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羅飛剛到看守所,薛所長就過來向他訴苦:“我們已經給白亞星解除羈押了,但他賴在號房裏不肯走啊。”原來看守所這邊一早就得到要釋放白亞星的消息。可是請神容易送神難,對方不挪步,他們也不能動粗。

羅飛道:“他在等我呢。”

“等你?”薛所長想起一周前移交白亞星時的情形,咂著舌頭問道,“你還真來接他啊?”

羅飛苦笑不語,薛所長看出有內情,就不再追問,隻把羅飛一路帶到了那間號房。號房門四敞大開的,從屋外便可看見白亞星正半躺在床頭,神態怡然自得。

薛所長當先進屋勸道:“白亞星啊,你看看,羅隊長親自來接你了,這回可以走了吧?”

白亞星卻不動身,他隻斜眼往門口一瞥,說了句:“羅隊長,請坐吧。”

床邊放著一張破舊的凳子,像是刻意準備好的一樣。羅飛知道對方不會輕易離開,便過去坐在了凳子上。然後他凝目注視著對方,那目光如帶著鉤刺般,銳利之極。

白亞星對羅飛的敵意視而不見,他懶洋洋地把雙手兜在腦後,說道:“羅隊長,我想問你幾個問題。你答得準確,咱們就走。”

羅飛沉住氣道:“那你問吧。”

白亞星翻了翻眼皮,首先問道:“這裏是什麽地方?”

羅飛心知對方要問的絕不是字麵上的意思,但他沒心情玩什麽猜謎遊戲,便很簡單地答了句:“看守所。”

白亞星接著又問:“外麵院子裏那些,都是什麽人?”

這會兒正趕上看守所放風的時間,所裏的在押人員都集中在院子裏活動——白亞星指的就是這些人。羅飛仍然很直白地回答說:“他們是等待審判的犯罪嫌疑人。當然了,也有一些是已經定了罪,但沒必要再轉到監獄去的犯人,比如說被判了死刑或者刑期不滿一年的。”

“也就是說,他們中的大部分人以後是要到監獄服刑的?”白亞星微微一晃腦袋,繼續問道,“那監獄又是個什麽地方?”

“監獄?那是改造罪犯的地方。觸犯刑法的人在那裏接受教育,等待新生。”

白亞星“哦”了一聲,聽聲音有點失望。然後他轉頭對薛所長說道:“你先出去吧,我和羅隊長還得好好地聊一聊。”

薛所長看看羅飛,用目光試探對方,羅飛不動聲色地點了點頭。

“那好吧。”薛所長悻悻嘟囔了一句,轉身自行離開。號房內便隻剩下羅飛和白亞星二人。

羅飛知道正戲該開場了。果然,待薛所長稍稍走遠之後,白亞星率先開了口。

“不好意思啊,要讓羅隊長在號房裏陪我。”他先是略表歉意,隨後又道,“不過你讓我關了一個星期的禁閉,我讓你待個三五十分鍾的,也不算過分吧?”

“何必假裝客氣?”羅飛淡淡回道,“拜你所賜,我現在已經不是什麽刑警隊隊長了。”

“那正好啊。”白亞星笑了,“我們以前都當過刑警隊長,現在都丟了官。無官一身輕,自由自在,也妙得很。”

羅飛冷冷叱問:“照這麽說,我還得感謝你才對?”

白亞星一本正經地點點頭,像是把羅飛的譏諷當了真。“你確實得感謝我。”他正色說道,“因為我打破了束縛著你的枷鎖。”

“枷鎖?”羅飛豎起眉頭駁斥道,“刑警隊長是我的職責。我懲治罪惡,維護法律的尊嚴。我從來不覺得這是什麽枷鎖!”

“你根本不明白我的意思。”白亞星躺在**,悠然蹺起了二郎腿,然後他反問對方,“你真的能懲治罪惡嗎?不,你連給罪惡定罪的能力都沒有!你能做的,隻不過是把那些家夥抓進看守所,之後的公訴、審判又與你何幹?懲治罪惡?嘿嘿,你如果真有那個能力,我為什麽會被釋放呢?”

對方刻意挑觸羅飛的痛處,但羅飛不為所動。“這正是法製的象征。”他肅然說道,“公檢法三權分立,保證了所有的判決都是公平、公正、公開的。像你這樣的人,也許能一時僥幸,最終絕對逃不脫法律的製裁。”

“你怎麽還不醒悟?”白亞星惋惜般搖著頭,“法律就是你的枷鎖!隻有掙脫了這個限製,你懲治罪惡的天分才能真正發揮出來。”

羅飛冷冷地看著白亞星:“我從來沒覺得自己受到什麽限製。”

“是的,你不覺得。”白亞星一邊說一邊起身下床,他踱步來到號房的氣窗前,凝目向窗外眺望。形色各異的在押人員在院子裏活動著,總數大約有百十號人。

“因為你並不了解他們。”白亞星衝窗外努了努嘴,然後他又轉頭強調般問道,“你了解他們嗎?”

羅飛“哧”地冷笑一聲,覺得對方的狂妄實在有點過頭:“這裏麵至少有一半是經我手送進來的,我會不了解他們?”說話間他也走到窗前,目光隨意一掃,便發現了好些熟悉的身影。

“東邊那個瘦黑瘦黑的男人叫李成朋,是個強奸犯,上個月我親手抓的;站在他前麵的老頭今年六十五了,是個慣偷,算上這次應該是‘四進宮’;左邊靠著大樹發呆的小夥子叫吳雲,販毒進來的,判下來的刑期至少在十年以上;還有西邊牆角蹲著的那個——”說到這個人的時候,羅飛特意瞥了白亞星一眼,“他叫朱健,上周犯下的故意傷害,這家夥你應該認識吧?”

朱健正是在“君臨天下”會所持刀傷人的男子,羅飛相信他在犯案前曾受到催眠蠱惑。而策劃這事的幕後黑手十有八九就是白亞星。

白亞星卻不接這個話茬,他仍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即便羅飛對這幫在押人員如數家珍,但他還是搖著頭,並不滿意。

“你隻是了解案情,但你不了解這些人。”在說到最後“人”這個字的時候,他格外加重了語氣。

要到怎樣的程度才算了解一個人?若要說心靈相知的程度,羅飛自然是達不到的。他覺得對方這麽糾纏頗有點吹毛求疵的意思,便轉守為攻地反問對方:“難道你了解這些‘人’?”

白亞星居然大言不慚地點點頭,說:“我當然了解。”

羅飛撇撇嘴,全然不信。雖然白亞星有能力探尋催眠對象的精神世界,但他這一周都被禁閉在這間號房裏,他和院子裏的人根本沒有任何接觸,又何談“了解”?

白亞星知道對方所想,他微微一笑,又道:“每天他們放風的時候,我就這樣站在窗口。我看著他們,觀察他們每一個人。我能想象他們的過去,也能預測他們的未來,而這一點你是絕對做不到的。”

羅飛確實做不到。雖然他也有觀察人群的習慣,但他的觀察隻是根據對象的既有特征進行推理分析,有時或許能揣摩到對方的過往,但要說預測未來,那就近乎占卜了。唯物世界裏誰能有這個本領?

又聽白亞星繼續說道:“並不是我比你厲害,隻是我們的經曆不同。你是警校的高材生,科班出身,少年得誌。畢業時雖然被貶到了派出所,但起點還是比一般警察高很多。你進去就是科長吧?兩年後升副所,再三年升正所,隨後又升調龍州任刑警隊長。”

羅飛看看白亞星,神色有些驚訝。對方對自己的履曆竟是了如指掌!尤其是畢業被貶這一段——此事因為涉及一起尚未破獲的大案,本屬絕密信息,白亞星如何得知?

白亞星看出羅飛的困惑,他衝對方詭譎一笑,說:“我去過你的精神世界。”

羅飛心中一沉。是的,在省城那次,自己曾中招被催眠,雖然淩明鼎及時趕到相救,但自己的思維仍出現了二十分鍾的空白。在這二十分鍾裏,白亞星已經深入自己的內心,窺看到很多秘密。

羅飛有種異樣的感覺,既憤怒又尷尬,就像在大街上被人突然扯去了衣物,隱私暴露無遺。好在白亞星並未糾纏於此,他很快把話題又切了回去。

“好了,再說說我吧。”他輕歎一聲道,“我可沒有你那樣的好運氣。我出生在西南邊境最混亂的城市,那裏的犯罪率是你無法想象的。我在街頭廝混,跟那些爛仔一同成長。在我的身邊,小偷、劫匪、毒販,比比皆是,我早已見怪不怪。初中畢業之後,我先是在一家工廠裏當保安,後來被派出所借用,給了個協警的身份,具體任務卻是混在流氓團夥裏當線人。等那個案子破了,我也算立了功,這才正式穿上警服。我就是這樣一步步地走過來,我人生的大半輩子都在和這些最底層的罪犯打交道。我和他們同吃同住,我怎能不了解他們?我知道他們每個人的故事,包括他們的生活、他們的欲望、他們的過去,甚至——他們的未來。”

白亞星所說的“了解”原來是這個意思。從最底層一步步打拚上來,和各色各樣的墮落者親密接觸,這樣的豐富經曆確實是羅飛無法比擬的。但即便如此,羅飛仍有一些保留意見,他質問對方:“你怎麽能知道他們的未來?每個人的未來都會有很多變化。”

“變化?也許的確很多。”白亞星倒不否認,不過他隨即語鋒一轉,“但結局,隻有一個。”

羅飛凝目追問:“什麽?”

白亞星沒有立刻回答。他的視線在院子裏緩緩掃過,那目光中透出淩厲的寒意。末了,他冷冷地吐出兩個字:“毀滅。”

“這也太絕對了吧?”羅飛難以苟同,“難道沒有重生的機會嗎?”

“你相信他們還能重生,這就是你我之間的區別。”白亞星頓了一頓,又道,“但我完全能夠理解你,因為我也曾經和你一樣。”

說完這話之後,白亞星向羅飛攤開自己的右手,羅飛看到在對方的手掌中間有一道可怕的傷疤,自虎口直達掌底,深近至骨。

“想知道這傷疤的來曆嗎?”白亞星平靜地問道。

羅飛饒有興趣地點點頭,他很想聽聽對方“曾經”的故事。

白亞星便開始講述:“那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當時我還是個協警,被派到一個流氓團夥裏當線人。這個團夥的成員以青少年為主,我跟著他們混了三個多月,組織結構已經摸清楚,也掌握了充足的證據。有天正好趕上團夥頭目過生日,這幫人都湊到KTV裏聚會,於是刑警隊那邊決定收網。

“有我在現場作為內應,抓捕行動進展得很順利。不過有個叫‘小花’的男孩趁亂爬到了窗台上,他借著窗簾為掩護,想爬到隔壁的包廂逃走。

“我管那小子叫男孩,因為他當年隻有十六歲。這孩子長得白白淨淨的,乍一看還以為是個小姑娘呢。他名字裏有個‘華’字,但同伴們調侃他長得俊俏,非給他起個女孩的名字——‘小花’。當時小花爬到窗台上,別人都沒在意,我卻看見了。於是我搶上前一把將窗簾撩開。小花手裏握著把砍刀,一刀就朝我劈過來。我側身一躲,這刀沒有劈中,他自己倒沒了重心,身體一晃便從窗台上摔了下去。

“那個KTV包廂在五樓,這要摔到地麵,不死也得重傷。我當時來不及細想,下意識地伸手一抓,想把對方拉住。這一抓沒有抓到人,卻抓住了砍刀的刀刃,我的半個身體則被小花下墜的慣性帶到了窗外,幸好我的左手及時抓住了窗框,才不至於和對方一同墜下樓去。

“小花握著刀柄不放手,身體晃晃****地吊在窗台下麵;我的右邊胳膊被拉抻到極限,對方所有的體重都通過刀刃傳遞到我的右掌。鋒利的刃口很輕鬆地劃開我的肌肉,熱血從傷口中湧出來。我隻覺得掌心疼痛刺骨,手上難免泄了勁。而我這一泄勁,刀刃立刻鬆動了,隨著小花的身體往窗下又滑了幾寸。小花發出驚恐的叫聲,他抬頭看著我,眼中滿是哀求的神色。就在這時,一連串的鮮血從刀刃上滴下,正好落在小花的臉上。我知道那是自己的血。我覺得自己生命中的一部分也隨著那些血液融入了小花的身體,於是我再次將手掌握緊,哪怕刀刃已經切到了我的骨骼,我也不再鬆手。”

聽到此處,羅飛覺得自己的掌心也有些隱隱發酸。雖未能身臨其境,但他已切實感受到那份驚心動魄的場景。

白亞星繼續說道:“發現狀況的刑警隊員趕緊過來幫忙,終於把小花解救下來。後來那孩子被判了三年。我的手掌雖然嚴重受傷,但我心裏很高興,因為我救下了那個孩子——我說的救,不隻是救了他的命,我認為自己還拯救了他的心靈。”

說最後一句話時,白亞星轉頭看著羅飛,似乎要刻意強調些什麽。

羅飛明白對方的意思。忍受巨大的痛苦挽救一個向自己揮刀的孩子,那孩子一定會深受觸動吧?當白亞星的血液滴落在小花臉頰的時候,對方的心靈也應該得到洗滌。這樣的話,白亞星所受的創傷便有了意義,那條傷疤也該像勳章般充滿榮耀。

可惜白亞星要講的故事並沒有走向這樣的結局。

“十年之後,我再次見到了小花。你猜猜是什麽情況?”

“他又犯案了?”羅飛根據對方的語氣猜測道。

白亞星嘿嘿一笑,繼續講述自己的經曆:“那會兒我已經是刑警隊的骨幹,後來西南省城要打一個黑惡集團,又調我過去擔任臥底。我在那邊潛伏了好幾個月,集團裏的大哥對我越來越看重。有天大哥派我去邊境完成一筆毒品交易,我到了交易地點,一看對方那兩個人,頓時就呆住了。因為其中的那個馬仔竟然就是小花。”

聽到這裏,羅飛便知道這正是自己查閱過的那起案件。他愕然問道:“就是小花把你打成重傷的?”

白亞星苦笑著說了聲:“沒錯。”隨後他陷入沉默,似乎在追憶些什麽。片刻後他才又說道,“其實我認出對方的同時就已經拔出槍了,我隻要立刻扣動扳機,完全可以先發製人。”

“你當時……心軟了?”

“我看到了他的臉,白白淨淨的,和十年前幾乎沒什麽變化。在那臉頰上似乎仍然殘存著我的鮮血。於是我猶豫了,或許隻有短短的一個瞬間。可就在這一瞬間,小花也掏槍了,他可是一點都沒猶豫,掏槍的同時就扣動了扳機。這一槍差點要了我的命,我倉促還擊,先一槍打翻了小花。好在另外兩人還一頭霧水地沒搞清狀況,我隨即又一槍一個,把他們全都擊斃。這時我發現躺在地上的小花還在動,原來頭一槍並沒有擊中他的要害,他還活著。

“我強忍著傷痛走上前,把槍口抵在小花的額頭上。這次我還是沒有立刻開槍,因為我想再看看他的眼神。像十年前一樣,他滿懷哀求地看著我,他希望我再救他一命。可我怎麽救他呢?我根本就救不了他!我開槍了,當他的鮮血濺到我臉上的時候,我們算是兩清了。”

聽完這樣的故事,羅飛已滿懷唏噓。尤其是那句“我根本就救不了他!”,那話中的無奈和悲傷怎不叫人動容?即便故事的講述者是自己的生死對頭,此刻羅飛的情感還是和對方站在了同一條戰線上。

“如果能回到最初,回到那個KTV,我一定會選擇鬆手。隻可惜我明白得太晚了。”白亞星悠悠一歎,又看著羅飛說道,“我給你講了這個故事,希望你不要再重蹈我的覆轍。”

這話顯然意有所指,羅飛“嗯”了一聲以示詢問。

白亞星伸手往窗外一指:“就說那個強奸犯吧,我聽說在抓捕他的時候,他曾經持刀拒捕,是你冒著生命危險上前將他製伏。我現在問你,既然他拒捕,你為什麽不開槍把他當場擊斃?”

羅飛立刻搖頭道:“他隻是個強奸犯,罪不至死。”

“他遲早要自我毀滅的。”白亞星用提醒的口吻說道,“你早一點把他打死,還能少禍害幾個姑娘。”

“我知道你想通過剛才的故事說明什麽,但你錯了,你在用個例推證普遍的情況。”羅飛鄭重說道,“犯人既然接受了法律的製裁,就有改過自新的機會,這種機會誰也無權剝奪。”

“你認為他有機會改過自新,在監獄裏?”

“是的。改造才是監獄存在的根本目的,懲罰隻是第二位的。”

白亞星大笑起來,像是聽見了世界上最荒唐的言論。“改造?”他彎著腰,似乎肚子都笑疼了,“能改造什麽?所以我說你根本不了解這些罪犯,一點都不了解!那家夥為什麽會犯強奸?因為他那無處宣泄的帶有暴力傾向的性欲!這能改造嗎?怎麽改造?當他刑滿出獄的時候,他的性欲減退了嗎?或者他變得有錢了,有魅力了,從此不缺女人?不會的,他的處境隻會變得更糟!監獄改變不了他犯罪的根本動因。監獄能做的,隻是把他的欲望暫時壓製住。這就和所謂的心橋理論一樣可笑,治標不治本,粉飾太平!等他出獄了,壓製的力量也消失了,他遲早還會走上強奸的老路。”

羅飛冷眼看著白亞星,既不妥協,也沒有與其爭辯。

白亞星見狀又收起笑容,他正色問道:“你們刑警隊偵辦惡性案件的時候,首先會排查那些有前科的人,對不對?”

這確為事實,羅飛點頭表示認可。

白亞星繼續追問:“為什麽?”

“因為大部分惡性刑事案件的作案者都是有前科的。”

“具體的比例是百分之七十。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麽?”白亞星停頓了片刻,然後指著滿院子的人大聲說道,“如果這些人全都槍斃,那麽惡性刑事案件的發案率至少能降低百分之七十!”

“你的想法太極端了。”羅飛搖頭道,“確實有很多罪犯出獄後又再次作案,但並不是每個人都會。就拿李成朋來說吧,犯過一次強奸罪,就一定會犯第二次嗎?萬事都充滿了變數,他也有可能娶妻生子,從此安定下來。怎能因為一件莫須有的罪行就提前對他實施製裁?”

“不是我太極端,而是你的思想受到了束縛!”白亞星擺出一副辯論到底的勢頭,他略加斟酌之後,換了個角度分析道,“這麽說吧,如果有兩個人站在你麵前,一個是李成朋,還有一個純潔美麗的女孩,這兩個人都遇到了生命危險,而你隻能救其中的一個,你會選擇誰?”

“當然是女孩。”

白亞星狡黠一笑,繼續說道:“現在我們假設李成朋出獄後繼續作案的可能性是百分之五十,這個估計夠保守的吧?如果你當初開槍把他擊斃,意味著有百分之五十的可能性挽救了一個無辜的女孩;如果你放過了他,則有百分之五十的可能性挽救了一個改邪歸正的李成朋。好了,李成朋還是女孩,你怎麽選擇?”

這次羅飛真的被問住了,他張了張嘴,卻不知該如何回答。同樣的概率去救一個人,他當然會選擇女孩。但這個答案豈不正中白亞星的下懷?

白亞星露出勝利者的微笑:“你剛才已經給過回答了,可是在現實中,你卻作了相反的選擇。你還一直在為那個錯誤的選擇作辯解,為什麽?”

羅飛還沒有認輸,他鄭重地回應對方:“因為我是一個警察。在執法的過程中,我決不能被個人的好惡左右。指引我行動的唯一準則,隻有法律。”

“法律就是你的束縛!你的任務本該是保護弱者,而不是憐憫這些被黑暗侵蝕的靈魂。”白亞星在羅飛的肩頭輕輕一拍,“如果你像我一樣脫下這身警服,你的視野就會開闊很多,你會知道什麽才是真正有意義的事業。”

聽到這裏羅飛的心念驀然一動。他想起了楚維——後者原先也是警察,現已離職,他自稱投入到“一項偉大的事業”。看來此人正是受到了類似的蠱惑。

話已經說了這麽多,該是把底牌攤開的時候了。羅飛凝目問道:“那你就說說吧,有意義的事業到底是什麽?”

白亞星抬手指著窗外的院子,卻又回到了最初的那幾個問題:“這是什麽地方?他們是什麽人?他們要到哪裏去?”

羅飛仍然給出先前的答案:“這裏是看守所,他們是犯罪嫌疑人,他們要去的地方是監獄。”

“你錯了!”白亞星猛然轉頭注視著羅飛,然後他一字一句地說道,“這裏是垃圾中轉站,他們全是垃圾,他們要去的地方是垃圾填埋場!”

垃圾填埋場?羅飛心中豁然開朗:一周前審訊的時候,白亞星對垃圾的處理工藝侃侃而談,原來真正的寓意卻在這裏!明白了這個關節,羅飛便沉吟道:“你的意思是,把這些罪犯送進監獄,就像把垃圾埋在地下一樣,毫無意義?”

“沒錯。”白亞星的目光再次轉向窗外,“這些人都是垃圾。在他們的精神世界裏早已種下了罪惡的基因。這種罪惡將陪伴他們終生,任何掩飾和修補都沒有意義。而監獄就是一個垃圾場,這些垃圾會在地下發酵、腐爛,但永遠不會消失。終有一天他們會重見天日,那些散發著惡臭的殘渣廢液四處流散,我們每個人都會深受其害。”

“所以你在投資一項更好的處理技術,你管它叫做淨化工程?”

“沒錯。”

“這就是你所說的‘真正有意義的事業’?”

“沒錯。”

羅飛眯起眼睛,切入到最關鍵的那個話題:“那你準備怎麽做?”

“爆破療法。”白亞星緊盯著窗外的人群,森然道,“沒有重生,隻有毀滅!”

爆破?如何實現?羅飛一邊緊密思忖著,一邊把目光也投向了窗外的人群。此時一個管教來到院子裏吆喝了兩聲,四散的犯罪嫌疑人開始迅速聚集,他們排成了七八個小隊,看樣子放風時間已經結束,眾人準備分號房各自收監。但隊尾有幾個人卻磨磨蹭蹭的,其中就包括羅飛很熟悉的朱健——那家夥縮頭縮腦,好像要躲避什麽似的。朱健的行為引起了隊伍中一個光頭漢子的憤怒,那漢子大聲嗬斥道:“磨磨蹭蹭幹什麽呢?快他媽的給我過來!”

羅飛知道那漢子定是號房裏的牢頭。他此刻出麵呼喝,既能樹立威嚴,又可以討好管教,正是一舉兩得的美事。

遭到嗬斥的朱健果然加快了腳步,而且他的步伐越來越快,最後竟是全速向著光頭跑去。其他幾個落後分子也和他一樣,那奔跑的動作在迅疾中甚至帶有幾分瘋狂。

羅飛覺得有些不太對勁,下意識皺起了眉頭。就在這時,他的耳畔忽然響起一陣尖銳的哨音。循聲轉頭,卻見那哨音正是從白亞星口中發出。後者撮指成哨置於唇邊,縮腹用力吹吐,那哨音聽來有些淒厲,而吹哨者的神色則是肅穆之極。

羅飛猛然想起章明墜樓前的哨音觸發器,他暗叫一聲:“不好!”隨即抬手將白亞星的指哨撩開,喝問道,“你想幹什麽?”

白亞星既不回答,也不反抗。他隻是凝目看著窗外的院落,嘴角則掛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

“啊!”又有慘呼從院中傳來,像是某人負痛後的叫喊。羅飛連忙把注意力重新投向窗外。卻見朱健已經衝到了光頭身邊,他張開雙臂抱著對方的右邊胳膊,而兩排牙齒竟然狠狠地咬在對方的手腕上。

光頭一邊齜牙咧嘴地呼痛,一邊抬腳狠踹朱健的腹部,兩三腳之後終於把對方踹倒在地。光頭揉著手腕叫罵道:“你他媽屬狗的啊,咬人?”

朱健一言不發,他倒地之後順勢一滾,又抱住了隊伍中另外一人的大腿,然後他張開嘴,又狠狠地咬了那人一口。

被咬者一邊叫罵一邊竭力掙脫。前麵的管教也看不下去了,他厲聲嗬斥:“幹什麽呢?快住手!”說話的同時他抽出了身上的電棍,直奔著朱健快步而去。

然而事態的發展卻超出了管教的預料。先前和朱健一樣磨磨蹭蹭的那幾個人此刻已衝進了不同的隊伍裏,而且他們也像瘋了一般開始咬人。原本排列整齊的隊伍一下子炸了鍋,有人忙著躲避,也有人趕上前拉架助拳。而朱健幾人則在人群中亂竄,逮著誰就咬誰,那不管不顧的勁頭簡直要和大家夥兒同歸於盡似的。

此刻正值午後,院落中陽光明媚。在明媚的陽光下卻上演著一幕人咬人的荒誕鬧劇,這氣氛多少有些詭異。

管教被混亂的人群裹挾著,早已無力控製局勢。他隻能掏出哨子,長吹求援。很快又有七八個管教趕到了院子裏,他們紛紛加入戰團。

終於,在電棍協助下,朱健等人陸續被其他犯人製伏。他們以麵朝下的姿勢被牢牢地按在地上,每個人的身上都壓著數條大漢,再也動彈不得。

“瘋了,全他媽的瘋了!”領頭的管教氣得臉色鐵青,他揮舞著電棍命令道,“先把他們的嘴給我堵起來!”

立刻有犯人脫下號服,撕布條往朱健等人嘴裏一通亂塞,其間有人不小心又被多咬了幾口。這些人不甘吃虧,起身時也要趁亂再踢幾腳泄憤。

羅飛目瞪口呆地把這幕鬧劇看完,這才反過來質問身邊的白亞星:“你到底在搞什麽?”

白亞星拍了拍手,微笑著答道:“別緊張,這隻是一次試驗。”說完他便轉身往號房外走去,他的步伐輕盈瀟灑,帶著一種得勝而歸的姿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