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這個女人是突破口

馮傑是我的得力部下,也是我的文友,我的知己。馮傑幹練、果斷,一雙不大的眸子裏閃爍著智慧。我們之間無須更多的言語,一個眼神、一個手勢,互相就心領神會,心有靈犀了。我時常為有這樣的同事、朋友、兄弟感到欣慰,有時還會多一份感動……

我讓馮傑迅速查一下畢海波在鄭州地區經常與誰來往,特別是經常在哪裏住宿。

我很認真地對馮傑叮囑:“一定要查找到和他交往最密切的女人。”

連日來,我調閱了畢海波等五人的詢問筆錄,反複看了很多遍,尤其是那個畢海波,格外引起了我的注意。既然都是東北人,又都是賊,用他們的話說,都是“吃”鐵路這碗飯的,他們之間肯定有聯係,說不定“3·20”綁架乘警案就有他們團夥中的人參與。即便不是他們,那他們也可能知道一些信息,這樣說不準一扯就能扯出一大串,揭開這個案件的真相。

還是先了解鄭州市公安局是怎麽抓他們的,為什麽要抓他們。

原來,鄭州市公安局刑偵處也就是九處負責社會麵控製工作的三科偵查員李超然接到線人報告,說近幾天常有幾個東北籍的人住在車站附近一家旅社裏。他們白天睡覺,晚上出去,好像不幹好事。他們還常常高價購買鄭州火車站開往各個方向大城市去的火車票,可一天之內就又返回,回來就是睡覺,肯定有貓膩。李超然馬上聯想到最近各個方麵情報反饋,一個時期以來,東北籍流竄犯罪分子在火車上作案頻繁,感到這夥人來者不善,於是指示線人:“你反映的情況很好,你要想辦法利用一切機會去貼近他們,發現情況,立即報告。”

線人受命後,以拉家常、代買車票、介紹鄭州情況等手段,變著法套近乎,慢慢取得了這幾個東北人的信任。

29日上午,幾個東北人在房間裏突然大吵大鬧起來,線人立即以勸架為由進入房間打探虛實。拉架中,他把叫賈永發的叫了出來,好說歹說才平息了爭吵。賈永發氣憤地說:“真不仗義,用我的包掂錢,才分給我三吊(三千元)!”

線人說:“算啦。算啦,都是自家弟兄。錢財都是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不要為幾個錢傷了弟兄們的和氣,對不對?讓我說呀,趁著有錢,花個痛快,玩個痛快,才不枉活一世。”

那個和賈永發爭吵的於豔春首先應和。

幾個人當時一商量,便上了百貨商場,買了幾輛“鳳凰”自行車,售價一千五百五十元的金表,五個人一人一塊。

戴著高級手表,騎著新自行車,幾個人興高采烈地逛起了大街。

線人的報告引起了三科的極大重視。他們立即布置偵查員、耳目眼線分別在二七紀念堂、二馬路、群眾影劇院等處設卡偵控。

在鄭州市二馬路一條街道上,有一間民房是賈永發租下的,他每天就在這裏和他的姘頭鬼混。

當天傍晚七時許,由副科長孫樹堂帶隊,何光輝等幾名偵查員便裝接近目標。

賈永發、於豔春、穆建推門準備外出。

但門口數支槍對準了他們……

根據賈永發等人的交代,三科偵查員連續作戰,於子夜二時許,突襲了鄭州市郊區的一個叫小紅的女人家,緝捕了重要案犯畢海波。

在鄭州火車站候車大廳二樓的一間辦公室內,何光輝審訊了畢海波。畢海波始終磨磨蹭蹭不肯交代。

何光輝反複向他交代政策後,畢海波提出一個要求:“讓我見一下你們的局長我就都說。”

一個市公安局局長怎麽會輕易見一個犯罪嫌疑人呢,怎麽辦?

李超然一看坐在那兒沉思的韓靜文,笑了:“這不是一個現成的局長嘛。”

李超然一提,大家都覺得這個主意好。老韓是個老偵查員,長得也頗有官態。

“局長”,就這樣定了!

這天,六十出頭的韓靜文真像那麽回事兒似的坐在那裏。

畢海波被帶了進來。

“這就是市局的趙局長。”何光輝介紹道。

老韓煞有介事地緩緩說道:“畢海波,把問題講清楚,我們會寬大處理你的。”

“你們會槍斃我嗎?”畢海波的最大心病就是這一點。

“這要看你的態度。”老韓的聲音堅定、有力。

“好,我說吧……”

按照畢海波的交代,三科迅速對鄭州市二馬路的一個東北流竄犯長期的窩點進行布控。

另一個東北流竄犯楊誌剛從南方回來了,在這個窩點一露麵便落入法網。

三科的偵查員們一鼓作氣收繳了畢海波在小紅住處的一套高級組合家具和大量衣物。初步判斷,這幾個東北人很可能就是晝伏夜出,專門盜竊過往列車的流竄犯。

經與鄭州市公安局九處三科商量,把畢海波這五名嫌疑分子移交給我們“5·10”專案組。

移交很順利,接過來以後就是全麵突審一遍。

但是,以畢海波為首的五名案犯到“5·10”專案組以後,全部推翻了在鄭州市公安局的供詞。他們說,他們是清白的,他們是良民。

必須撬開他們的嘴!而且是先拿那個為首的畢海波開刀。也就是說撬開畢海波的嘴,這也許就是“5·10”專案成功的第一步。

連續幾天審訊無果。

這個從十幾歲開始就在鐵路上流竄作案的畢海波,稱得上是老奸巨猾。長年的犯罪生涯,使他早就習慣了這種對付審訊的生活,也讓他早已熟知了公安機關的辦案程序及政策和法律上現存的一些漏洞。每次提審,任憑你給煙抽、給水喝、嘴皮子磨薄,哪怕是磨破,他都是老主意一個——不說。看你們能把我怎麽樣!還有他那藐視的眼神,嘴角露出的那絲嘲笑……

怎樣才能撬開這些罪犯嫌疑人的嘴呢?

我召集審查組的幾個同誌一起,對這五名案犯逐一作了分析。綜合研究後,還是先拿畢海波開刀。

審查站十幾平方米的第七訊問室,是“5·10”專案組專用訊問室。鐵門、鐵窗,中間有一張破舊的長形木桌,桌後是三把椅子,預審員吳永勝、羅國華、田和平就坐在這裏。

桌子的前方不到兩米處是一隻方凳。

預審員吳永勝是我的同鄉,我倆同齡,同一天參加鐵路公安工作。他相貌端莊,眉宇間透著江淮男人的秀氣,架一副三百度的近視鏡,平添了幾分文雅。吳永勝是河南省信陽市羅山縣人,自1979年開始調任審查站開始搞預審,屈指算來已有十個春秋了。鐵道部公安局多次大案、專案的審查工作都有他的辛勞。在公安係統的人都知道,搞審查工作是件相當費腦子的事情,不但要與罪犯鬥嘴皮,更重要的是鬥智謀、鬥毅力。十年間,他不知花費了多少心血,戰勝了多少對手,為打擊犯罪,把案犯送上審判台立下了汗馬功勞。“5·10”專案是他第八次參加跨區域的大型專案。

我把吳永勝放在審查組第一辦案組,主要負責對付首犯、要犯。

羅國華,這位五十多歲的廣州鐵路公安局刑偵科老幹探,凡是與他共過事的人都說,這位很有經驗的老民警,雖身在南方花城,卻很有北方人的豪爽俠風。由於工作原因,他沒能在“5·10”專案組幹到最後,提前返回廣州,銜命出任廣州鐵路公安局行政科副科長。可沒多長時間,他還是辭了副科長,又回到刑偵科繼續當他的偵查員。有一次,我出差到廣州,二人見麵的第一句話是:“怎麽放著輕鬆的官不做,偏幹偵查員?”羅國華有力地握了握我的手說:“人家相命的說我前世注定和偵查員這夥計離不了婚,白頭偕老。”

我最了解三十六七歲的田和平,他1976年從部隊複員來到鄭州鐵路公安局看守所。幾年後,公安係統為“文革”的受害者落實政策,他就被派到鐵路公安係統落實政策辦公室幫忙,這個忙一幫就是整整六年。1985年,落實政策辦公室撤銷,對所有幫忙的同誌重新分配,他又拎起鋪蓋卷回到了審查站,一年後才被調到鄭州鐵路公安局刑警隊。

在刑警隊,他參與了多起大案的偵破工作。1988年12月,鐵路局生活段商店被一個青年用假提貨單詐騙“如意”牌十八寸彩電二十台,價值七萬餘元。刑警隊接到報案後迅速出動,田和平與戰友們僅用三十多個小時就破獲了這起特大詐騙案。在“5·10”專案組,他是一個指到哪兒打到哪兒,不多說話的幹將,從內到外的憨勁兒讓人們感到和他在一塊兒交往很放心。所以,誰有什麽心事都願意找他聊聊,他也是認認真真地聽、認認真真地幫人家出主意。

可就是這樣一位值得信賴的刑警,他的婚姻生活卻充滿著不幸。妻子在他為千百萬人的安寧而日夜戰鬥在鐵路線上的時候背叛了他,以致發展到不可挽回的境地……

田和平帶著巨大創傷領著兒子離開了這個使他深深留戀的家……

值得慶幸的是,如今已有一位敬重刑警的溫柔賢淑的姑娘走進了他的生活,她叫孫靜。在“5·10”案大獲全勝之際,他們的連理花也開放了。

“哐當”一聲,鐵門打開了——

一名全副武裝的看守民警把一個四十出頭、身高一米六五,長相倒也周正的漢子帶了進來。

卸去手上的銬子,他站在屋子中央,眼睛死盯著對麵的牆壁,一言不發。

田和平指著他旁邊的方凳:“坐下。”

畢海波毫無顧忌地大大方方地坐下,乜著雙眼打量了一下桌後的三位審查官,以一副胸有成竹的姿態坐在那裏,大有一派“徐庶進曹營,一言不發”的氣概。

寂靜。

沉寂。

死一樣的難耐……

較量,就這樣開始了。

訊問,是從最簡單起步——

問:“叫啥?”

答:“你們知道。”

問:“年齡?”

答:“還用問?”

問:“住哪兒?”

答:“沒有家。”

問:“什麽職業?”

答:“……”

再也沒話了。

審訊隻好停止。

十多次的提審,如此反複,毫無進展。

聽完第一辦案組的匯報,我沒有說話,而是把馮傑叫到我的辦公室。

馮傑,是我最欣賞的幹將之一。他出生於刑警世家,父親馮同榮幹了一輩子刑警,是鄭州鐵路公安分局的刑偵科科長,而作為公安局刑偵科資深內勤,後來又成為副科長的我,與馮同榮科長有著深厚的友誼。他雖是個大老粗,但是有著刑警的細膩和縝密,為人特別寬厚,我很敬重他。馮傑從鄭州市警校畢業後,被分到了鄭州市二七公安分局某派出所工作,後來由於得罪了領導,被調到鐵路公安機關,成了我的部下。他曾經給我講過在地方得罪領導這段曆史,讓我增加了對他的幾分欣賞。

原來馮傑初到基層,領導賞識他的幹練、精明,似乎更賞識他的文采,把他放在了內勤的位置上。在公安界,內勤就意味著擢升……可馮傑,挺聰明的小夥子對這其中的奧妙似乎不太諳熟,竟以下抗上,活生生地把自己從擢升的階梯上給扯了下來。每到年底,內勤一個重要而繁忙的工作就是做總結報表。你這個單位能不能評先,你這位領導工作水平、成績如何,報表就是無可置疑的說明。馮傑反複核對後在報表上填寫了當年破獲案件的總數:九十七。

一位主要領導看過,笑容可掬地說:“小馮啊,你很能幹。做報表嘛,總有可能出岔子。我的印象中,這個數字不太對,好像比這多,你再核實一下,不要有漏的,否則對咱們局不好哇。”

“好吧,我再核實一下。”馮傑接過報表。

機敏的少年沒有理解老謀的上級那寓意深刻的暗示。

核實,再核實。

馮傑這次無比堅定地報告:“咱們局今年的確是破了九十七起案件。”

領導的臉凝固了:“你這是怎麽搞的?你知道嗎?一個數字關係到咱們全局今年的先進單位榮譽,關係著全局同誌能不能拿獎金。你就不能在前麵加一位數嗎?”

馮傑呆住了!

他努力睜大眼睛,認真地、帶有審視地凝望著自己一向敬重的上級:“這……不合適吧?”

“有什麽不合適?嗯,現在誰不是這樣……”

領導又說了些什麽,馮傑卻一句也沒有聽進去……

後來,他被調到了另一個派出所……

馮傑給我講了這個故事後,我據此創作了我的第一篇短篇小說,發表在《百花園》雜誌上。我和馮傑有著共同的愛好,他喜歡寫詩,時不時拿一首小詩給我看,我很喜歡。1988年我的處女作電影《風流警察亡命匪》在全國各地電影院上映,馮傑專門跑到電影院看了一場,還寫了一篇評介文章。他在鄭州市公安局工作過,地方比較熟,朋友多,也積累了一些經驗,因此,我把涉及地方上的一些疑難案件或其他一些事情交給他辦,他都辦得很好。慢慢地,他就成了我的幹將。

實際上,我和馮傑有著相似的經曆。

記得那一年,我已經擔任鄭州鐵路公安局刑偵科副科長,但是全局凡是涉及刑事偵查工作方麵的材料都還是我寫,包括年度工作報告、全年工作要點、專項鬥爭的部署方案和總結、領導講話、重要經驗材料、工作簡報等,因為我早已是數一數二的筆杆子了。在上一任領導那裏,我的材料會一路綠燈被審查通過,各級領導都會簽上“同意”二字。但是,現在我麵對的是新調任來的領導,有人介紹他曾經是某個公安分局的筆杆子,還擔任過辦公室主任。

我很崇拜他。正趕上寫一個年終總結,我熬了幾天幾夜把稿子寫出來,反複修改後,覺得滿意了才簽上擬稿人的名字,送給那位領導。領導很快反饋了他的意見,不行,根本不行。我很佩服這位領導的水平,站位比我高,能夠一針見血地看出我的水平。於是,我絞盡腦汁,用了幾個夜晚寫出第二稿。這一次我感覺很滿意,再次送給了領導。領導一看,還是兩個字,“不行”。這一次,我有點兒疑惑,我確實感覺寫得不錯。但是,遇到了高水平的領導,我隻能再作修改。於是,我去請示領導,應該怎麽修改,想聽聽領導的意見,免得再走彎路。領導說,你自己考慮。沒轍了,我苦思冥想,又花了幾天的時間寫第三稿,到了領導那裏還是不行。我困惑了,我開始懷疑這個領導的水平。最後,我想了一個絕招兒,我把第一稿拿出來,一字不改地重新打印一遍,再次送到領導那裏。

這次領導一看,滿意了,連連誇獎:“小王,都說你是筆杆子,但是前麵的幾稿都不行。這一稿你確實下功夫了。記住,以後幹什麽工作都要下功夫。”他很高興,欣然提筆,當場批示:“同意發。”

我卻感到很好笑。

仔細一想才悟出來,原來前邊的幾稿他根本連看都沒看,為了顯示他有水平,就連續三遍地否定我。我心裏想,就他這水平的領導,我也能當。

之後,我就在這位領導的領導下,哭笑不得地工作了幾年。所以,我理解馮傑,我們有共同語言。

這次對付畢海波,正好可以發揮馮傑對地方熟的特長。

我說:“看來,正麵進攻畢海波不行,必須迂回作戰。”

吳永勝等三個審訊幹將不解地看著我:“迂回?”

馮傑也問:“怎麽個迂回法?”

我對馮傑說:“鄭州市局三科抓獲畢海波的時候,是在鄭州市郊區的一個叫小紅的女人家裏,你去查一下,這個小紅是什麽人,把她找來見我。”

馮傑領會了我的意圖,自信地說:“放心吧,科長。”

三天後,馮傑給我領來了一個女人。

這個女人此刻怯怯地站在我辦公室的窗前,想敲門,幾次又都把手縮了回去。

我說:“不用敲門,請進來吧。”

我故意把“請”字說得很重,好讓來人感覺到自己受歡迎,很重要。

我觀察著畢海波的這個叫“小紅”的女人。

雖然是張憔悴的臉,但不失清秀,白皙的皮膚,一雙大大的眼睛裏帶著驚恐的眼神,腹部已經隆起。

她看我一直盯著她看,膽怯地低下頭,躲避著我的目光。

我讓她坐下,起身給她倒了一杯水。

小紅感激地望了我一眼,好半天,才細聲細語地對我說:“我已經懷了畢海波的孩子。”

我微笑著點點頭:“我知道。”

小紅的眼裏充盈著淚水。

我說:“畢海波的案件已經交給我們鐵路公安機關了,他的問題很嚴重。”

小紅猛地從椅子上站起來,情緒激動地問:“他會被判死刑嗎?”

我朝她擺擺手:“坐下,坐下,別著急。”

她再次追問:“他會被判死刑嗎?”

我說:“這就要看他本人的態度了,他現在態度很不好,一直在抗拒公安機關對他的審查。”

她急切地問:“那……那該怎麽辦?”

我的態度嚴肅起來,小紅用祈求的眼光看著我:“那你們多教育教育他,讓他坦白,告訴他坦白就能寬大。”

我說:“今天把你找來,就是希望你能配合我們的工作。讓他打消顧慮,消除幻想,走坦白從寬的道路。”

小紅低下了頭,好半天沒有說話,然後她將信將疑地抬起頭問我:“那……那他交代了,你們真會寬大處理他嗎?”

“一定會!”我肯定地對她說。

“那……那,我能不能……見他一麵?”小紅試探著問。

本來我讓小紅來,就是準備用這一手,讓她和心愛的人見麵,用女人的溫柔和淚水去說服畢海波,但是我玩了一個小小的伎倆,沒有正麵回答她,而是說:“按照有關規定,你不能見他。”

小紅懇求我:“王科長,你就讓我見他一麵吧,行嗎?你看我都這個樣了。”

停了一會兒,我才說:“那行吧。你見了他以後,必須好好做他的工作,要他老老實實地坦白交代。隻能給你這一次機會,行不行就看你的了,希望你不要錯過這次機會。”

小紅連忙站起來朝我致謝,像點頭又像鞠躬。

我說:“好吧。畢海波能不能活命,就看你的了。”

我叫來吳永勝:“你去安排一下,我要提審畢海波。”

半個小時後,我和吳永勝領著小紅來到7號預審室,我讓小紅坐在側麵的椅子上。今天,這裏既是提審室,又是特殊的“會客室”。我能感覺到,小紅很激動,也很緊張。

看守民警押著畢海波走進來,他萬萬沒想到小紅會在這裏出現,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並且下意識地揉了揉眼睛,定神一看,沒錯呀!他一下子愣住了。

小紅滿臉淚水地站在那裏,她看到畢海波再也不是幾個月前的樣子,頭發剃光了,身上穿著號服,兩隻手被手銬緊緊銬著。

幾個月前,他們布置了新房,購置了家具,連新婚的請柬都發出去了,沒想到他一夜之間成了階下囚。很多次,小紅都不想活了。家裏人罵她找了個小偷丟人現眼,鄰居們嘀嘀咕咕地議論她。她想了幾種死法,喝老鼠藥、撞車、跳樓、上吊……可是,肚裏的孩子怎麽辦?親戚們都讓她墮胎,她也去了醫院,手續都辦完了,可是她沒有做。

小紅想起了畢海波的好。畢海波跟她講過他在東北老家有老婆孩子,而且是合法夫妻。一開始她不能接受這個現實,可是,畢海波用他無微不至的關愛,用他的情懷,完全把小紅融化了。小紅想,不管他有沒有家室,隻要他如此愛我就好。畢海波說,他會好好掙錢,絕不會讓他們母子受罪,一定要過上人上人的生活。你看,結婚的所有開銷,都是畢海波一個人拿的。父母要為她準備嫁妝,也被畢海波製止了。多好的男人!多好的丈夫!多好的女婿!連鄰居們都誇畢海波好。她無論如何不能相信,像畢海波這樣的人,怎麽會是小偷,怎麽會是壞人?

而站在小紅麵前的這個畢海波確確實實就是個壞人,而且說不好會被槍斃。這些天,小紅反複想了,今生能遇到這麽好的男人,不管他怎麽樣,自己也值了。

好人和壞人有絕對的界限嗎?

在小紅的眼裏,他就是好人。

小紅要為他生下這個孩子,讓這個愛情的結晶去見證他們的愛情。父母反對,家人反對,親朋好友反對,可是這些都沒有用,小紅已經鐵了心要生下這個孩子。

也許是上天有眼,她正準備托關係找公安機關通融通融,希望能偷偷地見上一麵,摸摸底他會不會被槍斃?勸勸他老實交代,或許能保住一條命。隻要他能活著出來,她就一直等下去!不管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五十年!沒想到鐵路公安的小馮找到了她,讓她來見他們的頭——王科長。這個王科長白白淨淨,一張娃娃臉,那麽好說話,真沒想到。天助也!

此刻,就是打死畢海波也不會相信,讓自己牽腸掛肚、夜不能寐的心上人會出現在審查站的提審室裏。他不知道這是怎麽回事。突然,他明白了,這是老警察的花招兒!

畢海波看到小紅已經隆起的腹部,還有那副憔悴的麵容,趕緊避開了眼神。快要死的人了,此刻他不知該如何麵對眼前這個比自己小近二十歲的女人,實際上是個隻有二十歲的女孩子。

“哥,你的事,王科長都和我說了,你別傻,快交代吧!”

“王科長?哪來的什麽王科長?我才不管什麽王科長不王科長。”

畢海波望著眼前這個曾經讓自己如癡如醉的女人,此刻她竟要把我送上斷頭台!真他媽狠毒!他眼中放出凶光:“你!你是來勸降的?你想把我送進地獄?你給我記住:如果有一天我能活著出去,我非殺了你!”

小紅哭了,既委屈又傷心:“哥,你交代了就能得到寬大,這是王科長說的。”

王科長?畢海波這才注意到桌子後邊比平時審訊他時多了一副陌生的麵孔,中等的個頭,一雙明亮的眸子裏閃爍著睿智、善意的光彩,梳理得很整齊的頭發溫順地左右而分,一件黑色、質地很好的夾克衫穿在略顯富態的身上,總體感覺是安詳和倜儻,但分明呈現出一種幹這一行的人所少見的儒雅。

畢海波對這個王科長的感覺不錯。

我感覺到畢海波認真看了我一眼後的變化。看得出,他的內心開始激烈地鬥爭。

畢海波低下了頭,猛吸幾口煙。“我畢海波二十多年的盜竊生涯,被抓過很多次,也曾受過打擊,1987年7月因盜竊被處以勞教三年,可是我9月份就逃跑了。哎!沒想到這次又被抓進來,已經快三個月了。可是我老畢蹚過無數的激流險灘,這個小河溝還會翻船?無數次走進這間審訊室,和這些預審員軟磨硬泡、東拉西扯,就是沒說過‘正事’。因為每次被抓,我都會在心裏起誓:就是把牢底坐穿,也甭想讓我交代一個字!可是,全國各地,我經過那麽多警察,就是沒見過王科長這樣的警察,他那笑眯眯的樣子,他那真誠的眼神讓我無法抗拒。”(這段話,是十年後畢海波在河南開封第一監獄服刑時,他親口對我和一位作家說的。)

別看這個王科長白白淨淨、文文靜靜的樣子,可是他竟然這麽有心計。他想征服我,竟然把我的女人找來說服我,真夠絕的!真夠損的……

畢海波收起凶狠的目光,審視著自己曾經那麽心愛的女人。如果將來有了孩子,我一定讓你們娘兒倆過上幸福的生活,我發誓我絕不會讓他們受罪,她也曾無數次地在我們的身體結合在一起的時候說:我的第一次給了你,我隻屬於你一個人,我隻愛你一個人,你比我年紀大,將來你老了我會伺候你。可以說,我們的愛比山高、比海深。

可是,這些話能靠得住嗎?

一位哲人說過這樣一段話:這世界沒有無緣無故的恨,同樣沒有無緣無故的愛。無非是錢呀!利呀!名呀!權力呀!地位呀!情啊!我不相信這個世界上有真正的愛情,但是我相信有情愛。這世界上最不可靠的就是愛情。你想啊!兩個戀愛的人,個個都是山盟海誓走進婚姻的殿堂。在西方,兩個相愛的人麵對神父起誓,神父問:“你愛他嗎?”回答:“愛。”神父又問:“無論貧窮和富有,無論健康和疾病,你都會愛他嗎?”回答:“會。”無論男方和女方都這樣堅定地回答神父的問話。山盟海誓,誓言錚錚!可是當這兩個相愛的人離婚時,他們在法庭上為了利益、為了財產分割,唇槍舌劍,互不相讓,幾欲將對方置之死地而後快。前者是當著神父或者眾多親友的麵發出的誓言,後者是當著法官的麵展開話語的搏戰。你說這世界上有真正的愛情嗎?

小紅為什麽聽王科長的話?難道是因為我們的愛情嗎?是為曾經的山盟海誓嗎?是為她自己,還是為我?

畢海波不能忘記那天被抓時的情景,鄭州市公安局那幫老警察真他媽夠狠的,我們剛剛布置好的新房,什麽家具、什麽大紅被褥、什麽三轉一響(自行車、縫紉機、手表、錄音機),統統被風卷殘雲。我看見小紅撲閃著一雙驚恐的淚眼躲在門後,我祈求他們不要當著小紅的麵給我戴上手銬,但是,他們不僅當麵給我戴上了手銬,而且紮得那麽緊,痛得我齜牙咧嘴骨頭都要斷了,他們把我連拖帶拽地帶上了警車,我看見連哭帶號的小紅在門後癱軟下去。

別看我畢海波是個人渣,但我的小紅可是個良家女子。她的父母都是有身份的人,他們的親友也都是很要強、很要麵子的人。我知道,我被抓後,我和小紅的愛情和婚姻肯定完了。因為小紅不知道我是幹什麽的,我跟她說我在外跑生意,她相信了。因為很多人都在外跑生意掙錢,可是現在她知道我是個流竄犯,是個小偷,不!是個大偷、慣偷。她和她們家肯定會和我劃清界限,她的肚子裏有我們的骨肉,她肯定會把這個孩子當成孽種,肯定不會留下來,早就墮胎了。

而現在小紅挺著肚子來到我麵前,我知道已經五個多月了。我清楚地記得,那天晚上是我在飛馳的火車上發了一筆大財,連爆兩次。這是我們的行話,爆一次就是說一次偷一萬元以上,連爆兩次,也就是說那一天夜裏,我偷了兩次,偷了兩萬多。清晨回來時,小紅還在睡夢中,我衝了個澡,鑽到熱乎乎的被窩裏,輕輕地愛撫她、吻她。我們瘋狂地親熱了兩個多小時。就在這一夜,小紅懷孕了,有了我們愛情的結晶。

當然,這是我被抓的前幾天才知道的。

此刻我才明白,我的小紅是愛我的,是真愛我的。當她知道我是個壞人時,她還留著我的孩子,還來看我。我相信這個世界有真正的愛情。我相信愛情,我相信小紅的真愛!

這時,小紅重複著剛才的話打斷了畢海波滿天飛的思緒:“哥,你交代了吧,老實交代吧!交代了就能寬大。隻要你活著出來,我就等著你!無論多少年,無論我吃多大的苦,我一定要把這孩子給你生下來,養大成人!”

好一會兒,低著頭的畢海波突然抽泣起來,他的肩頭劇烈地抖動著。這個從來沒有流過淚的漢子此刻失聲痛哭。畢海波在河南開封第一監獄服刑了十年後對我說:“活了四十二歲,那是我流的第一次眼淚。”

我感到時機已經成熟,我拿出作為作家的拿手好戲,現在是煽情的絕佳時刻。

我說:“畢海波,你太幸福了,你是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你上哪裏能找到這麽好的女人。你不好好活著,你怎麽對得起她,怎麽對得起你們的孩子?”

畢海波猛地站起身,幾乎是撲向小紅的麵前,雙手抓住小紅的手:“你……你不嫌我?”

小紅也站起來,伏在畢海波的肩頭:“我認命。隻要你能活著出來,我就知足了。不管判多少年,我都等著你。”

“你說,我交代了,他們真能寬大處理我?”畢海波心裏沒底。

小紅的臉從畢海波的肩頭抬起來,一臉的認真:“能!王科長親口對我說的。這就是王科長,不信你問問他。”

畢海波看著我。

我看著畢海波:“畢海波,我知道你擔心我們政策不兌現。”

畢海波:“人家都說,坦白從嚴,抗拒從寬。我在東北的時候也領教過,你們老是用這法子騙我們口供,一旦交代了就不算數了。該判的判,該殺的殺。”

我的語氣很誠懇,而且十分堅定:“我不否認你說的話,但是今天我要告訴你,‘5·10’說話算話!我說話算話!我現在以‘5·10’專案組前線指揮的身份對你和所有的東北流竄犯宣布。‘5·10’說話算話,坦白的堅決從寬,抗拒的堅決從嚴!”

說完我做出起身要走的樣子,我合上筆記本,端起茶杯,站起身。

小紅急忙也站起身:“王科長,您別生氣……”

我的腳步已經挪到門口,我對小紅說:“光是你著急沒用,你看他……”

畢海波開始低著頭沒有動,聽我這麽一說,他抬起頭,欲言又止。

我感到,他的腦子在急促地運轉,他那迷茫、遲疑的目光中閃現出渴求的光澤。

停了一會兒,畢海波抬起頭說:“王科長,我不是針對您的。因為我知道我自己的罪太大,我不敢說,我怕講出來就保不住腦袋了。這些日子,你們對我講了那麽多政策,我不是一句也沒往心裏去,我是在跟自己鬥爭。搞得好,我的腦袋可以保住,搞不好,我這小命就沒了。”

我回過身,往畢海波麵前走兩步:“聽你這話的意思,你還不是死豬不怕開水燙。那好……”我又回到座位上。

畢海波用真誠的目光看著我:“王科長,你讓小紅進來看我,我知道您做這些都是為我好。”

我故意激他:“我不是害你?”

畢海波搖搖頭:“王科長,我畢海波好歹也在江湖上這麽多年,我還知道……”

我打斷他的話:“畢海波,我不想聽你玩嘴。你說吧,你準備怎麽辦?”

畢海波:“王科長,今天見到小紅,我才知道她對我沒有變,還像以前那麽好,比我想象的還要好。今天她要是不來這一趟,我肯定是破罐子破摔了。我要是再不老老實實說,我就對不住她了……我想好了!反正……早晚都是這一步,不管咋樣,我講!”

畢海波供出了自己的真實住址:黑龍江省安達市吉星崗鄉一大隊五隊,在原籍早有結發妻子和兒女。

畢海波交代了自己和別人的幾起犯罪事實:

1988年8月至9月,畢海波夥同東北流竄犯楊誌剛、錢振民、王奇共同盜竊,畢犯盜得兩千元。

同年10月,畢海波夥同楊誌剛、麽福軍、王奇等五名東北流竄犯在243次列車上,楊誌剛盜得一萬四千元,畢犯分得一千二百元。

1989年3月26日,畢海波夥同於豔春、穆建、賈永發在178次列車上行竊,畢犯盜得兩萬零八百元。

……

畢海波的初步供詞為“5·10”專案打開突破口提供了有利的證據:

一是畢海波供述了一批東北流竄犯結夥在旅客列車上作案,涉及十一名案犯,為初步掌握東北流竄犯罪團夥提供了支撐;

二是畢海波供述了他本人參與犯罪團夥所作的案件,其中有一批是大案,按照當時的立案標準,這裏麵光特大案件就有六起;

三是說明現在羈押的這五名刑事犯罪嫌疑人確實是從東北流竄至內地作案的案犯,收審關押他們沒錯。

我把這個初步的戰果立即向我的頂頭上司、鄭州鐵路公安局局長衛伯英、副局長李學安匯報。

接著立即向鐵道部公安局五處處長李升龍匯報。李處長很高興,要求我們繼續審查深挖,擴大戰果,乘勝追擊,打開“5·10”專案的突破口。

這天中午,我把審查組的幾個同誌叫到一起,在附近的四川菜館裏撮了一頓,我掏的腰包。

那天中午,我們五個人喝了三斤白酒。那時候,還沒有五條禁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