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包圍圈半徑五公裏

第二天,召開了案件分析會。

這起案件的檔案裏,僅保存有一段監控視頻資料。對此,關鶴鳴感到十分不解。

他問雲成市公安局副局長葛誌飛:“案發在2012年,視頻監控設備應該已經不少了,怎麽就這麽一段?”

葛誌飛陰沉著臉說:“我們這是小地方,哪能跟大城市比。”

關鶴鳴沒有作聲,眼睛盯著屏幕。

2010年4月18日12點40分,記錄著三個小女孩最後的影像。她們手裏拿著飲料瓶,朝下溝方向走去。

12點50分,村民齊大年和父親在溝裏幹活兒。民警走訪時,他們說看到有幾個小孩走過去,但沒太留意。

12點56分,有一名四十多歲的中年男子從溝底上來,又猶猶豫豫地沿著另一條路往下溝方向走。十九秒後折返,出現在畫麵中。之後,再沒發現有人上來。三個小時後,15點46分,從溝底上來一個人。側麵,看不清相貌。

“我們認為上溝和下溝的是同一個人,但是這個人一直沒找到。”葛誌飛說。

技術人員宋小勇介紹了當時的勘查情況:“當時,包括民警和家屬,總共進入現場十六個人。提取到十七種足跡,有五種足跡沒找到相應的鞋,其中有四種是新形成的。隻有一種足跡在兩個過道中間,是塑料底布鞋。鞋印都是殘缺的,大致推算下來是二十七厘米。裝大蝌蚪的飲料瓶上的指紋,用502熏顯過。有指紋,但因為沒有從其他物品上提取到相一致的指紋,所以不確定是否為犯罪嫌疑人所留。在中窯過道處提取到兩個煙頭和一個打火機。打火機上沒檢出指紋和DNA,在兩枚煙頭上檢出了同一個人的DNA。”

接著,魏可光介紹了“4?19”專案組推測的三個女孩被侵害的過程:“為防止孩子們逃離,嫌疑人先迫使她們脫掉了鞋子,因為窯洞內未發現女童鞋印。楊曉春性格暴烈,反抗激烈,受到了徒手毆打。嫌疑人將楊曉春帶的飲料瓶強行插入其口中,造成一顆牙齒脫落,瓶蓋卡在咽部,同時扼頸,致其死亡。嫌疑人用電線綁住趙芳的雙手,推測是就地取材,因為電線表麵有高溫燃燒的痕跡,應為他人丟棄。趙芳頭頸部受到徒手傷害,有麵部朝下姿勢,頭麵部受傷處沾有明顯灰塵,屬扼頸致死。賈明明口鼻捂堵損傷明顯,有脫衣穿衣過程,結合現場屍體位置,應為最後遇害者。過道上有明顯拖擦痕。犯罪嫌疑人將賈明明、趙芳、楊曉春依次移至窯內的小窯洞裏,然後把鞋、瓶子等物品丟入。為延緩受害人屍體被發現的時間,嫌疑人用棗刺封洞後逃離。”

隨著魏可光的講述,羅牧青眼前浮現出犯罪嫌疑人拖拽屍體的畫麵,他們的推測仿佛無懈可擊。

關鶴鳴又一次把右手的食指與中指並攏,彎曲著輕輕地敲了兩下桌子。

羅牧青發現,他每當做出這個手勢,就表示要開口說話。

關鶴鳴的聲音穿過層層煙霧,飄**在會議室裏:

“我給大家提幾個問題,咱們一起把案子的細節理一理。現場有一個裝大蝌蚪的瓶子,你們認為這是怎麽回事?跟犯罪嫌疑人有沒有關係?”

一石激起千層浪,大家立馬討論開來。原來,在很多問題上,六年來並未達成共識。

一派認為,這個裝大蝌蚪的瓶子是犯罪嫌疑人帶來的。西溝的小水溝裏沒有這種大蝌蚪,但是在上遊暖和的地方有這種大蝌蚪。犯罪嫌疑人以可以帶孩子們抓大蝌蚪為名,誘騙孩子們上山。孩子們很著急去抓大蝌蚪,所以沒來得及穿襪子就跟著走了。

另一派認為,山上沒有水源,如果以抓大蝌蚪為名,不該帶孩子們上山。而裝大蝌蚪的瓶子僅是個偶然的存在,有可能是孩子們在河邊撿的,也有可能是這個瓶子在案發前被人扔在窯洞裏,因此與本案沒有什麽直接關聯。

關鶴鳴調動起了大家的積極性,緊接著又拋出了第二個問題:“孩子們是被引誘上山的,還是被脅迫上山的?這個問題必須研究透,對於進一步識別嫌疑人的身份特征很關鍵。”

又是一番熱烈的爭論。

一派認為是脅迫上山,三個小孩從溝底被脅迫。她們的鞋裏有泥有水,說明是在很慌亂的情況下連泥帶水地把鞋穿上了。

另一派認為是引誘上山,因為從撈蝌蚪的小河溝到窯洞之間,沒發現三個人掉落的物品,說明是和平上山。

整個會場就像在舉行一場辯論賽,正方、反方各不相讓。

中午休息的時間很短,大家迫不及待地吃完飯,又回到了會場上。

越是有爭議的問題,就越是想辯出個子醜寅卯。誰都想根據自己占有的證據說服對方,因為他們正經曆著挫折,努力想找出阻礙他們撥雲見日的根源。

關鶴鳴不動聲色地聽著雙方的爭論。

會場上的聲音漸漸變小時,他不失時機地把大家的火力吸引到了新的問題上:

“在提取到的唯一一段視頻裏,兩次在畫麵中出現的男子,到底是不是同一個人?邱實會同幾省的視頻偵查人員一起研究,剛剛有了結論。”

邱實左手把一遝紙從桌子的左上角拿到麵前,右手夾著黑色簽字筆,抬起頭,看著大家說:“案發當天的監控視頻上顯示,有一名男子跟著三個女孩往下溝方向走,之後折返,又出現在畫麵中。三個小時後,有一男子從溝底上來。由於畫麵不太清晰,較難判斷是否為同一人。如果是同一個人,可以推測出這個人是在小女孩下到溝裏三分之二時折返回來的。

“昨天,我和視頻偵查方麵技術先進的南京、長沙、重慶公安機關連夜研判。今天中午,經過討論,大家得出結論,兩個時段認定為同一人。依據是,衣著特征符合。上衣、褲子均為深色,上衣敞開,裏麵的衣服是淺色。身高一致,體態相似,左肩挎著包,擺動不明顯。左腳步幅比右腳大,左腿步伐頻率比右腿快零點八秒。”

聽完邱實的話,關鶴鳴果斷地說:“是不是同一個人的問題,以後不再討論了。那麽,這個人到底是不是犯罪嫌疑人?大家是怎麽認識這個問題的?”

針對這個問題,也出現了兩種聲音。

一派認為就是他。他顯得十分猶豫,在時間上有與小女孩相遇的可能。

另一派認為不一定相關,因為這個人如果能碰上小女孩,也應該能遇到下溝砍木頭的嚴姓父子倆,但嚴姓父子稱沒有看到過這個人。

關鶴鳴端起杯子,好像要喝水,可又把杯子輕輕地放了下來。他接著提問:“剛才可光局長敘述的作案過程,大家還有什麽不同意見或者想補充的?”

關於窯洞裏麵的活動過程,大家辯論得更加激烈。

有人說,在中窯可能有個語言交流的過程,但是小窯才是性侵和殺人的地方。理由是楊曉春的血流線路,不支持有拖拉過程。也許她在小窯洞裏還沒死,於是犯罪嫌疑人把瓶蓋塞進她嘴裏,然後窒息死亡。

也有人說,中窯有楊曉春的血跡,從形態上看,是躺在那裏流的。並且,從中窯到小窯有拖拉的痕跡,說明有人想要脫逃,這個人很有可能就是性格比較倔強的楊曉春。在搏鬥中,犯罪嫌疑人把瓶蓋捅到她嘴裏,無意中把她殺死了。與楊曉春相比,犯罪嫌疑人對另外兩個孩子的約束力更強。

羅牧青看著關鶴鳴,暗暗地佩服他的洞察力。這些問題貌似平常,卻每一個都戳中要害。原來,有這麽多問題沒有統一認識。也許正是這些沒有徹底解開的謎,阻礙著“4?19”專案組的前進步伐。

關鶴鳴聽得非常認真。

她一眼望過去,看不太清楚,他似乎在筆記本上畫了很多圖形。

聽了大家的意見,關鶴鳴又接著問道:“對於現場過道上的兩個煙頭,你們有什麽看法?是不是犯罪嫌疑人的,這一點有沒有統一的認識?”

大部分偵查員認為煙是在作案後吸的,表明犯罪嫌疑人作案後穩定了一下情緒,並開始思考逃跑的路線和方式。

也有人持不同意見,認為一根是在殺人前吸的,一根是在殺人後吸的,說明犯罪嫌疑人比較成熟老練,心理素質好。

一片雲擋住了陽光,會議室裏的光線暗了下來。過了一小會兒,陽光又慢慢散了進來。不過,這時候的太陽已經西斜,傍晚即將來臨。

大家的情緒達到一個空前的高點之後,突然就停在了那裏。

所有目光都集中在關鶴鳴的臉上。

問了這麽多問題,他總該發表一下自己的觀點吧!

一切就像是順流而下,關鶴鳴收到了信號。他端起銀色的不鏽鋼水杯,吹開飄在上麵的茶葉,深深地喝了一口,然後說道:

“對案件有不同的認識,這在案發初期是正常的。但是,如果案發六年了,還有這麽多問題不能統一認識,這其實就是一種阻力。我剛才問的這些問題,有的是關鍵的,必須弄明白,一點兒也不能含糊;有的是無關緊要的,大家一定不要糾纏於此。帶著不必要的疑問去工作,有害無利。”

他那犀利的目光飛快地掃過每一張臉,他依舊十分鎮靜地說:“我知道,你們很想聽聽我對每個問題所下的結論。實話實說,這次我下不了結論。下次來,會再說到這些問題。下一步,你們做什麽工作呢?你們在排查上下了很大功夫,應當繼續研究怎麽把它用對了、用好了。另外,這個案子,我現在肯定地告訴你們,不要再往外跑了,就在本地查。以案發地點為中心,以五公裏為半徑,做個方案。看看怎麽能把人找全,一個不漏。”

這一席話,讓專案組成員的心裏五味雜陳,既給了希望,又讓他們有某種失落。

如果人真的就在這個五公裏的包圍圈裏,那這麽多年天涯海角地奔波,豈不是毫無價值和意義嗎?

其實,關鶴鳴故意閃過了一個非常關鍵的問題,那就是犯罪嫌疑人是不是年齡偏大。

這是一個決定偵查方向的問題。關鶴鳴知道,這個問題一直困擾著“4?19”專案組。當時的高層指揮員定的方向是“年齡偏大”,但也有不少人並不認同這個觀點。這勢必造成在排查時無所遵循,漏排在所難免。

吃完晚飯,關鶴鳴給還在北湖的朱會磊打了個電話,問他是否沒有檢驗到**,就能充分證明嫌疑人的年齡偏大。

朱會磊說:“這個不一定。具體到有沒有**,判定是很難的。不是說沒有檢驗到,就是沒有。而且,根據有沒有**來判斷年齡,也是不科學的。如果物證保存著的話,我到祥縣的時候再檢一次。”

關鶴鳴詢問芳城的物證檢驗情況時,朱會磊說:“明天上午就能全部做完。目前出了一部分數據,還需要進一步比對。”他雖然沒有把話說得太滿,但從語氣裏能夠聽出,還是有所收獲的。

犯罪嫌疑人又是如何逃跑的呢?

這也是關鶴鳴關心的問題。如果能知道他的逃跑路線,就能把作案過程完整地串起來,知道他“從哪裏來,到哪裏去”,就等於有了一個更具體的範圍。

根據走訪,有當地群眾說,在案發當天下午兩點多,見過一輛紅色摩托車從那裏經過。但是,追到汙水處理廠時,由於距離太遠,警犬十分疲乏,已經不興奮了。因此,無法確定他逃跑的方向和使用的交通工具。

關鶴鳴還是想找到案發周邊區域的視頻。

第二天早上,他獨自一人跑到案發現場周邊的街道上,看到不少單位和小商店都安裝了監控攝像頭。

他在一家招牌有些舊的小食品店買了瓶水,很隨意地跟店主聊了起來。

店主告訴他,攝像頭都是前幾年裝的,畫麵不太清晰。

他問:“能存多長時間?四五年前的還能有嗎?”

店主說:“早沒啦,最多能存半年吧。”

關鶴鳴給楊智打了個電話,問他當年視頻這一塊工作為什麽沒有重視起來。

楊智不好意思地說:“跟您說實話吧,這個案子有指紋,有足跡,還有精斑,條件這麽好……當時覺得破案很容易,所以忽視了視頻采集。等過了一個月,案子還沒頭緒,再去收集,有的早就被覆蓋了。最後還是收上來一部分,我記得移交給技偵部門了。可是,後來再開會,技偵部門的人說,他們就發現了那一小段可疑的視頻。”

“那些視頻資料備份了嗎,現在在哪兒?”關鶴鳴問。

“別提了,後來誰都說沒看到。所以,在會上我們不敢提視頻的事。”

關鶴鳴心裏來氣,不過這也是個普遍存在的現象。越是看上去簡單、萬事俱備的案子,就越是容易被門檻絆倒。現在,有些民警兩眼緊盯著生物檢材,把傳統的偵查方法全丟在了一邊,不分析案件,也不吃透現場。

他想,一定要找個機會,在全國的會上把偵查辦案的理念正一正。

中午,邱實正在收拾行李,接到了朱會磊打來的電話。

朱會磊興奮地說:“邱處,熬了一夜,芳城的案子做出來了。”

邱實喜出望外,著急道:“別賣關子!朱專家,快說,快說!”

朱會磊從美靜牛仔褲的腰部提取到了脫落細胞,檢驗出了一名男子的DNA;從馮豔的手機卡槽部位提取到了脫落細胞,檢驗出了一名男子的DNA。這兩個DNA數據相同,與林子勝偶遇男子掉落的手套上、林澤被搶劫案現場遺留的飲料瓶上麵的DNA相同。

“太好了!我馬上向關局匯報,你趕快歸隊!我們是下午的航班,飛江南。咱們直接在安平見!”

關鶴鳴得到這個好消息後,馬上讓邱實向全國發協查令,要求各地重點比對芳城案件的DNA數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