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滿牆血跡

十多年來,永樂鎮的變化不算太大。新星石灰廠附近還保持著原貌,門前是一條機耕路。在離石灰廠不遠的地方,有一個中型水泥廠,能聽到機器轟隆隆的響聲。

石灰廠的院子裏雖無人看守,但鮮有人來。據水泥廠的工人講,這裏冤魂不散,常常鬧鬼,所以大家寧肯繞道,也不願意從這個門前經過。

沿著機耕路走到石灰廠門口,就能看見一個魚塘。魚塘的水麵上泛著一個個水圈兒,魚兒們在自由地呼吸。

石灰廠裏已是遍地荒草,最引人注目的石灰窯,一副破敗的樣子。窯的東南側,是老板胡永發的住房。在窯的另一側,是工人吳楠、馮慧蓮一家及員工閆棋朋的住處和廚房。從窯的旁邊順著坡道上行,是一個平台。平台上麵有一間平房,工人汪士軍、齊士飛住在裏麵。

安平縣公安局分管刑偵工作的副局長趙長征手裏拿著現場勘查報告,一邊引路,一邊介紹當時勘驗現場和調查走訪的情形。

一號現場是胡永發夫婦的住房。房子坐北朝南,係三間平房。進大門是胡家堂屋,堂屋東西兩側各有一房,每間房又分為南北兩間小房。其中東側房南室為胡永發的兒子胡輝的臥室,北室為胡永發的居室;西側房南室是陳雪華的臥室,北室是廚房。

屋子的門板沒有了。趙長征說:“這裏原來是雙扇鐵門,其中西麵一扇的鎖芯下麵有泥土,上麵有清晰的蹬痕。門鎖為保險鎖,鎖舌已彎曲變形。”

關鶴鳴問:“蹬痕是哪隻腳留下的?”

趙長征說:“左腳。”

“門板還留著嗎?”

“留著。”趙長征接著說,“胡永發的房門有個特點,就是東邊的半扇門多出一條邊,壓在西邊這扇門上。也就是說,踹西邊的門容易打開,省力。”關鶴鳴點了點頭。

關鶴鳴問朱會磊:“案卷都看過吧?持刀是用左手還是右手?”

“右手。”朱會磊十分自信地答道。

羅牧青不得不佩服朱會磊的敬業和卓越的記憶力。到了安平後,他連夜分析了每一具屍體的成傷機製。

陳雪華的屍體仰臥在住房大門西側的走廊。屍體頭北腳南,雙腳著襪無鞋,上身黑色皮夾克敞開,背心上隻剩下最上邊的那顆紐扣,頭、背部下方的地麵有大麵積血泊。距屍體左肩膀七厘米處有一張對折的十元人民幣,上麵有血跡。

中間堂屋內有兩具屍體。一具是八歲的吳小海,屍體呈俯臥狀,頭西腳東,靠近門口,頭部下方地麵有大麵積血泊,雙腳下壓有門夾板碎片,死因是銳器砍擊頭部致嚴重顱腦損傷。需要注意的是,隻有他是被銳器砍死的。另一具屍體是胡永發,靠近廚房門口。屍體呈仰臥狀,頭南腳北,雙腳著鞋,鞋底無血跡。屍體的頭、背部下方地麵至西牆邊有大麵積血泊。

工人汪士軍的屍體仰臥在西側陳雪華的臥室門口。

東側是胡永發的兒子胡輝的臥室,地麵上有三具屍體:靠近房門口的一具屍體為閆棋朋,呈俯臥狀,死因為嚴重顱腦損傷。中間的一具屍體為吳楠的妻子馮慧蓮,呈仰臥狀,頭東腳西,上衣敞開,手上黏附有少量血跡。最東邊的死者為齊士飛,屍體呈仰臥狀,右胸部衣服上有大片血跡。三具屍體頭部附近地麵均有大麵積血泊。

羅牧青看到,有好幾麵牆上都有密密麻麻的咖啡色小點。差不多每個小點都被畫了一個小圈,旁邊還標著數字。

她好奇地問邱實:“邱處,這是什麽意思?”

邱實小聲地告訴她:“這是噴射到牆上的血跡,積年累月就成了這種顏色。那些符號都是法醫做的,每提取一處血跡就會標一個數字,相對應的檢材上也就貼一個標簽,以免混亂。”

“哦,這得有多少個標記啊?”羅牧青輕聲問道。

“牆上一共是兩千五百九十三個標記點。”邱實說。

“哇,您怎麽知道?”

“朱會磊事先跟這邊的法醫溝通過,然後寫了報告給我們,以便提前掌握情況。”

邱實說完,就快走幾步,跟上了關鶴鳴。

正在這時,走過來一個穿紅色運動衣的女人。她問羅牧青:“你是剛到刑偵局的吧?”

羅牧青尷尬地點了點頭。

“難怪呢!我是省廳技術處的,我姓韓。姐跟你說,以後到這種現場,必須穿點兒紅的,避邪氣。這種地方……怨氣太重啦。”她邊說邊咂嘴搖頭。

羅牧青點點頭,說:“記得了,謝謝您啊!”

“看你不像剛畢業的,從哪兒調到部局的?”她一臉豔羨的表情。

“臨時借調。”羅牧青說完,怕她繼續問下去,趕緊岔開話題:“韓姐,您以前來過這個現場嗎?”

韓姐眉頭緊蹙地說:“來過多少次了。案發頭幾年,差不多一年就來一回。公安部、省廳組織過好多次會商、會戰,這幾年來得少了。這案子,可把專家給難住了。”

然後,她又指著牆上那些數字說:“一開始也沒提這麽多個點。廳裏有個叫王平海的技術人員,心裏老放不下這個案子,這幾年陸陸續續地提了這麽多。”

“他覺得這牆上有犯罪嫌疑人的DNA?”

“是啊,他老說殺了這麽多人,那人不可能一點兒傷沒有,沒準兒從哪個小血點裏就能檢出DNA來。”

“那他有什麽新發現嗎?”

韓姐誇張地搖著頭,說:“一丁點兒都沒有啊!全是混合血,用了多少種方法都分不開啊!他說,等手裏的活兒忙完了,還要來提。我看他是走火入魔了。”

二號現場是吳楠一家三口及員工閆棋朋的住房和石灰廠的廚房。房屋坐北朝南,中間是堂屋。由於年久失修,這幾間房子的房頂都出現了大洞。

堂屋大門是鐵質單開的,門鎖損壞了。中間擺放著一張方桌,桌上有兩件連體雨衣。進門靠牆的桌子上有一個一次性塑料杯,杯內有少許茶葉。

堂屋西邊一間是吳楠的臥室,室門為單扇木門,呈打開狀。櫃子上有一部銀灰色手機,並且堆放有大量衣物。床架和**的一條牛仔褲上有血跡,地麵上有電飯煲、照明燈盒、方便麵盒、衣服、減壓器盒。電飯煲上有血手套印,方便麵盒上有血跡。

堂屋東側房間分為南北兩室。北室內有洗衣機、水池,洗衣機的指示燈亮著,內有洗好後脫過水的衣服。南室是雜物間,被一把彈子鎖鎖著,鎖完好。打開鎖後,進入室內,各物品無異常。

堂屋北邊是廚房及閆棋朋居住的小臥室,均無翻動痕跡。

三號現場是吳楠被害地點,位於進出石灰廠的機耕路旁的杉樹林旁。吳楠仰臥在排水溝內,頭部多處遭銳器刺砍,雙手有抵抗傷,頸部被銳器切割,死因為吸入性窒息。他上衣敞開,左手放在頭頂部位,屍體北邊有一輛摩托車。他腳上沒鞋,兩隻襪底濕潤並有泥土。摩托車點火開關呈關閉狀,大燈關閉,車上有多處血跡。將摩托車扶起後,發現油箱下麵的地麵上有圓形血跡。

將吳楠的屍體搬走後,發現頭部接觸地麵處有一片血泊。離屍體不遠處的水溝邊,散落有一雙棕色針織拖鞋,表麵及鞋底無血跡。

距吳楠屍體八米遠的杉樹林裏,有被砍斷的樹枝,樹幹上有血跡。警察發現了一部黑色摩托羅拉手機和一塊手機電池。電池與手機分離,手機內有卡,距手機不遠處有一塊手機電池,手機與電池上均有接觸狀血跡。

石灰窯的平台上堆放著許多用於燒製石灰的石塊。平台上有一間坐北朝南的房子,是工人汪士軍、齊士飛的住處。屋門為雙扇木門,門上有一掛鎖。門鎖完好,無撬壓痕跡,鎖上有多處接觸狀血跡。有一堆紅磚,堆放在該屋牆西側。紅磚旁邊有一截直徑六厘米、長八十七厘米的杉木棒。杉木棒上未見明顯的血跡,表麵有炭化痕跡。較大一端截麵可見新鮮斷痕,斷麵不整齊。沿石灰窯平台西南角一條向下的小路,可到達胡永發及吳楠的住房。

趙長征的介紹非常詳細。他的普通話一般,聽得出來,一字一句說得有點兒費勁。

當年案發時,他是縣刑偵大隊副大隊長。不光是他,隊裏沒有人見過一次殺這麽多人的現場,當時真是有點兒蒙,不知道從哪兒下手。快十年了,一批批的專家也來過不少,這案子還是沒破,真有一種無路可走的感覺。

在廠裏走完一圈,趙長征又帶領大家往魚塘和機耕路的方向走,同時介紹調查走訪的情況。

12月27日下午,胡永發的兒子胡輝與吳楠等人在現場附近的魚塘邊撈魚。晚上6點左右,八名死者及胡輝在該廠吃晚飯。6點15分左右,胡輝離開了現場。隨後,吳楠騎摩托車帶著兒子行駛了五分鍾,到嶽父家送魚,6點50分左右又騎摩托車帶著其子返回了石灰廠。7點16分,胡輝到達省城後,打家裏座機向母親陳雪華報了平安。

當日晚6點30分至7點25分,八名村民經過第二現場時,沒有發現任何反常跡象。7點28分,永樂鎮摩托車行老板李永生在不遠處看到,一輛摩托車由石灰廠前的機耕路向村村通公路方向行駛。7點31分,駕車由北往南行駛的李新濤夫婦看到了第一現場西邊水泥路上倒地的摩托車,車頭向南。7點36分左右,村民唐軍、唐方兩人經過三號現場(即吳楠遇害地點)時,發現有一輛摩托車倒地,車頭向南。車的大燈是亮著的,車後的地麵上有點狀血跡,車旁散落著一雙拖鞋。7點52分,張小春路過現場,未看到摩托車,隻看到了拖鞋。隨後,有三名村民先後經過這一路段,卻沒有看到摩托車和拖鞋。由此推斷,吳楠被害時間應在27日晚7點30分至7點52分之間。

當晚8點30分左右,永樂鎮水泥廠工人李克繼經過第一現場大門前的魚塘時,聽見石灰廠裏有狗叫,但沒有聽見主人平時習慣的嗬斥聲。由此推斷,裏麵的七人此時已經被害。8點40分左右,永樂鎮中學的兩名學生下晚自習後回家路過現場時,看見石灰廠有藍色燈光照過來。由此推斷,犯罪嫌疑人此時還在現場,有可能正在室內翻動。

據胡輝反映,12月27日下午曾看見母親上衣口袋裏有三千多元現金,但民警在現場勘查時並未發現這些錢。

不少民警認為,一人殺八人,而且其中多人為壯勞動力,那麽犯罪嫌疑人極有可能受傷。於是,他們在安平縣永樂鎮及周邊區域展開了深入調查。

可是,在五家衛生院、八家衛生所、十六家藥店均未發現可疑人員治療外傷和購買外傷包紮藥品。

經分析,這起案件的性質是搶劫殺人案。犯罪嫌疑人作案後,在現場進行了大麵積翻動,有選擇性地對幾名死者的衣服口袋進行了翻動。中心現場的抽屜鎖被撬,抽屜內的物品被翻動,屋子的頂棚有用血木棒捅破的洞。冰箱門把手上有血手套印,說明犯罪嫌疑人打開冰箱翻找過。現場的部分財物被劫。

關鶴鳴問:“撬鎖的技術怎麽樣?”

“一共有三處撬壓痕,顯示臂力強。其中有兩處帶鎖的,是被強行用蠻力把鎖吊扣拽下來的,這不像是一般的盜竊。實際上,鎖很好撬,說明這個人不善於撬鎖。手套留下印痕,反映出的印痕是橫向的,而一般混紗手套是縱向的。開關上有印痕,離開現場時關了燈。”

安平警方認為,這是熟人作案,熟悉現場。

其理由,一是對進出線路的選擇,尋找木棒的地點準確;二是隻進入石灰廠老板胡永發夫婦和吳楠夫婦的房間;三是目標準確,隻有老板夫婦和吳楠夫婦被搜身;四是嫌疑人棒擊致人死亡後,又持菜刀抹脖子,連八歲的吳小海也沒放過,有殺人滅口的嫌疑。吳楠穿著拖鞋冒雨騎摩托車外出,疑為送犯罪嫌疑人。

犯罪嫌疑人應為身強力壯的中青年。根據現場的翻動痕跡和遺留足跡分析,其身高一米六八左右,腳穿四十碼左右的鞋。犯罪嫌疑人具有一定的反偵查能力,主要表現為:全程戴手套作案,拆下被害人手機電池,摘下固定電話聽筒,現場五部手機未拿走。

根據現場勘查和屍體檢驗情況,作案工具有第一現場遺留的菜刀,為割頸工具,係就地取材。菜刀是胡永發住處廚房裏的。在室外現場殺死吳楠的是單刃刀具。另外,還有就地取材的杉木棒一根。有老虎鉗子一把,是犯罪嫌疑人殺人後在第一現場撬鎖所用。有手電筒一支,犯罪嫌疑人自帶的可能性較大。犯罪嫌疑人自己帶的工具都帶走了,就地取材的東西都留下了。

領著大家把三個現場都走遍了之後,趙長征站在原地,對關鶴鳴說:

“這麽多年,為了這個案子,來了不少專家。綜合專家們的分析,我們推測作案過程是這樣的:犯罪嫌疑人先潛入石灰廠,後隨吳楠出門至機耕路上。追殺吳楠後,轉移他的摩托車、拖鞋等,然後到石料廠平台的紅磚房旁找到杉木棒,分為兩段,拿著其中的一段進入第一現場,另一段隨手丟棄。殺氣騰騰的犯罪嫌疑人踹門入室,爐子被一腳踢翻。他先棒擊在堂屋的陳雪華、胡永發兩人。陳雪華向外跑,被犯罪嫌疑人追上,拉了回來。她拚命反抗,紐扣都被拽掉了。汪士軍見狀,想攔住犯罪嫌疑人,不料也被擊傷。他受傷後,躲入了左側的房間。犯罪嫌疑人打倒陳雪華後,進屋遇到胡永發拿著菜刀反抗,揮棒將其打死,隨即踢開左側房門將汪士軍打死。然後,他踢開右側房門,連續棒擊閆棋朋、馮慧蓮和齊士飛,並用菜刀砍死吳小海。唯恐七人不死,他放下木棒拿菜刀,依次切割頸部。最後切汪士軍的頸部,把擦刀用的毛巾和菜刀放在汪士軍的屍體旁,然後再去搜胡永發、陳雪華等人的口袋。紙幣掉在地上的血泊中,說明血是切頸後才流出來的。搜完後,去翻動一號現場尋找財物,再到二號現場吳楠家進行了大量翻動,就連冰箱也進行過翻動,最後逃離現場。”

趙長征講得十分詳細,整個案發過程和場景仿佛都是真的。這麽多年,他覺得沒有比這個分析更加全麵真實的了,所以對此深信不疑。

關鶴鳴獨自一人往窯頂的平台上走去。原來,這裏有一條路,案發後沒人打理,到處都是荒草。

他走走停停,時而環顧四周,時而俯視下麵,時而把目光放在近前,時而眺望遠方。

光線漸漸變暗,關鶴鳴來到被害人吳楠等人住的房子前麵,抬頭看看破著大洞的房頂,感慨地說:“這房子恐怕經不了多少風雨了。”

羅牧青抬頭向上望去,隻見房頂出現了一個臉盆大的洞。

趙長征忙不迭地解釋道:“這些年,我們每年都派人來看看。要不是維護著,可能早就塌了。”他停頓了一下,接著說:“我們把胡永發住的那間房的頂棚拆了一半,找到了不少票據,正在根據上麵的信息排查關係人,看看還有沒有以前沒接觸到的。”

這裏,是與犯罪嫌疑人相遇的地方。隻有讀懂這裏的一切,才能還原曾經發生過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