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案發地點在五個街區以外的陽和路,與文匯路相比這裏要偏僻許多。即便如此,警戒線外仍然聚集了不少圍觀群眾。

羅飛分開人群進入了警戒圈,首先迎上來的是個矮個子的中年男子,羅飛認得此人正是當地派出所的張所長。轄區內出了大案子,他當然會最先到場。

“羅隊,來了啊。”張所長主動打了招呼,並且伸出了右手。

羅飛也伸手和對方握了握,同時問道:“大概什麽情況?”

“有個家夥當街行凶,被我們的巡邏民警擊斃了。”張所長一邊說,一邊向圈子核心處瞄了一眼。羅飛早就注意到那裏躺著一具屍體,他本以為那是凶案的受害人,誰知卻是行凶的嫌犯。

死者是個又高又胖的男子,看年齡大概二十來歲,他上身穿一件款式過時的夾克,下麵牛仔褲配著皮鞋,略有些不倫不類。致命的槍傷在額頭正麵,一彈穿腦;此外在右腿膝蓋附近還有另一處槍傷。羅飛判斷開槍的警察應該是先擊中了死者的右腿,但嫌犯頑惡,仍繼續行凶,警察不得已才開了第二槍,當場爆頭。

緊挨著屍體停著一輛馬自達轎車,車前蓋有一處輕微的凹陷;駕駛座的車門敞開著,車座、車窗以及附近的地麵上都留下了斑斑血跡。

羅飛問道:“這是嫌犯的車?”

張所長搖頭道:“是受害人的。”不待羅飛追問,他又詳細解釋說,“受害人駕車首先和嫌犯發生了碰撞,這才導致對方行凶報複。”

“哦。受害人呢?送醫院了?”

“是的。傷得很重。”張所長一邊說一邊咧著嘴,用誇張的表情來渲染受害人的傷勢。

羅飛的目光在車裏車外細細地搜尋了一遍,又問道:“凶器呢?”

“凶器?沒有凶器……”

“沒有凶器?”羅飛不太相信。受害人傷勢嚴重,現場民警被逼開槍,這都說明嫌犯的攻擊力很強。一個赤手空拳的人哪有這麽大的威脅?難道他是個練家子?可是死者體態臃腫,肌肉鬆弛,根本不像是有功底的人。

“他是用牙咬的。”張所長再次咧了咧嘴,然後又進一步描述道,“把那人半張臉都吃掉了!”

吃人?羅飛略略一驚。他轉身走到死者的屍體旁,蹲下來仔細查看。

死者的臉上滿是未幹的血跡。羅飛曾以為這些鮮血是從額頭彈孔流出來的,現在卻發現很大一部分來自於他的嘴部。這也印證了張所長提到的“吃人”之說。

透過鮮血可見到死者的表情。他圓睜著雙眼,臉上的肌肉扭曲猙獰;而令人印象最深的則是他的雙頰——那裏的肌肉繃得緊緊的,帶動牙關死命咬合起來,仿佛要將整個世界都嚼碎。

就在羅飛研究屍體的當兒,又有一行警察進入了警戒圈。羅飛抬頭瞄了一眼,原來是刑警隊的增援力量趕到了。這其中有兩個人他最熟悉,一個是法醫張雨,一個是他的助手小劉。

小劉趕過來向領導報到,張雨則在第一時間蹲在羅飛身旁,和他一同查驗屍體。

羅飛吩咐小劉:“現場拍照,找目擊者做筆錄。”小劉領命到一旁張羅去了。羅飛這時又碰碰張雨的胳膊肘,說:“借我一隻手套。”

張雨從隨身的工具箱裏拿出一副專用手套,他把右手的給了羅飛,自己則戴上左手那隻。

羅飛戴上手套,用拇指和食指按住死者的雙唇,上下一扒拉,露出了唇下緊咬的牙關。

牙齒已經被血液染得鮮紅,一塊黏糊糊的肉狀組織夾在兩排牙齒之間,其邊緣散碎淋漓,顯然是被活生生撕扯下來的。

張雨湊近看了看,自言自語道:“這是什麽?”

“死者當街行凶,是被巡邏民警擊斃的。”羅飛扼要地解釋說,“他嘴裏的這塊肉……應該是受害人的臉頰。”

張雨一怔,下意識地往自己臉頰上摸了摸,愕然問道:“怎麽個情況?”

“聽說這家夥恨不得把受害人給吃了。你看看他的眼睛——”

張雨也覺得有些異常,死者的眼睛瞪得老大,但目光卻空洞無神,灰蒙蒙地如罩了層霧紗。這不像是個被當場擊斃的凶犯——通常那些亡命之徒的目光中會包含著強烈的情緒,或憤怒、或癲狂、或恐懼、或絕望。

這時羅飛反過來問張雨:“你覺得是怎麽個情況?”

張雨把鼻子湊到死者嘴邊聞了一下,然後搖頭道:“沒有醉酒——那可能是精神病,也可能是吸毒了。”

“這方麵你是專家,我等你的分析報告。”羅飛一邊說一邊站起身,舉目在現場四下搜尋。

一旁的張所長主動上前搭話:“羅隊,你要找什麽?”

羅飛的視線停在警戒圈的東南角上。那裏停著一輛110巡邏車,幾個巡警圍著後車門,或坐或立。

張所長介紹說:“擊斃嫌犯的巡警叫陳嘉鑫,就是坐在車前的那個小夥子。其他幾個人是後麵趕來增援的。”

羅飛“嗯”了一聲,邁步走到巡邏車前。他知道巡警隊的同誌對自己並不熟悉,所以特意拿出證件展示了一下:“刑警隊,羅飛。”

“哦,是羅隊長。”小夥子們雖然沒有見過羅飛,但也早有耳聞。他們紛紛側身讓行,唯有陳嘉鑫仍紋絲不動,他支起雙手撐著自己的腦門,不知在沉思些什麽。

羅飛上前招呼說:“你是陳嘉鑫嗎?”對方卻像沒聽見似的,連頭都沒有抬一下。

旁邊的一個巡警看不過去了,便伸手在那家夥肩頭推了一把,大聲喊道:“陳嘉鑫!”

陳嘉鑫“啊”的一聲抬起頭來,他的神色惶然,像是嚇了一大跳。

同伴衝羅飛努努嘴,提醒說:“刑警隊的羅隊長來了!”

陳嘉鑫慌忙站起來,語無倫次地說道:“羅隊長,你……剛才,我……”

羅飛看出來了:小夥子並不是傲慢無禮,他隻是太緊張了,情緒很不正常。羅飛便擺了擺手,示意對方穩穩心神。

陳嘉鑫深深地吸了口氣,試圖將那些不快的記憶從腦中拋開。可他的目光卻又不自覺地向著嫌犯陳屍處瞥去。死者血肉模糊的麵龐刺激著他的神經,令他的嘴唇微微顫抖起來。

羅飛攬住對方的肩頭,衝背離屍體的方向輕輕一扳,說:“我們去那邊聊吧。”小夥子失魂落魄地轉過身,跟隨羅飛走到了車尾。此處被巡邏車遮住,不會再看到那具屍體。

站住腳步後羅飛問了聲:“抽煙嗎?”

陳嘉鑫木然搖頭說:“不會。”

羅飛“嗯”了一聲,扭頭招呼道:“拿瓶水過來!”立刻有人從巡邏車裏拿出瓶礦泉水遞給羅飛,羅飛又轉交給陳嘉鑫。

陳嘉鑫擰開瓶蓋,仰脖子“咕嘟嘟”連喝了好幾口。羅飛則趁這個機會細細打量著對方。

小夥子看起來年輕得很,皮膚白淨,麵容清秀。相對巡警這個職業來說,他的身形有些瘦弱。如果脫去這身警服,羅飛寧可相信這是一個剛剛畢業的,手無縛雞之力的大學生。剛剛親曆了一場血腥的凶案,小夥子承受的心理壓力可想而知。

一下子喝了大半瓶礦泉水,陳嘉鑫這才停住。

羅飛用盡可能平淡的語氣問道:“第一次開槍?”

陳嘉鑫一口氣還沒倒上來,隻能無聲地點點頭。

羅飛笑了笑,說:“你運氣不錯。我從警八年之後,才第一次在現場擊斃凶犯。”

陳嘉鑫衝羅飛眨著眼睛,露出將信將疑的表情。

“真的。”羅飛聳著肩膀說,“而且我當時比你現在還緊張呢。”

陳嘉鑫立刻搖頭:“這怎麽可能?你可是我的……我的偶像呢。”

“哦?”羅飛啞然失笑,這是第一次有人把“偶像”這個詞用在他的身上。

陳嘉鑫看著羅飛,很認真地說道:“我本來想去刑警隊的,可我們領導不讓。”

“你們領導?”

“就是張所長,我一開始在他手下當片兒警。”

羅飛點點頭,對小夥子的履曆大概有數了。眼見對方的情緒鬆弛了不少,羅飛準備把對話引入正題,他伸手往陳屍處虛點了一下,問:“跟我說說吧,到底是什麽情況?”

小夥子喃喃說道:“我是迫不得已才開槍的……那家夥就是個瘋子!他會把那個人咬死的!”

“你別著急——”羅飛伸手在對方肩頭輕輕一拍,“慢慢說,從頭開始。”

陳嘉鑫仰頭長籲了一口氣,在“偶像”的安慰和鼓勵下,他終於有勇氣沉下心緒,重新回顧那可怕的一幕……

陳嘉鑫在傍晚五點十七分接到了110中心的指令,說陽和路交通銀行附近有個男子正在騷擾過往行人。陳嘉鑫很快來到通報地點,果然看到便道上有一個高胖的男子行為異常。他讓司機把巡邏車靠邊停下,自己則步行走上便道查看。

胖男人看到有警察過問,便轉身往馬路對麵躲避。但他剛剛走上馬路就和一輛馬自達轎車發生了碰撞。因為司機及時踩住了刹車,胖男人隻是摔了一跤,並無大礙。司機打開駕駛室的車門探身查看,同時陳嘉鑫也趕到了車禍現場。看起來一切皆在控製中,然而恐怖的事情卻毫無征兆地發生了。

胖男人從地上突然起身,猛地將司機推倒在駕駛室裏。他用沉重的身軀壓在司機身上,令後者毫無掙紮反抗之力,隨後他便張嘴去啃咬對方的臉龐。

那可不是市井街鬥時的撒潑招式,而是如野獸一般的瘋狂撕咬。司機淒慘高呼,他的一塊臉頰很快就被胖男人連皮帶肉咬了下來,霎時間鮮血淋漓,慘不忍睹。

胖男人將那塊皮肉嚼了幾下,竟吞進了肚子裏。然後他又繼續往對方的臉上啃去。陳嘉鑫在車門外數次拉扯警告均無效果。危急關頭,陳嘉鑫隻好連開三槍,一槍衝天示警,一槍打在胖男人腿上,最後一槍則直接爆頭。暴行終於結束,這時司機的半邊臉頰幾乎被啃光,早已疼得昏死過去。

驚魂甫定的陳嘉鑫先打了120急救電話,然後又向指揮中心通報求援。各路人馬先後抵達,急救車把司機送往醫院,羅飛也趕到了事發現場。聽完小夥子的講述,羅飛越發覺得此事蹊蹺。其中的某些細節還得詳加詢問。

“最初的報警電話說那家夥在騷擾過往行人,具體是怎麽個騷擾法?”

“我來的時候,他正伸手去拉扯一個騎自行車的人,那人騎得很快,被他拉了一下但沒拉住。”

“你當時有沒有覺得他不正常?”

“絕對不正常。他走路的姿勢就很怪,我還以為他是喝多了。後來走近一看,又覺得不對。他的臉色煞白煞白的,呼吸特別急,就像得了重病一樣。”

“那他後來攻擊受害者的時候,還像是生病的樣子嗎?”

“不像,他的力氣好大。就算多來兩個人,恐怕也拉不開他。”

“你打傷他的右腿時,他有什麽反應?”

“他隻是仰起頭大叫了一聲,隨後又去咬受害人了,對自己的腿傷根本不管不顧。”

這幾番問答的同時,羅飛已在心中展開分析。死者在案發前便表現出了攻擊性,所以車禍未必是這起血案的直接誘因;死者像是生患重病,可他的身體機能卻很好;從他受傷後的表現來看,此人的感官係統應該沒什麽問題,但他的思維像是被某種異常的情緒控製了,這才導致一係列的反常舉動。

“好了,你先休息休息。等會兒我的助手會給你做份筆錄。”羅飛覺得差不多了,便向陳嘉鑫告辭。就在他邁步要離去的時候,陳嘉鑫忽然又喊了聲:“羅隊長。”

羅飛停步轉頭:“怎麽了?”

陳嘉鑫默然片刻,問道:“我是不是很差勁?”

羅飛認真地搖著頭說:“沒人這麽認為。”

“我打死了那個人,受害人也受了重傷。”陳嘉鑫滿臉沮喪,“這不是最壞的結果嗎?我什麽都沒能阻止。”

“這是突發事件,本來就很難處理。”羅飛想了想,又問,“如果你對自己不滿意,那你告訴我,要怎樣做才有更好的結果?”

陳嘉鑫想了一會兒,自己也找不出答案,隻呆呆地站在那裏發愣。

“先別想太多了,我們回頭再聊。”羅飛有些無奈地拍了對方一下,然後便轉身繞到了巡邏車外。不遠處的張所長見狀立刻迎了上來。

“這孩子不聽勸啊。在派出所當個片兒警最好,巡警什麽的根本不適合他。”張所長往車後努了努嘴,又道,“他還想當刑警呢,你看是那塊料嗎?”

羅飛笑了笑,沒有回答。他快步回到了核心現場。張雨看起來已經完成了一輪驗屍工作,正把沾滿了血汙的手套摘下來。

羅飛湊上前詢問:“怎麽樣?”

“現場也就這樣了。”張雨攤攤手說,“具體的還得回去做血樣分析。”

羅飛“嗯”了一聲,同時他的目光轉向了警戒圈外,那裏的圍觀人群似乎有些**。

“怎麽回事?”羅飛衝著助手小劉喊了一嗓子。後者連忙趕過來解釋說:“記者來了,我們的人在阻止他們拍照。”

羅飛知道記者難纏,便皺眉道:“別跟他們起衝突。趕緊把現場清理清理,撤!”

“明白!”小劉招呼起刑警隊的弟兄,麻麻利利地把死者裝進屍袋。警戒圈外的記者也突破了重圍,抓緊機會“哢嚓嚓”搶拍一氣。

羅飛等人各自上車,派出所的同誌則留在現場善後。在車上羅飛吩咐道:“盡快把死者的身份背景查清楚。然後把現場周邊的錄像都調出來。”

小劉應了一聲,見羅飛好像還有話要說,便眨著眼睛等待下文。

“剛才那個巡警隊的小夥子,叫陳嘉鑫……”

“嗯。”小劉拿出筆記本記下了這個名字,又問,“怎麽了?”

“你去運作運作,爭取把他調到刑警隊來。”羅飛眼望著窗外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