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放棄兩條線索

在北京的幾天,關鶴鳴每分每秒都緊張充實。

他要處理因出差在外而未能及時處理的文件,要對一些省份上報的現案偵辦情況進行梳理、指導和向上匯報。

同時,他指令邱實從基層物色幾名指紋專家,準備打響一場高級別的指紋會戰。

“要找確實有實戰經驗、真正能幹事的,不要紙上談兵的人。”關鶴鳴囑咐道。

“明白。”邱實的回答幹脆利落。

在DNA還沒有應用到刑事偵查領域時,指紋為王。然而,隨著DNA的研究和應用逐漸深入和成熟,指紋的地位不保,甚至有退居二線的跡象。

很多看了十幾二十年紋線的技術人員心裏不服。他們那技術,雖然稱不上是童子功,可也絕對是冬練三九、夏練三伏才得來的真功夫呀!

九起積案中,四起有指紋。有的案子隻能依靠指紋破案,因此研究指紋對破案的意義很大。

指紋,在我們這些凡夫俗子眼裏是大同小異,而在刑偵技術人員眼裏卻是大千世界。

據說一枚指紋上有一百多個特征點,那些勾、橋、眼、棒等,在指紋技術人員眼裏都是傳遞信息的重要載體。

那麽,一名指紋專家又跟普通的技術人員有什麽區別呢?最根本的一點就是比中率。專家的比中率,自然要大幅高於普通的技術人員。特別是對於不完整、不清晰的這類條件不好的指紋,專家能夠經過處理和重新標注特征點等方法讓其起死回生,鎖定犯罪嫌疑人。

除了向報社領導匯報采訪情況,羅牧青將整理好的第一輪行動中九起案件的基本資料和初步分析筆記交給了邱實。

邱實簡單翻看了幾頁,非常肯定地說:“羅記者,您很厲害啊!記錄得非常詳細,還對每起案件進行了要點梳理,真是井井有條,讓人一目了然。我一會兒交給關局。”

羅牧青被誇得有點兒不好意思。

在北京隻停留了幾天,就又出發了。雖然不情願,但是羅牧青也不敢違背總編鄭達的指令。

4月16日下午,在去芳城的飛機上,羅牧青和邱實、朱會磊坐在同一排座位上。

戀愛中的人掩飾不住心裏的喜悅,她的臉龐光彩照人,眼睛裏寫著幸福和甜蜜。

朱會磊忍不住問道:“這幾天遇到什麽喜事了?”

“嗯?沒有啊!”羅牧青一邊說話,一邊躲閃著朱會磊的眼神。

“那你一直笑什麽啊?”朱會磊眼裏不揉沙子,緊盯著羅牧青的臉看。

“我笑了嗎?沒笑啊!”羅牧青覺得朱會磊有時候像個沒長大的男孩。

她的脾氣超好,否則朱會磊一再挑釁,兩個人肯定會鬧僵。

“邱處,您是心理學博士,您看看,羅大記者是不是神采飛揚啊?”

邱實忍不住笑著說:“我看你才有心理問題,沒事兒老盯著人家看幹嗎?她不屬於你研究的對象。”

被他這麽一說,朱會磊倒有些臉上發熱。

“你們倆什麽時候變成一夥的了?”他像被人欺負了一樣,故作委屈地說。

看著朱會磊的樣子,邱實和羅牧青相視一笑。

關鶴鳴決定先去南陽市芳城區,原因主要有兩個:一是他對這個案子有了比較全麵的認識;二是朱會磊提供的DNA數據,使案件具備了更好的物證基礎。

關鶴鳴暗自盤算,這起案件和祥縣的案件都具有破案條件。根據多年的經驗,這兩起應該最早破掉。

他不打算在芳城區過多地停留,最多兩天時間。

新的芳城“2?10”專案組成立了,由省、市、縣三級刑偵民警組成。會上,大家的精氣神兒雖然提升了,但是看得出來,還是比較茫然。

按照計劃,朱會磊先向大家介紹物證的檢驗鑒定情況。

他穿了一套灰黑色的休閑西裝,手裏握著激光筆,麵對著大家。畫麵隨著他的講解,一頁頁地切換。無論是他的神態還是語氣,都顯露出無比的自信。

羅牧青覺得,朱會磊身上有一種霸氣。特別是在討論案情時,他據理力爭,就算是在關鶴鳴麵前,也絲毫不會妥協。

而羅牧青呢,是一個外強中幹的人。表麵上她聰明、堅韌,但內心深處卻是脆弱且不自信的。

有人說過,小時候的傷痕,要用一生去治愈。由於父母工作離家很遠,羅牧青被寄養在姥姥家。姥姥同時負責看護羅牧青的表姐和表妹。夾在中間的羅牧青不愛說話,更不愛表現。要命的是,她還是個左撇子,思維和行動總是與表姐妹不符。因此,她從小就被視為笨小鴨,常常受到姥姥的責罵。直到長大,她內心裏都沒有真正自信和強大過。

所以,對於霸氣外露的朱會磊,她隻有欽佩和害怕。

“經過北湖市公安局物證鑒定中心檢驗,在‘12?28’案件被害人美靜的牛仔褲褲腰處,檢出一個男性DNA。經比對,與白紗手套和礦泉水瓶上提取的DNA一致。通過對被害人馮豔的手機每個部位仔細檢查,最終我們從SIM卡的卡槽位置,提取到了一個DNA細分數據及混合型常染色體DNA。經過拆分,得到一名男性的DNA。經比對,這個DNA與被害人美靜牛仔褲上提取到的男性DNA一致。此外,我們還將疑似勒頸用的寫有‘創新改變世界’的紅布條進行了檢驗,檢出了被害人郭盛的DNA,但沒有檢出其他DNA。馮豔被殺案中提取的那塊磚頭,我沒有帶走,因為謝法醫說她想自己再檢一次。下麵,請她介紹一下檢驗結果。”

謝菲的眼神有一點兒遊離。她有點兒猶豫地按亮了話筒上的發言鍵。

“是這樣的,我們把磚頭劃分成九十九個格子進行檢驗,最後分別在三個格子中提取到了同一個男性的DNA,與手套和礦泉水瓶上的DNA一致。這是我工作的疏忽,我在此檢討。”說完,謝菲悄悄用眼睛環顧了一圈。

不僅是她,幾乎所有人都把目光瞥向了關鶴鳴。

但關鶴鳴的表情確實沒有什麽變化,似乎也並沒有因為這種工作上的失誤而生氣。

南陽市局和芳城分局的領導們都摸不透關鶴鳴的想法。

關鶴鳴不表態,別人也不好說話。這就好像頭頂上懸著一把劍,不知道會不會落下來、什麽時候落下來。

朱會磊打破了僵局。他說:“總結一下,我們根據得到的這些DNA數據,可以判斷,美靜被殺案、馮豔被殺案,以及林澤被搶劫案的嫌疑人,和林子勝政委路遇的男子為同一個人,這一係列案件已正式具備技術串並條件。但遺憾的是,到目前為止,郭盛被殺案仍沒有技術數據可以支撐並案偵查。以上就是DNA方麵的進展。如果有不同意見,歡迎交流,謝謝。”

朱會磊從容不迫地匯報完了。他的每一句話都有理有據,給人一種無懈可擊的感覺。

邱實接著發言:“郭盛被殺案雖然還沒有找到證據支撐,但是從案發時間、地點、手段上看,我們同意之前專案組的研究結果,可以串案偵查。截至目前,DNA工作取得了很大進展。下一步,我們要圍繞DNA找人。好幾年了,你們已經做了大量的工作。根據你們的數據,芳城中心區域男性人口的排查覆蓋率達到了百分之八十五,周邊大學的男生查了三萬多名。可是,為什麽還是漏了?現在我們就‘怎麽找人’進行討論。”

關鶴鳴一邊用手指輕輕地點著桌子,一邊說道:“不要有任何顧慮,一定要跳出框框的束縛。”

大家還是沉默。

當地警方從未停止過行動,但越是追尋真相,疑問就越多,信心也在歲月的磨礪中逐漸減退。

南陽市公安局刑偵支隊副支隊長熊冬平說:“那我說說吧。這幾年,我們也請了不少專家。他們對犯罪嫌疑人的刻畫是二十歲至四十歲,體型中等,性格孤僻,對年輕女性有仇恨,酒後無德,白天有工作,生活檔次不高,有搶劫強奸前科,很可能在暴力的家庭環境中長大,有性功能障礙。結合目擊者林子勝和林澤的證言,我們專門請人給嫌疑人畫了像:二十多歲,身高一米七左右,中等偏瘦,麵目清秀,皮膚較白,冬天曾穿著深色連帽外衣。此人會講普通話,熟悉芳城區的地理環境,曾在該區域活動,包含居住、租房、工作、務工、讀書等。”

關鶴鳴從案卷裏拿出那張畫像,舉起來給大家看了看,然後說道:

“如果畫得準,有百分之八十至九十的相像度,也可以用。但是,能不能有這個把握?早先在廣粵河源有個案件,一個十二歲的小孩對嫌疑人進行描述,連側臉上的痦子都看見了,但這個畫像我沒讓發下去。等抓到人後一比,真是南轅北轍。所以,畫像的使用一定要慎重。”

林子勝聽關鶴鳴這麽一說,心裏不太樂意。但是,他自己確實不敢說畫像有百分之八十至九十的相像度。畫像與他所見過的人有那麽點兒差別,差在哪裏呢?他說不清楚。他說那個人身上有種“陰氣”,可負責畫像的人改了又改,怎麽也表現不出“陰氣”來。

林子勝張了張嘴,又把話咽了回去。

羅牧青看著他尷尬的樣子,心裏有些不忍。

她看到那是一張人像素描,畫像中年輕男子的兩條眉毛向額角斜去,鳳眼,鼻子很直,嘴唇微厚,戴著衣服上的連體帽。說實話,確實長得還挺帥氣。

熊冬平看了一眼林子勝,見他也沒堅持畫像可以用,就轉開話題,說:“動作這麽大,案件還是沒破,我們有兩種考慮。其一,在芳城區的駐軍,執行的是國家秘密任務。由於部隊有嚴格的規定,警方沒有接觸過這個群體。其二,對學校的排查出現了遺漏,有可能不是學生,有可能是教職員工。我們後來也把學校的教職員工排查了一遍,還是沒有任何有價值的線索。部隊固若金湯,鐵板一塊,根本就不允許我們有任何行動。這一塊不查清了,我們還是不放心。”

關鶴鳴思忖了一下。他知道,自己現在說的每句話都將起到導向的作用。

如果慎重起見,就不要作任何結論性的判斷,但是他做不到。於是,他語氣堅定但並不生硬地說:

“首先,畫像暫不采用。為什麽這麽說呢?雖然有三個人都近距離接觸到了犯罪嫌疑人,但是光線不好,再加上沒有心理準備,誤判的可能性比較大。再說駐軍,駐軍點管理嚴格,出入不易,何況作好幾起案子,身上肯定沾血,是否隨身帶著更換的衣服,現場也沒有體現,暫時不考慮了。還有,你們說的那個華生,不要再搞了,他不是。除了他跟他姐姐的QQ聊天有點兒可疑,其他全都對不上。”

關鶴鳴就這麽把“畫像”和“駐軍”這兩條線索都給否了。

果然,“效果”很明顯,一縷詫異和失望浮過很多人的眼睛後,剩下的就是茫然。

這時候,尤其要堅定方向,才能讓大家心向一處。

關鶴鳴說:“嫌疑人至少在芳城區住了三個月以上,每次作案都事先踩點。從現場向外擴五公裏,應該就是他的活動範圍。要是不熟悉地形,他在遇上林子勝的時候,不會跑得那麽快。都是山路,不熟悉地形就掉溝裏了。他應該是白天踩點。沿途的監控視頻有沒有找全?”

技偵支隊民警蘇永明說:“有一些,但不全,有的畫麵不清楚。”

關鶴鳴先是沒說什麽,順手拿起筆,在手裏轉動了幾下,然後又輕輕地放下了。

然後,他說:“接下來,我們要抓住一個主攻方向,就是DNA。DNA已經發到全國去比對了。當地專案組要做的工作,就是清查當年的人口信息。把芳城區切成塊,畫格子裝人,每塊確定人員負責,窮盡案發期間在芳城區住過的人。外來人員的信息必須要發到全國查清楚。”

看著充滿懷疑的眼神,關鶴鳴從容淡定。

他的語氣平和,語速緩慢,像一位老師在給學生們釋疑:“寧願慢一點兒,也一定要準。我們如果不能破案,那麽留給後來者的,一定是絕對可靠的東西。把案發期間的戶籍資料、外來人員登記資料全找齊,一間房子一間房子地裝人。到最後,你至少知道到底查漏了誰。”

顯然,熊冬平對這個新的工作方向存有疑慮。他忍不住問道:“除了駐軍,我們覺得學生的可能性很大,這一塊還搞不搞?”

關鶴鳴端起茶杯,輕輕地吹開了浮在上麵的茶葉。

邱實明白,這時候該自己說話。

他直視著熊冬平,說道:“案發在大學城附近,加上三名目擊者與犯罪嫌疑人打過照麵,認為比較年輕,因此大家判斷是學生的可能性較大。但有一些細節,提醒大家注意。馮豔被害的時間是正月十五,那天陰天,沒有月亮,愛情坡上沒有安裝照明燈,坡上廢棄的小屋裏更是漆黑一片。如果不是事先精心踩點,一般人不敢往愛情坡上走。我晚上去過,山路很黑。而且,每起案件之後都是雨天,地麵破壞很嚴重,我們連一個像樣的足跡都沒有提取到。這是否也應該引起我們的注意?這是一個經過深思熟慮、殺人決心很大、下手很重、手段惡劣的犯罪嫌疑人。大學生作這種案子的可能性有多大?”

關鶴鳴把茶杯放下,看了看手表,說道:

“學生這塊,過去一直都當作重點,工作力度很大。我總結嫌疑人有這麽幾個特點:有山區生活經驗,奔跑能力強,力氣大,下手狠,殺人欲望強烈;從現場看,多餘動作多,有仇恨女性的傾向;獨身,案發前踩點;售賣手機的地點離大學城較遠,在一條小街道內,較為偏僻;所戴手套和飲用礦泉水,均較便宜,經濟拮據,但向往舒適安逸的生活。從這些條件看,不能推測是大學生。下一步,主要精力先放在以房找人上。最簡捷的方法就是先查一圈租房的單身人員信息,拿到了這個,案子就進展了一大半。”

部署完下一步的工作,會議結束了。

回賓館的路上,羅牧青小聲對邱實說:“剛才說畫像不能用的時候,林子勝的臉色挺難看的。”

邱實笑著說:“您是覺得我們說話不講情麵,怕傷著基層的同誌吧?關局說過,如果大家都講麵子,你說的對,他說的也對,那還搞什麽案子?搞案子,就是在迷茫中摸索,把錯的及時排除掉,這個沒有什麽可猶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