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無從下手之後

按照計劃,九案偵辦組應該回京了,但關鶴鳴見北京方麵沒什麽太緊急的事,臨時決定去一趟安平縣。

然而,他們抵達安平沒多久,一個電話打亂了計劃。

安平專案組把遇害的石灰窯老板胡永發臥室的頂棚捅開後,從裏麵找到了很多業務往來的單據,正在一一查對,尋找與胡永發一家有來往的可疑人員。

對於安平專案組來說,這個案子偵辦起來也的確費勁。沒有DNA,沒有指紋,沒有目擊者,隻有帶血的腳印。他們費了那麽大的力氣,好不容易排查出了一個與胡永發存在矛盾糾紛的馬中波,打心眼兒裏希望他就是,可他還跳入江中,活不見人,死不見屍。

關係圈的排查似乎已經窮盡,他們理出了與每名受害人相關的親屬、同學、朋友、仇人,長長的名單上每個名字都查了不止一遍。除了這些人,實在是再也找不出其他人了。

案件推進會上,永樂鎮派出所副所長邢立州一臉無奈地說:“這個案子我搞了六年,實在是感覺搞到頭了。當年圍繞吳楠和胡永發活動區域周邊的農村設了三個圈子,幾千個重點人都排了。我主要圍繞胡永發,查得很仔細,搞了兩年。為什麽符合條件的一個都沒有?當時範圍錯了,還是漏了?是不是沒有落實到位?”

一切都在關鶴鳴的意料之中。這個案子讓安平刑警非常頭疼,無從下手也是情有可原。他們一時還轉不過彎來,而要讓一批“老刑偵”轉彎是非常困難的。

“案子很難,但必須承認,直到現在我們還是不知道,石灰廠老板胡永發到底為什麽要急著出售石灰窯,而他們遇害的這一天,又恰好是競價的最後一天。”關鶴鳴說完,向邱實遞了個眼神。

邱實心領神會,緊接著說道:“據我們分析,犯罪嫌疑人與吳楠在機耕路上偶遇的可能性不大。他如果與吳楠有矛盾,殺了吳楠就算了結,沒有必要冒著很大的風險去殺另外七個人。在胡永發房間的客廳裏,有一個空的飲料罐,從罐口提取到了吳楠的DNA,而老板胡永發的兒子及其親屬都證實,按照慣例,胡永發是不可能給吳楠拿飲料喝的。有可能是來了一個客人,給客人喝並打開了拉環,客人沒喝,才讓吳楠喝掉了。客人可能與胡永發發生了爭吵,吳楠拉架,勸客人離開。客人被拉到屋外,吳楠穿著家居的布拖鞋騎摩托車送他。這說明客人的住所與石灰廠之間的距離並不遠,摩托車很快就可以到達。而在路上,脾氣十分火爆的犯罪嫌疑人越想越不甘心,想要折返再次理論,而吳楠卻沒有停車。這時候,犯罪嫌疑人掏出自己隨身攜帶的銳器,從後麵刺向吳楠。法醫屍檢報告顯示,吳楠身上的傷多達三十二處,但是致命傷不多,有不少刀是從後麵刺入。吳楠停車後,與犯罪嫌疑人正麵搏鬥,但敵不過犯罪嫌疑人,在頸部開放性傷口血液噴湧而出的情況下,從樹林往石灰廠跑了三十四米,最終因失血過多而休克,倒地死亡。犯罪嫌疑人把他拖到排水溝裏,又把他的摩托車拖進竹林隱藏之後,氣衝衝地來到石灰窯,先到窯頂平台上看了一下小屋裏是否有人。小屋的門鎖上留下了他的帶血手套印。他從窯頂平台上找到一根杉木棒,徒手斷為兩截。說到這裏,要提醒大家注意的是,杉木棒的直徑為六厘米左右,被犯罪嫌疑人徒手掰斷,並且三十五歲的壯勞力吳楠敵不過他。這些都可以說明此人非常強壯,臂力很大。”

邱實的推理展現了殺害吳楠的過程,用詞精確,講述流暢。

“他衝下平台,到了窯廠,將左腳踹到西邊那扇門上。據知情者說,踹這邊比踹另一邊容易成功。這說明他十分熟悉這裏的情況,而不是有限熟悉。他是怎麽將七個人全部控製住的呢?靠的是語言還是自身的威懾力?我們還要注意一下,所有被害人中,隻有齊士飛的頭部蓋了一件衣服。是犯罪嫌疑人故意為之嗎?這是什麽心理?”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邱實身上。他的思路異常清晰。

“他在一個下雨天趕到了石灰廠,而這一天又恰好是石灰廠競價出售的截止日。石灰廠的競標價是十五萬元,沒有賣出去。而犯罪嫌疑人在這一天的傍晚來到了石灰廠,他是奔誰來的?到底是吳楠還是胡永發?如果那副碗筷在案發前就有,那麽這個人很有可能就是第九個吃飯的人。他在吳楠家的廚房吃了飯,在胡永發家停留的時候,胡永發給他拿了飲料喝。從待客方式看,他是一個熟人,也是一個具有一定身份的人,既認識吳楠,也認識胡永發。他戴粗紗手套,隨身攜帶工具刀,是一個有工作但生活檔次不算太高的人。作案後,這個人可能性情大變,原本特別火爆的脾氣,變得平和了。請大家在以案發地為中心、直徑十公裏的範圍內再仔細排查一下,看有沒有符合這些特征的人。”

聽了邱實的推理,安平縣公安局副局長趙長征說:“我們是不是要先找到馬中波,感覺這些性格特征還是跟他蠻符合的。”

關鶴鳴擺著手說:“不要再追馬中波了,他不是。下一步,你們要繼續研究犯罪嫌疑人的作案動機,到底是衝著吳楠去的,還是衝著石灰廠老板一家去的。大家看看還有沒有研究的餘地。目前看來,侵財目的明顯。從吳楠被殺的過程看,不是報複,因為時間不對。什麽人群符合、奔誰來的?吳楠家平時來人送不送,有沒有送人的習慣?穿拖鞋騎摩托車送,能送多遠?這些需要你們再去調查。”

趙長征眨巴了幾下眼睛,想要說什麽,張張嘴又閉上,閉上嘴又實在忍不住,說道:“侵財也不應該啊!這時間也不對啊!這個時段正是他們聚在一起看電視的時候。而且,一個人殺了這麽多人,就帶了這麽一把小刀去,是不是這裏麵也有講不通的地方?”

趙長征是個“老刑偵”,麵對案子的是與非,他無論如何都要表達一下自己的觀點。

關鶴鳴聽得十分認真,待趙長征講完,馬上說道:“長征說得很好。這是一起重點攻堅案件,有它的特殊性,不能對它簡單地定性。綜合全過程來看,雙方存在矛盾,但歸根結底是為財而來。犯罪嫌疑人具備人熟、路熟、內部結構熟的條件。年底了,他可能急需用錢,沒錢過不去。他本身就是帶著氣來的,更符合前來借錢或要錢的情形,但是有可能錢沒借到,反而因此發生了爭執。反正沒錢也過不去了。不是什麽深仇大恨,後邊的目的就是錢。雖然錢不多,但對犯罪嫌疑人來說很重要。”

聽他這麽一說,趙長征信服地點點頭,連聲說道:“是的,是的,不像是簡單的仇殺,也不像是單純的侵財。”

關鶴鳴用手點了幾下桌子。據羅牧青觀察,這是他在發表觀點或部署工作之前的習慣動作。

果然,他說道:“下一步,在技術上,一是要把現場遺留的東西,用現代理念重新檢驗,肯定有痕跡。二是研究DNA,複核一遍。這個工作,小朱,你去聯係公安部物證鑒定中心的專家。三是足跡的應用。找出幾個完整的血足跡,怎麽也能研究出來。實在沒有突破,下一次就帶幾位足跡專家來。破案就是要用最有用的辦法。

“偵查上,需要穿成串兒。既不要盲目推翻原來的偵查結論,也不要忽視解釋不清的問題。這個人是做什麽的?他帶的這把小刀到底是什麽工具刀?要結合刀傷,重建現場。把現場研究透了,是偵查人員必須做好的事情。吳楠騎摩托車出門的那一段是關鍵。他到底為什麽穿著拖鞋騎摩托車出門?

“這個案件範圍很窄。殺了吳楠後,犯罪嫌疑人重回了石灰廠。他跟石灰廠裏的人很熟,但這次他不敲門,而是一腳踹開了門。把那一幕幕還原,仔細研究每一個動作反映出的是什麽心態,再去想什麽人能有這樣的心態。”

安排完工作,他倏地站起身,說:“今天就到這兒。呼河的案子有線索了,我們得回去一趟。”

原來,剛到安平縣,邱實就接到龍江省公安廳刑偵總隊政委徐佳良打來的電話,說初步查清了吳慶生和吳超勇的身份。

當年排查時,這兩個人都有民警進行過麵對麵的詢問。詢問筆記顯示,吳超勇確實沒有作案時間。案發時,他在單位值班,有多名證人證實。

但吳慶生的情況不同,案發時他自稱與養父母在家。每起案件發生時,均沒有其他證人證實他不在場。吳慶生曾經和被害人赫愛成在一個部隊當過兵,所以作為赫愛成的關係人被調查過。他們倆的入伍時間前後相差四年,沒有任何證據表明他們認識,年齡也不符。郵局的領導反映他平時工作認真,為人厚道,因此吳慶生被排除了。

吳慶生的養父母,實際上是他的大伯和大伯母。由於他們一直沒有生育子女,吳慶生的父親就把他過繼給了大哥。養父母待吳慶生非常好,視如己出。

1998年冬天,他的養父母過世了,前後相差一天。吳慶生的行為十分怪異,沒有急著通知親戚辦喪事,而是獨自一人陪著兩具屍體過了三天三夜。民警在走訪中了解到,有親戚聞訊趕到的時候,看到兩位過世的老人躺在土炕上,也沒換壽衣。老兩口中間擺著一個枕頭,親戚不知道怎麽回事。吳慶生說:“我晚上就睡他們中間,陪著他們。”

前幾年,吳慶生從郵局退休了,先是找了個旅館燒鍋爐,幹了一年,就沒再幹了。據他的同事說,他平時話不多,年輕的時候長得還挺帥,濃眉大眼。由於當過兵,紀律性很強,他在工作上也規規矩矩,對小街小巷特別熟,送信送報從沒出過差錯。

現在,吳慶生在北京,在離後海不遠的明鏡胡同租了一間小平房,住半個月了。他們已經派人去盯了。他一早就出去,直到晚上才回來,通常是燒壺開水,喝一會兒茶,然後關燈睡覺。

關鶴鳴決定去會會他。

在機場,羅牧青給“乘風”發微信說:“我回來了。”

“乘風”秒回:“我等你吃晚飯。”

一股暖流迅速從羅牧青的眼睛傳導到大腦,擴散到了全身的每個細胞。

“要不要到機場接你?”“乘風”的第二條微信馬上飛到。

“不用了。很多人同行,不太好。”回微信的羅牧青不由得嘴角上揚。

“好,等你微信,隨時待命。”新生的感覺,這是“乘風”從未感受過的希望之光。他用手機自拍了一張照片,得意地自言自語道:“你真的重生了。”他感覺到自己的身體有了溫度。

抵達首都機場的時候,天已經黑了。

關鶴鳴要帶著邱實一起直奔明鏡胡同。他對朱會磊說:“小朱,你送送小羅。”

羅牧青連連擺手:“不用不用,我家不遠,坐地鐵很方便。”

關鶴鳴看了她一眼,轉身跟邱實大步流星地走了。

“真不用?”朱會磊低頭看著身邊比自己矮一大截的羅牧青。

“不用,謝謝,再見。”羅牧青很禮貌地回絕了他。她拉著箱子轉身就走,頭也沒回。

朱會磊有種被冷落的感覺。他猶豫了一下,但最終還是三步並作兩步地追上去說:“喂!我也坐地鐵!”

羅牧青詫異地回頭問他:“你坐幾號線?”

“機場線轉2號線,回崇文門。你呢?”

“我也轉2號線,不過方向不同,我坐外環。”

兩個人同行,竟沒話說。

“謝謝你那天給我的早點。”朱會磊想了半天,就這句似乎合適一點兒。

羅牧青看了他一眼,沒說話,心裏怪他用自己的杯子喝水:好好的杯子,隻能扔掉了。嘴裏卻說:“沒關係,你們工作了一夜,早上不吃飯,身體受不了。”

朱會磊說:“經常的事兒,習慣了。”

走到電梯口,很擁擠,朱會磊想幫羅牧青提箱子,她硬是不讓:“我常一個人出差,都是自己提來提去的。”

“現在不是你一個人啊!”朱會磊有點兒較勁似的用左手把羅牧青的箱子提起來,右手提起他自己的箱子,倒是十分平衡。

羅牧青跟在他後麵,看著他負重的樣子,心裏**起一種說不出來的滋味。

兩個人一起上了機場線。朱會磊努力想了些影視歌方麵的話題,羅牧青全程心不在焉。兩個人顯然沒在一個頻道上。

在2號線的站台上,他們互道了“再見”。外環列車先到,羅牧青迫不及待地上了車。

“乘風”發微信給羅牧青,說自己已經進了西直門站,在站台上等她。羅牧青對著手機欣喜地笑著。

西直門站到了,車門打開,“乘風”正站在對麵。這就是傳說中的心靈感應吧!兩個人都愣了一下,會心地笑了。

這麽多車門,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會選擇站在那一個前麵。他興奮地一隻手接過箱子,另一隻手輕柔地牽著她的手。

站在長長的電梯上,他溫柔地和她對視著。那一刻,仿佛世界為他們而閃亮,一切都要為愛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