”
“那好;我會等你的。你不會怨我吧?”
“怨你!哪能呢。”
“那麽再見啦。”
“再見。”
博納修吻過妻子的手,一溜煙跑了出去。
“得,”博納修太太等到丈夫關上了沿街的門,隻剩她一個人的時候,暗自對自己說,“這個傻瓜居然當上主教黨了!可我還在王後麵前打過包票,對我那可憐的女主人保證過……哦!我的天主,我的天主喲!宮裏到處都是那種卑鄙的小人,王後會以為我也是那樣的人,會以為我是人家安插在她身邊的奸細了!哦!博納修呀博納修,我從來就沒怎麽愛過你;這下子就更情斷義絕了:我恨你!我發誓,我饒不了你!”
她正在這麽自言自語的當口,聽到天花板上有敲擊的聲音,便抬起頭來;一個聲音穿過天花板傳到她的耳邊:
“親愛的博納修太太,請您把胡同裏的那扇小門給我開一下,我這就下來看您。”
[1]德·莫特維爾夫人(1621—1689):奧地利的安娜王後的心腹侍從女官,撰有多卷回憶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