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有人作偽證

不到天亮,你永遠不知道自己備受煎熬、快要挺不下去的時候,距離太陽升起還有多久。

九起案件的偵破工作雖然在向前推進,但誰也望不到路的盡頭。

可能有的案子破與不破,隻隔著一層窗戶紙,可是在捅破它之前,卻倍感乏力。

6月15日,距攻堅行動開始的那天,已經整整三個月了。九案偵辦組到達吉寧,研究跨吉寧、蘇北、黑沙三省四市的“小超市”搶劫殺人係列案件。

這一係列案件的作案動機十分明確——劫財。從1988年至1998年,犯罪嫌疑人作案四起,殺害十三人。被害人均在農村經營超市生意,家庭較為富裕。首案提取到三枚煙頭,有兩枚做出了DNA。在四起案件的現場分別提取到了足跡。有兩人參與了四起案件,另外一人隻參與了一起案件。自然,串並案靠的是足跡。

但這靠得住嗎?不少人心裏還畫著個問號。

足跡技術太有曆史了,隨著新技術的開發應用,人們對傳統技術越來越不重視了。尤其是年輕人,對這門技術的科學性了解甚少。

這一係列案件,是九案中作案手段最殘忍的。四個家庭的所有成員被殺,無一幸存。

犯罪嫌疑人先是踩點,然後十分有耐心地等到夜間人們熟睡以後,從窗戶進入室內。動手殺人的犯罪嫌疑人為兩名,分工明確,分別持刀和鐵棒,直奔要害,謀財意識明顯,殺人堅決果斷,不留活口。

根據警方的深入調查走訪及現場勘查檢驗情況,時間追溯到了1988年。有兩個人湊在一起,商量著怎麽樣又快又多地搞到錢。兩個人身高一米七左右,年齡在二十歲至三十歲之間,一胖一瘦。他們心黑手辣,具有充足的犯罪心理準備和經驗,正當壯年,至少一人有搶劫、盜竊犯罪前科。他們很可能是獄友,可能是叔侄,可能在此之前就已經結伴作過類似案件……他們在對戰多名正值壯年的受害人時,表現出了非常強大的控製能力,而且從傷人的力度上可以看出,他們下手果斷,毫不遲疑。他們選擇的工具是非常得心應手的鐵棒,對農村生活非常熟悉。

張自勇家有五間大房,卻沒有院子,門窗也沒有采取安裝防護欄之類的防盜措施。超市開在前院,後院是自家居住用房。有錢且無防護,這兩個信息無疑被犯罪嫌疑人捕獲了。

1988年10月15日下午6時許,兩名犯罪嫌疑人開車攜帶工具來到了營房村的機井房。機井房處留有車輪印和從車上下來的兩個人的足跡。他們徒步走到村口,在這兒有人接應。接應的人給他們指點了張自勇家的位置,他們先期進村觀察過,然後根據經驗,選了一個非常好的瞭望地點——距張自勇家一百米遠的芝麻地。來來回回的成趟足跡,說明他們長時間在此窺視,期待著天黑,期待著橫財。在等待的過程中,三個人各抽了一支煙,把煙蒂扔在地上,有個人還在幹燥的土地上撒了一泡尿。

夜幕終於降臨了。他們望向小小的村莊,一次又一次。直到次日1時許,張自勇家的燈終於熄滅了。他們嗅著金錢的味道,決定起身,帶著對金錢的欲望去殺人越貨。三個人悄悄來到張自勇家的客廳門口,門關得死死的。聽到鼾聲已起,他們互相對了一下眼神,黑暗中閃過充滿邪惡的光。於是,他們溜到客廳北側的西窗下,撬開窗戶,鑽窗而入,窗台下的地麵與窗台上都留下了足尖向內的鞋印,窗台上還留下了普通粗棉線手套印。其中兩個人一前一後,盡量輕地從窗台上跳進了客廳。而接應的人沒有進入室內,大概是在望風把門。

外間臥室裏有兩張單人床,兩名身體健碩的店員睡得很沉,地麵上扔了不少煙頭。借著月光,聽著鼾聲,兩名犯罪嫌疑人躡手躡腳地分別站在兩名店員的床邊。兩人舉起鐵棒,再次對了一下眼神,幾乎就在同一時刻,分別狠狠地砸向了**沉睡的壯漢。鮮血飛濺,他們絲毫沒有手軟,連續多次擊打頭部。兩條壯漢當場氣絕身亡。

二人得手後,來到裏間臥室的窗下,準備鑽窗而入。但是,此時張自勇聽到了動靜,起身下地。於是,二人迅速回到臥室門口,其中一人飛起一腳,將臥室門踹開了。兩個人一胖一瘦,如狼似虎地衝進屋內,一人手持鐵棒奔張自勇而去,另一人直奔張自勇的妻子而去。很快,夫妻二人的頭部、身體多次被擊打,倒於血泊之中。兩名犯罪嫌疑人以為他們已死,便分頭查找財物。他們在裏間臥室內發現了保險櫃,用事先準備好的螺絲刀進行撬盜,然後又到其他房間翻找財物。倒在臥室裏的張自勇從昏迷中醒來,勉強站起身向門外跑。在門口守候的引路人發現了張自勇,將他拖回了房內。另外兩名犯罪嫌疑人手持鐵棒出來,一陣亂打過後,張自勇斃命。

三名犯罪嫌疑人拿著錢財,按照原計劃的路線離開張自勇家,逃之夭夭。

這是四起串並案中的首案,發生在吉寧省白溝縣。之後的三起案件,作案手法類似。

在這起案件的調查中,警方發現了關聯現場,在那裏發現了三組不同花紋的足跡和三枚煙頭。2012年,將三枚煙頭做了DNA檢驗,其中兩枚得到了數據,但是全都沒有比對上。

這是一小片芝麻地,主人是徐德光,當時四十三歲。

邱實說:“案卷上寫著,徐德光在偵查員走訪的當天說,他在清理芝麻地時,看到地上有三枚煙頭。但是,第二天再次找他走訪時,他說地裏有一個煙盒,裏麵有煙,他抽了,把煙頭扔在了地上。他的話明顯前後矛盾,當時有沒有進一步調查?”

案發地白溝縣公安局的副局長何山說:“我後來接手搞過這起案件,也找當年的偵查員問過。他們說,後來去找過徐德光幾回,他再沒改過口。徐德光有三個兒子,他說兒子從來都不去芝麻地,芝麻地都是由他一個人打理的。”

何山個子不高,微微有些中年發福,兩鬢有些白發。眼睛不大,但很有神,眼周的皺紋不少,一看就是從業多年的老幹探。

關鶴鳴問:“近期有沒有回訪徐德光?”

何山說:“還沒去。想向各位領導匯報後,再進行下一步行動。”

“這個關聯現場,離案發現場有多遠?”關鶴鳴問。

何山把煙叼在嘴裏,把手騰出來,從文件袋裏拿出一個U盤,插到電腦上,然後指著屏幕上的手繪圖說:“這個是當時出現場的民警自己畫的。這上麵清楚地體現出,關聯現場有三組成行的足跡,還有坐痕,另外就是三個煙頭的位置。在關聯現場,可以看到不遠處案發現場的房子,之間的距離大約有一百米。”

關鶴鳴滿意地點了點頭,說:“難度很大的案件怎麽辦,怎麽開展下一步工作?首先,要做好梳理工作,徹底理清我們手裏有什麽,分析怎麽用,組織全國的專家進行會診。其次,梳理類似案件,找到源頭案件。全是鈍器,沒有銳器,起點很高,犯罪嫌疑人作案經驗和心理準備充足,這起案件應該不是真正的首案。動手的兩個人多半都有案底,從作小案發展到了作大案。我們得嚐試從曆史上去找,從源頭上去找。”

話音剛落,朱會磊說道:“不好意思,我插一句。這麽多年,有沒有提取過徐德光的生物檢材,進行DNA檢驗?”

“沒有。”何山說,“從來沒有。”

朱會磊說:“引路人為什麽要把另兩名犯罪嫌疑人帶到芝麻地休息守候?因為對芝麻地相對熟悉,或者說,很熟悉主人的作息時間,知道他不會再到離家並不遠的芝麻地裏了,所以他們才在這裏放心地守候了六七個小時。我建議,立刻派人去提取徐德光及其親屬中男性成員的生物檢材,毛發、唾液都可以。”

關鶴鳴緊接著說:“我同意小朱的判斷。”

朱會磊對何山說:“不管多晚,麻煩您第一時間把結果告訴我。”

接下來的事情,令所有人都大吃一驚。

徐德光現在跟大兒子一起生活。他身體很好,自己下地種田。當天下午兩點多,兩名偵查員接到指令後來到他家,遞給他一支煙,請他講講1988年的事。

已經七十多歲的徐德光一聽就急了,說:“事情過去這麽多年了,你讓我一個老頭子說什麽?”

“煙是什麽牌子的?”偵查員小白問。

“這哪兒還能記著!”徐德光的情緒十分激動。

小白趕緊轉換話題,說上邊要求回訪證人,隻是走個形式。又聊了會兒天,小白表示要走,徐德光把他送出了門。

小白突然想起手機忘在屋裏,便轉身回去拿。小趙站在門口,跟徐德光又聊起天來。

小白回屋後,把徐德光剛抽完的煙頭撿了起來。

凡事皆有因果。

晚上10點,徐德光吸過的煙頭檢驗完畢,做出了DNA數據。

何山給朱會磊打電話,告訴他:“朱法醫,徐德光的DNA跟關聯現場提取的兩枚煙頭均不同一。這就進一步證實,徐德光說現場的煙都是他抽的,顯然在說謊。”

朱會磊說:“何局長,關聯現場提取的煙頭現在在哪兒?”

“前些天送到公安部物證鑒定中心了。”何山說。

“第三枚煙頭還是沒做出來?”朱會磊問。

“是啊,時間太久了,降解得太厲害了。”

“那兩枚煙頭的DNA圖譜有嗎?”朱會磊問。

“有,在我手機裏存著呢。走到哪兒帶到哪兒,隨時做好比對的準備。”

朱會磊聽完,笑著說:“徐德光的圖譜也有吧?”

“他們那邊剛做完,我就馬上給你打電話了。我讓他們把圖譜傳過來。”

“辛苦你們了!”

朱會磊拿著圖譜,仔細看了起來。工作中的他,安靜、專注,雖不動聲色,卻也彰顯著一身霸氣。十幾分鍾後,何山把徐德光的DNA圖譜傳了過來。

朱會磊先是看了一小會兒,然後拿起筆在一張紙上寫寫算算,最後又打開電腦進行操作。

他站起身,急匆匆地來到邱實的房門口,重重地敲了兩下:“邱處,我是會磊。”

房門打開之後,邱實問:“DNA有情況?”

朱會磊一聽,笑著豎起大拇指,說:“這張圖譜……跟徐德光是單親關係。”

“說具體點兒!”邱實眼睛一亮,趕緊讓他進來說。

剛關上門,朱會磊就急著說:“經過目測、手工計算和電腦軟件核查三道比對,徐德光跟關聯現場提取的甲號煙頭的主人很可能是父子關係。”

邱實用拳頭撞了一下朱會磊的大臂,說:“快把何局長叫來!”

何山接到電話,三步並作兩步地趕了過來。一看見邱實他們,他立即說道:“就等著你們的電話呢!”

邱實示意何山坐下,把手裏的電話接通,說:“關局,徐德光的DNA結果出來了。小朱剛才比對過了,跟關聯現場的甲號煙頭是單親關係。”

聽了邱實的匯報,關鶴鳴說:“這個情況跟何局長說了嗎?”

“現在何局長和小朱都在我這兒。”

“好,我這就過去。”

邱實剛要放下電話,隻聽關鶴鳴補充說:“把小羅也叫過來。”

掛斷電話,關鶴鳴大步走向邱實的房間。

邱實一邊給羅牧青打電話,一邊打開門迎了出去。

很快,關鶴鳴和羅牧青都到了。

何山兩隻眼睛裏盛著滿滿的渴望,一見到關鶴鳴就迫不及待地問:“關局,要不要先把徐德光的三個兒子控製起來,提取他們的生物檢材?”他激動得話都有點兒說不利落了。

“別急,沉住氣,咱們再把案子捋捋。”關鶴鳴笑著說。

待幾個人坐下,他讓邱實先說說想法。

邱實說:“情況來得比較突然,我談一點兒不成熟的想法。徐德光的證詞前後矛盾,可以確定事出有因。根據單親比中結果和足跡推測的年齡,很可能是徐德光的大兒子。可這個煙頭,畢竟是從關聯現場提取的,即便確定是他抽的,也不能指認他有作案嫌疑。再說,作案人一共三個,如果馬上控製他,可能會打草驚蛇。”

關鶴鳴又讓朱會磊談談想法。

“邱處說的很有道理。僅憑關聯現場的煙頭,這個證據太弱,被他推翻的可能性很大。現場有足跡,如果能比中,咱們的底氣就會更足一些。”

關鶴鳴說:“足跡也僅僅是出現在院子裏。另外還有兩個人,所以咱們要動他,就一定要有必勝的把握。你說呢,何局長?”

何山聽了,連忙把上身往前欠了一下,說:“那生物檢材先提取一下,驗證了以後,才好研判下一步工作。”

“可以。”關鶴鳴十分肯定地說。

第二天早上,白溝刑警秘密提取了徐德光三個兒子的生物檢材和足跡。中午,結果出來了,徐德光的長子徐大生的DNA與關聯現場的甲號煙頭DNA比對成功。又經過足跡比對,徐大生與案發當天在村口接應犯罪嫌疑人的引路人十分相似。但是,由於提取的是皮鞋足跡,現場是運動休閑鞋,又過了這麽多年,所以不能給出認定結論。

徐大生的嫌疑陡然上升。

這個結果,完全符合前一天晚上九案偵辦組的分析。

羅牧青好奇地問朱會磊:“什麽叫單親比中?DNA的數據,怎麽就看出來是不是比中了?”

朱會磊立馬得意起來,賣著關子說:“天機不可泄露也!”

羅牧青有點兒失望,低頭不語。

朱會磊見她不高興了,心頭突然一緊,立即說:“不過嘛,可以給你稍稍透露一點點。”

她假裝不感興趣,嘴上說“我哪敢聽天機”,眼睛卻盯著朱會磊。

“比中,就是數據線全部長得都一樣。單親,就是一半長得一樣。排除,就是多個長得不一樣。聽懂了嗎?”

羅牧青搖了搖頭。

“說了你也聽不懂,浪費時間,浪費感情。”朱會磊撇了一下嘴,皺著眉頭,眼睛裏卻含著笑意。

“挺佩服你的,總算給案子找到了突破口。”羅牧青的話很誠懇。

“話可別這麽說!這案子,不好搞。”朱會磊的頭誇張地搖晃著,“就看物證鑒定中心能不能從送的那一大堆東西裏做出數據來了。”

“你為什麽會選擇當法醫?”

“嗯,這個問題嘛,說來話長。不過,最簡單的一個原因,是學法醫專業很劃算。一般的醫科專業,學四十幾門課,我們比他們多學十幾門。學費都一樣,學製也一樣,賺大了。是吧?”說完,他嗬嗬地笑起來,開心得有點兒不像話,灑脫得像個還沒出校門的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