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就是當地人

從芳城走後,九案偵辦組直奔祥縣。

這個案子的破案條件最好,有足跡,有指紋,有DNA,而且與六年前發案時相比,城鄉改造變化不大。

上一次來,朱會磊回北湖去做芳城的檢材了。所以,這次關鶴鳴說:“小朱,上次我們去過現場,你沒在。咱們明天一早出發,再去看看。”

他的記憶力好,方向感強,下了車就走在前頭,大步流星。

朱會磊緊緊地跟在他身後,從坡上下溝,深一腳淺一腳地踩著鬆軟的黃土和垃圾,黑色的皮麵運動鞋上馬上就覆蓋了一層土。

走過小河溝,關鶴鳴說:“孩子們就是從這兒被帶走的。有兩個孩子的襪子,案發第二天被發現在溝裏漂著,一個孩子的襪子裝在兜裏。三個孩子為什麽光著腳穿鞋走路呢?”

朱會磊想也沒想,就說:“三個孩子怕把襪子弄濕,就脫在岸邊了。遇到突**況,他們來不及穿襪子就走了。第二天,襪子被吹到了河溝裏。所以,應該是脅迫上坡。”

“這個人可能手裏有個什麽厲害的東西,孩子們很害怕,慌慌張張地就跟著上坡了。”關鶴鳴說著,忽然看到羅牧青眼睛裏寫著“不信”兩個字,這是“老刑偵”一眼就能看破的。

“小羅,你認為呢?”他問道。

羅牧青被點名,臉一紅。她知道,自己如果說出不同的想法,一是會惹怒領導,二是會被人嘲笑。但她又覺得,既然被看穿了,不說才是矯情,於是便故作鎮靜地說了出來:“我記得案發的窯洞裏有一瓶大蝌蚪,據說這條河溝裏不可能有這麽大的。有可能是案犯從別處捉完蝌蚪,走到這條河溝邊,正巧碰上三個女孩,告訴她們翻過土坡有條河可以捉到大蝌蚪。於是,三個孩子就爭先恐後地跟他走。”

“喲,你這想象力還真夠豐富的!”朱會磊故意走到她身邊,小聲地說。

“一開始,我也這麽想過。有可能是案犯偶遇三個女孩,引誘她們上山。但是仔細分析,我覺得這不太可能,大蝌蚪隻是一個偶然的存在。”關鶴鳴接著說。

“為什麽不可能?”羅牧青追問道。

“離這裏最近的河溝也要走上半小時。三個孩子都是土生土長,最大的十一歲,說翻過土坡就有河溝,她們不一定信。另外,從當天的足跡照片看,雖然足印重疊,但始終成一行排列,一點兒不亂,說明三個孩子是排著隊的。如果是爭先恐後,足跡肯定會亂。”關鶴鳴解釋道。

這一番話讓羅牧青真切地感受到,關鶴鳴是經過深思熟慮才得出這樣嚴密的推理結果的。

通往土坡的路竟變成了工地。祥縣公安局局長魏可光說:“這兒要建一個綠林公園,上次你們走後就開工了。”

這個工地並沒有擾亂關鶴鳴的方向感,他的腳步絲毫沒有減慢,順利地從工地穿出去,來到了土坡近前。沿著犯罪嫌疑人帶著孩子們走過的路徑,他很快就看到了山坡上的幾座廢棄的窯洞。

關鶴鳴指著不遠處的窯洞對朱會磊說:“在小河溝那邊能隱約看見一片土坡,但看不見窯洞,可案犯卻帶著三個小女孩直奔這邊來了。”

朱會磊說:“這說明犯罪嫌疑人對這裏比較熟悉,知道這裏的土坡上會有廢棄的窯洞。”

關鶴鳴笑而不語。進了案發的窯洞,他一邊往裏走,一邊自言自語:“東西兩個窯洞,中間有個過道廳,緊裏邊還有個小窯。”

小窯矮,麵積也小,大概就五六平方米。關鶴鳴先進去,邱實打開手電筒緊隨其後。朱會磊個兒高,背不由得駝了起來。

羅牧青站在小窯門口,眼睛一直盯著窯壁看。一隻隻大黑蓋子蟲還在窯頂上趴著,燈光一照,紛紛爬動起來。她後背發涼,頭皮發麻,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難道他們都沒看見嗎?”她暗想。

“屍體全都移到這兒了,門口還擋了棗刺。”關鶴鳴說。

“棗刺是什麽?”朱會磊問。

“就是當地的一種植物,每根枝上都帶好多刺,當地人叫‘棗刺’。”邱實解釋道,朱會磊點了點頭。

從小窯出來,往外邊走,經過中窯過道,關鶴鳴說:“從這兒提取到了兩個煙頭,‘黃山’牌的,當時大概五塊錢一包。”

出了窯洞,太陽正在一點點地升上高空。他們一起往坡上走。羅牧青的鞋裏灌了不少土,走到坡頂,她知道其實每個人的鞋裏都是如此。但是,好像沒有人介意。自然,她根本來不及脫下鞋把土倒幹淨,關鶴鳴不會給她這個時間。

他們急匆匆地回到住處,回房間洗手、換衣服和鞋,一刻鍾後一起吃飯。

關鶴鳴看著身穿運動服、運動鞋,還隨身帶著筆記本的羅牧青,心裏暗自發笑:這個記者適應得挺快,這回全是運動裝,隨時準備出發一樣。

他臉上沒有什麽特別的表情,看著她說:“小羅,你辛苦啦!跟著我們吃不好,休息也不好。”

“沒有沒有,都挺好的。我還是第一次跟著你們一起破案。以前都是案子破了,我才去采訪,沒有懸念。”她急忙答話。

“懸念,就是沒破的時候,你覺得他是高智商的。雲裏來,霧裏走,就像練過蓋世神功,說他有特異功能也有人信。等破了案,這個人看起來太普通了,你又懷疑是不是抓錯了。”關鶴鳴喝了一口湯,接著說,“不過,有一點倒是真的,你看不見他,他可是一直盯著你。有的逃了十幾二十年的,說自己快忘了這事兒了,可你抓他那天,眼神一對,他什麽都想起來了。”

羅牧青笑了起來,說:“關局,我先跟您請示一下,不管哪起案件抓到了人,能不能讓我采訪他?”

關鶴鳴稍微思索了一下,說:“等抓了人,讓你問。”

大家全笑了。

羅牧青覺得他反應真快,也沒駁了她的麵子,還像開玩笑一樣,這事兒就過去了。

剛吃完飯,大約兩點鍾,雲成市公安局刑技處的技術人員吳一明來了。朱會磊猛喝了幾口水,就跟著他走了。

“邱處,他去幹什麽?”羅牧青好奇地問。

“小朱跟著吳一刀去實驗室。”

“那人叫吳一刀?”

“叫吳一明,外號吳一刀,是雲成市局的法醫。”

關鶴鳴和邱實帶著當地的專案組繼續研究案情。

關鶴鳴問了很多問題,但一直都不表態,隻是靜靜地聽。從他的表情上也看不出有任何波動,不知道他傾向於誰的答案。

晚上,羅牧青把這一天的行程記錄下來,把用手機拍的照片分好類存到了電腦裏。

10點多的時候,“乘風”發微信問她困不困。她回答:“精神著呢。”倆人幾乎在同一時間發了“大笑”的表情。

“乘風”說:“你是我認識的第一個老北京人,不過你的北京話好像不太地道。”

“我平時說的都是普通話,個別字沒注意,有點兒北京腔。”羅牧青解釋道,“單位裏北京人不多,北京話吞字,好多人聽不真切,所以平時都說普通話。除非跟北京人在一起,才能溝通無障礙。”

“那你以後教我說北京話,好不好?”

“那我就好為人師了。”羅牧青的心情好極了,“你是哪裏人?”

過了足足有兩三分鍾,“乘風”的信息才發過來:“我也是北方人。”

“哦,好像也沒什麽口音。”

“我也一樣,都說普通話,習慣了。”

“乘風”沒有告訴她具體是哪裏人,她有點兒疑惑,也有點兒失望,感覺他不夠坦誠。

北京女孩大概是全中國最直率和沒心機的吧。一旦她充分信任你,就會口無遮攔,想到什麽說什麽,哪怕是別人認為很俗氣的願望,也會直接告訴你。她不會藏著掖著,甚至大大咧咧。她愛什麽、厭什麽都在臉上寫著,都在話裏話外。或許,這個說法僅限於未經世事的女孩,不是女人。

羅牧青恰好介於女孩和女人之間。她讓自己把不滿暫時咽了下去。

“乘風”感覺到了她的欲言又止,為遇到善良寬容的她感到幸運。

“等你回來,你問我答。”“乘風”的這句話讓她寬慰了不少。

有“乘風”的陪伴,她睡得很好。

不過,羅牧青還是被樓道裏的腳步聲吵醒了,然後聽到了開門關門的聲音。她睡覺輕,有動靜就醒。

她從枕頭下麵把手機掏出來,三點半,是隔壁的開門聲,朱會磊回來了。

“早上8點開會,他也睡不了多久。”她想,“這個人傲是傲了點兒,但也確實敬業、嚴謹。”

在耳濡目染中,羅牧青對九案偵辦組三個人的看法也在悄然改變。她不再像過去那樣抵觸了,反而對案件告破燃起了希望。

第二天早上,朱會磊果然沒有去吃早飯。

羅牧青跟服務員要了一個食品袋,裝了一個雞蛋、一個小花卷,回到了房間。要是從前,她會把門打開,便於聽到朱會磊房間的動靜,但現在她知道白金“8?05”殺害婦女案件的細節之後,莫說打開房門了,就是出去進來都會倍加小心。

她豎起耳朵使勁地聽,七點半的時候,朱會磊起床了。

過了十分鍾,她去敲朱會磊的門。

她以為裏麵會問一句“誰啊”,沒想到倏地一下門開了,他穿著背心短褲出現在她麵前。

羅牧青的眼睛慌亂地躲閃著,低著頭把裝著早點的袋子遞給他,羞羞地說:“幫你拿了點兒吃的。”

朱會磊真不是個省油的燈:“為什麽突然這麽好心?”

他這問題氣得羅牧青抬頭看著他的臉說“我沒事閑的,吃飽了撐的”,說完轉身就走。

朱會磊還第一回見羅牧青生氣,急忙說:“吃的,放下呀!幹什麽來了啊?!”

羅牧青回頭瞪著他,轉身把袋子塞到他手裏,也不管他接住沒接住。

朱會磊是一邊往嘴裏塞著花卷一邊往會場走的,一進門就瞅了一眼羅牧青,她也在看他。

倆人目光相對,羅牧青狠狠地翻了個白眼,嘟著嘴。朱會磊卻笑了,露出一嘴嚼爛的花卷。他的座位一直都是挨著羅牧青的。

會議開始了,首先就是朱會磊向大家報告DNA檢驗結果。

他把花卷硬咽下去,順手把羅牧青放在桌上右手邊的保溫杯拿起來,擰開蓋子喝了一大口,又很自然地放回了原處。

然後,他打開了話筒,說:“各位領導,我們連夜對被害女童賈明明背心上的精斑進行了重新檢驗,發現有**,隻是量很小。雖然並不能完全斷定犯罪嫌疑人存在性功能障礙,但是,可以證實他年齡並不一定很大,我們高度懷疑他患有性功能方麵的疾病。一般醫院都會對患者進行隱私保護,患者也可以不使用真實姓名。雖然難度很大,但如果有條件,我建議進行排查。我的發言完畢。”話音剛落,他又抄起羅牧青的保溫杯喝了兩口,眼睛根本沒看她是什麽表情。

此時,關鶴鳴要宣布一個方向性的決定。這個決定原本想讓邱實來說,但考慮到會涉及責任承擔的問題,他決定由自己來說。

“經過兩次踏勘,結合法醫的檢驗結論,以及專案組積累的大量案件資料,我們對本案有了比較深入的了解。”關鶴鳴停頓了一下,決斷地說道,“視頻錄像裏的四十歲左右男子,目前條件下不予考慮。”

這句話讓專案組成員十分意外。

這些年,他們圍繞視頻錄像裏的這名男子做了大量的工作,目前還在進行。

難道是因為找不到這個人就把他排掉了嗎?

“根據我的分析,這個人不是案犯。”關鶴鳴這種態度明確的語言表述,讓大家更想知道其中的緣由了。

“從作案手法上看,真正的案犯顯現出了年齡不大、並不成熟老練的特點。法醫的檢驗結果也顯示,案犯並不一定年齡較大。而視頻中的男子與三名女孩有相遇的可能,但如果與她們相遇,就必定會與下溝作業的兩父子相遇。事實上,這兩父子沒有看到他。而我們沒有其他視頻能夠查到他離開西溝的時間,因此,這條線不再關注。”

往往辦案時間越長,就越懷疑偵查方向是否正確,而有些事越查不清,就越糾結於其中。關鶴鳴果斷地把這條線切斷,把偵查思路引到了正確的路線上。

說完,他向邱實示意了一下。

“根據現場,我們認為犯罪嫌疑人與三名被害女童為偶遇。他采用威脅的方式將三名女孩帶至案發窯洞,這說明他對周邊大環境熟悉。之後,他對三名女孩進行了猥褻。可以看出,他性需求迫切,具有一定的性變態行為,之後逐一將她們殺死,以滅口。從現場捆綁的繩子可以看出,他並沒有充分準備。地上的兩枚煙頭,推測是犯罪嫌疑人殺人後抽的煙,用來穩定情緒和思想後路。最後,他用棗刺遮掩洞口,這是典型的當地人做法。現場留下了很多生物信息,說明他的反偵查意識不足。根據足跡,我們推算案發時,他的年齡在二十歲至三十五歲之間。”邱實說,“九案偵辦組的建議是,三晉專案組全麵展開家係排查,範圍是以發案現場為中心,向外輻射五公裏。”

“這個人不遠,可能就在我們眼皮底下。”關鶴鳴說,“你們不用懷疑自己最開始的主攻方向,單是用棗刺遮擋這一個動作,就能斷定他就是當地人。我都問過了,當地人就有這個習慣,拿棗刺擋個門,蓋個東西。”

信心是攻破一切難題的必備條件。麵對一支迷茫的隊伍,要把其拉回到新的起跑線上,是一件不太容易的事情。

“你們拿著DNA到全國去比,到處找墓碑,還研究大清律,這些工作絕對不白做,體現了破案的決心。往往案子久偵不破,就會懷疑方向錯了、範圍錯了,什麽都錯了。怎麽才能知道自己到底對不對?把現場吃透了!當你能對現場的每件物品、每個細節都合理解釋的時候,就是吃透了!使用棗刺遮蓋門和屍體,這是下意識的行為,隻有當地有農村生活經驗的人才會這麽做。這就是關鍵!抓住這一點,哪兒也不要去,就在當地找人。”關鶴鳴態度堅決,字字鏗鏘。

“怎麽找人?我們這幾年在祥縣做了大概兩萬人的DNA,也沒比中。”雲成市公安局副局長葛誌飛說。

“是,數量夠多了,可為什麽沒網住人?漏了!”關鶴鳴用手指點著桌子,說道,“祥縣這些年變化不大。河南現在使用家係排查的方法破了不少案,積累了一套經驗。朱會磊在這方麵也有一些研究,前些天又讓他專門跟鄭州的專家進行了交流,讓他給大家講講怎麽繪製家係圖,怎麽利用家係縮小偵查範圍。”

朱會磊從資料袋裏拿出幾張紙,舉在半空說:“這幾張是鄭州民警繪製的家係圖。家係圖可以大幅提高效率,使用圖譜管理,實現快速查詢、檢索、比對。需要注意的是,本地人員要繪製,整體搬遷的也要繪製出原居住地。這樣我們就能很快把底數清幹淨,避免漏戶漏人。”

邱實說:“一定不能有畏難情緒。明天河南鄭州的兩名技術民警會到咱們祥縣來幫助工作,帶領大家繪製家係圖。客觀地說,這起案件的條件,是九起疑難案件中最好的。犯罪嫌疑人基本上可以確定就在祥縣,比較好找。隻要把家係排查做好了,這起案件很有可能是九案中最先取得突破的,請大家堅定信心。”

雲成市公安局副局長葛誌飛說:“好,明天專家來了,我們學會了家係圖,馬上就落實。另外,對於西溝當天的做工人員,我們還想再回訪一次,當年有十幾個人一直落不了地。”

關鶴鳴略微沉默了一下,說:“要是不放心,就再做一遍。一條線索落地,為以後節約了大量的人力財力。過去總不落地,每次重啟偵查,這條線都要再從頭來查,可查到一半,又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擱置了下來。這一次,這方麵的問題要徹底解決。”

關鶴鳴知道,他們這些年確實花費了很大力氣,把本地翻了個底朝天,找不見人,又跑到全國去找。現在讓他們轉回頭來就在本地查,他們有點兒接受不了。轉變觀念需要一個過程,需要給他們一點兒時間。

部署完工作,關鶴鳴用目光掃了一下全場,說:

“關於前期工作,我還要多說幾句。我聽到有人反映,因為當時很快就拿到了DNA,所以對其他工作有些忽視,工作沒有到位,比如對動機、過程分析不透,走訪取證不細。十年前視頻就比較普遍了,不可能隻有這一個視頻資料。去年我辦的一起案子,一開始也說沒有視頻。我到案發地周邊查看了一下,看到有視頻。局長說是新安裝的,實際上四年前就裝好了。這一次,我們一定要把工作做細。我聽說縣局有一百三十多名民警,轄區人口有二十多萬,顯然警力有限。咱們的家係排查要緊緊依靠群眾,把村幹部、治保積極分子發動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