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至於這個鮑依斯,”卡列倫說,“有關他的一切都告訴我。”

當然,監理人實際上說的不是這些詞句,表達的內容也更為微妙。人類可能聽到簡短而急促變換的音調,就像莫爾斯電碼發報機那種連續、快速的聲音。雖然人們記錄下不少超主的語言樣本,但它實在太過複雜,無法分析。即使有哪位翻譯掌握了語言基礎,也會因為語速太快,無法跟上超主的談話。

地球監理人背對拉沙維拉克站著,眺望大峽穀那五彩繽紛的溝壑。十公裏外,溝壑的側壁攫住了陽光的所有能量,絲毫不受距離的阻礙。卡列倫站在高坡的邊沿,幾百米下的陰影中,一列騾車隊蜿蜒而行,緩慢朝深穀挺進。卡列倫覺得奇怪,竟然有這麽多人執著於這種原始的方式,他們本可以舒舒服服地在轉眼之間抵達穀底,卻寧願沿著那些危險的車轍上下顛簸。

卡列倫做了一個不易察覺的手勢。巨大的全景畫淡出視線,隻留下一片幽暗的虛空。辦公室裏的一切,以及監理人職位的繁雜公務又回到了他身邊。

“魯珀特·鮑依斯個性有些古怪,”拉沙維拉克回答,“職業上,他負責動物福利,管理非洲主要保護區一個重點地段,他很有效率,也喜歡自己的工作。因為他要照看幾千平方公裏,我便從我們批準出借的十五個全景觀察儀裏拿了一個給他,當然帶了安全防護。捎帶一句,他拿的那台是唯一帶有全尺寸投影功能的。他陳述的理由很充足,我們就給他了。”

“他的理由是什麽?”

“他想在各種野生動物麵前展示自己,讓它們習慣他,等他真的出現時就不會攻擊他了。這種假設用在憑眼睛看而不是聞氣味的動物上很管用,盡管他最終還是會給咬死。當然,我們還有別的理由。”

“讓他更加合作?”

“正是。我原來接觸他是因為他擁有地球上最好的超心理學圖書館。他禮貌而堅決地回絕了我的借書請求,所以我不得不造訪他。我現在讀完了他的一半藏書,這實在是一種煎熬。”

“這我相信,”卡列倫冷淡地說,“你從那堆垃圾裏發現了什麽?”

“有發現。有十一個局部突破,還有二十七個有望突破。那些材料經過了精挑細選,不過,不能用於取樣目的。證據混入了神秘主義的空想,那或許是人類頭腦產生的最異常的東西。”

“鮑依斯對待這些事的態度呢?”

“他看上去思想開放,抱懷疑態度,但很顯然,若不是他潛意識裏相信這一套,他不會在這上麵花費這麽多時間和精力。我對此提出質疑,他承認也許我說得對。他希望找到一些有說服力的證據,因此一直在做那些實驗,盡管他假裝是在做遊戲。”

“你能肯定他沒有懷疑你的興趣不僅僅是學術性的?”

“相當肯定。這個鮑依斯在很多方麵都很愚鈍,頭腦很簡單。他專門找上這個領域來研究,實在可悲。對他用不著采取什麽特殊措施。”

“知道了。那個昏倒的女孩是怎麽回事?”

“這算是整個事情最有趣的地方。很顯然,簡·莫瑞爾是傳遞信息的通道,但她26歲,就我們以前的經驗而論,她作為最佳聯係人來說年齡太大了,聯係人應該是離她很近的人。結論很明顯。我們不能再等太久了。我們該把她移到紫色那一類。她可以成為活著的地球人中最重要的人物。”

“我會做這件事的。那個問問題的年輕人呢?是出於好奇隨意問的,還是另有動機?”

“他是偶然到那兒的。他的姐姐剛嫁給了魯珀特·鮑依斯。他以前從未見過那些客人。我認為他的問題不是有所預謀的,可能是因為當時的情形很特殊,也許是因為我在場。考慮到這些因素,他提這個問題就沒什麽可奇怪的了。他最大的興趣是航天學,又是開普敦大學太空旅行小組的秘書,顯然要把這個領域當成終身事業。”

“他的事業會很有趣的。話說回來,你認為他會采取什麽行動?我們該如何應對?”

“他無疑會盡快去核實,但他沒辦法證實那些信息是否準確,而且因為消息的來源很特殊,他也不可能拿去發表。就算他這麽做了,會有任何影響嗎?”

“我要權衡一下兩方麵的情況,”卡列倫回答,“我們所受的指令要求不能暴露我們的星球,但他就算知道了也沒法用來做什麽不利於我們的事。”

“我同意。羅德裏克斯會掌握些半真半假的消息,沒有什麽實際價值。”

“看來是這樣,”卡列倫說,“不過我們還是不要這麽肯定。人類非常聰明,常常還很執著。低估他們就會有危險,況且,監視羅德裏克斯先生的研究事業也會很有意思。我要再考慮考慮。”

魯珀特·鮑依斯並沒有真正徹底地弄明白是怎麽回事。客人走後,他變得比平常沉靜了許多,規規矩矩地將桌子挪回牆角。腦子裏的酒精像一層薄霧,讓他無法對發生的一切做任何細致的分析,就連實際發生的情況也變得有點兒模糊了。他迷迷糊糊地覺得發生了一件難以捉摸的重要事件,不知該不該跟拉沙維拉克討論一下。再一想,他覺得那樣做不太老練。總歸是他的小舅子惹出的麻煩,他對揚感到有些惱火。可這是揚的錯嗎?是哪一個人的錯嗎?一想到那終究是他的實驗,魯珀特不免有些自責。他決定忘掉整件事,好在他說忘也就忘了。

要是能找到露絲記事本的最後那一頁,他或許能夠做點兒什麽,可那頁紙卻在混亂之中消失了。揚總是一臉無辜的樣子,而且,也無法指控拉沙維拉克拿走了它。任何人都記不得具體拚出了什麽,隻記得它看上去毫無意義。

最直接受到影響的人是喬治·格瑞森。他永遠忘不了簡跌入他懷裏時感受到的那份驚恐。她突然如此無助,從一個有趣的夥伴變成了一個柔弱、讓人憐愛的對象。女人自古以來總是愛昏倒,有時候並非毫無預謀,而男人們就該挺身而出,做他該做的事。但簡的暈厥完全不是假裝的,不過,就算是刻意計劃也不會有這麽好的效果。喬治後來發現,就是在那一刻,他做出了人生一個最重要的決定。簡無疑是至關重要的女孩,盡管她想法怪異,交友也怪異。他也不打算完全放棄奈奧米、喬伊或者埃爾薩以及——叫什麽名字來著?丹尼絲。但對他來說,已經到了維持一種持久關係的時候。他毫不懷疑簡會答應他,她的感情從一開始就顯露無遺。

他的決定還受到了另一種因素的影響,他對此尚無察覺。今晚的經曆削弱了他對簡那特殊興趣所持有的輕視和懷疑態度。他永遠也不會知道簡昏倒的真正原因,但事實的確如此:這件事消除了兩人之間的最後一道障礙。

他看著躺在飛行器躺椅上的簡,她很蒼白,但還算鎮靜。下麵一片漆黑,上麵滿天星鬥。喬治不知道一千公裏的航程已經飛到了什麽地方,也不用操心這個,這是自動導航機器人的事,它引導他們飛回家,把他們安全送回地麵。控製板顯示還要飛行五十七分鍾。

簡回視著他,笑了笑,輕輕從他的手中抽出自己的手來。

“讓我活動活動吧,”她懇求道,揉著手指,“別擔心我,我真的沒事,現在完全好了。”

“你知道發生什麽事了嗎?你一定還記得什麽吧?”

“不記得。完全是一片空白。我聽見揚提問,後來你們就全都來圍著我忙活了。我覺得隻是有點恍惚。說到底……”

她停住了,決定不告訴喬治以前也發生過這種事。她知道他對這類事情的態度,不想讓他掃興——他要是聽了或許真得給嚇跑了呢。

“說到底什麽?”喬治問。

“哦,沒什麽。我在想那個超主到底怎麽看待這件事。我們大概給他太多材料了,他都沒指望能討到這麽多。”

簡打了一個哆嗦,眼睛有些迷蒙。

“我害怕那些超主,喬治。啊,我不是說他們邪惡,或者什麽類似的愚蠢的形容詞。我相信他們心懷好意,做的事情都是為我們好,隻是不知道他們的計劃到底是什麽。”

喬治不自在地動了動身子。

“人類自打他們來地球的那天就在想這個問題,”他說,“等我們準備好了,他們就會告訴我們。說實話,我沒這麽好奇。再說,我還有不少重要的事情要做。”他轉過來對著簡,握住她的雙手,“我們明天去檔案處,簽一份五年期的協議,好嗎?”

簡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眼前這一切讓她滿心歡喜。

“簽十年的吧。”她說。

揚在等待時機。不能操之過急,他該好好想一想。簡直就像他害怕去做任何驗證,以免他腦袋裏稀奇古怪的期望這麽快就破滅似的。在沒有弄清真相之前,至少他還可以夢想一番。

還有,在采取進一步行動前,他應該去見一下觀測站的圖書管理員。她認識揚,很了解他的興趣愛好,他肯定能說動她。也許這也於事無補,但揚決定做到萬無一失。一周以後可能有個更好的機會。他已經很小心謹慎了,但仍被它逗引得像個小學生一樣躍躍欲試。揚也害怕被愚弄,或是遇上其他別的什麽超主完全有可能會做的事,最終被阻撓了行動,他正在進行的計劃或許很荒誕,但至少沒有別人知道。

他去倫敦的理由很充分。幾周前就都已經安排妥當。雖說他還年輕,沒有資格成為正式代表,但他們三個學生還是想辦法加入了官方隨員團隊,去參加國際天文聯盟會議。這樣的機會實在浪費不得,再說他從童年時代起就再沒去過倫敦了。他對國際天文聯盟會議上的幾十份論文沒什麽興趣,甚至根本就看不懂,所以像任何參加科學會議的代表一樣,隻出席被人看好的講座,其他時間就跟同行聊聊天,或者幹脆外出觀光。

倫敦在近五十年裏變化很大。現在它的人口不到兩百萬,是汽車數量的一百倍。倫敦不再是個大港,幾乎每個國家都是自己生產生活必需品,世界貿易的整體模式已經改變。某些國家仍出產名特產品,但這些產品直接被空運到目的地,貿易通道從大港口轉換到了大機場,最後被拆分成為遍布世界的複雜網絡,不再有那些大型的運輸樞紐了。

有些東西卻還是老樣子。倫敦依然是行政、藝術、學術中心,在這些方麵,沒有任何一座歐陸首府,哪怕一再聲稱自己才有資格的巴黎,可以與之匹敵。一百年前的倫敦人若重返城市,還是可以輕易找到周圍熟悉的條條道路,至少在市中心如此。泰晤士河上架起了幾座新橋,但都隻是原址重建。那些汙穢不堪的老火車站已不見蹤影,被移到了郊區。國會大廈毫無變化,納爾遜那雙孤獨的眼睛仍在向下凝視著白廳,聖保羅大教堂的圓屋頂依然高踞路德門山,隻是有不少新起的高樓大廈來挑戰它的卓然風采。

警衛齊步前行,依然值守在白金漢宮門前。

所有這些都得等一等再看了。揚這樣想著。這是學校假期,他同另外兩位同學一道,住進了一所大學旅店。布盧姆茨伯裏百年來本色未改,仍是旅店和寄宿公寓聚集地,倒不像原來那樣擁擠,不再是一排又一排毫無差別、灰頭土臉的磚房了。

會議的第二天,揚才找到機會。科學中心的大會議廳裏正在宣讀重點論文,這裏離音樂廳不遠,那地方為倫敦成為國際音樂之都貢獻良多。揚想聽一聽這天的第一篇演講,據說它將徹底推翻現有的行星生成理論。

也許它能推翻什麽,可直到中場結束離開時,揚也沒有聽出個大概。他匆忙跑到樓下地址欄前,尋找他想去的房間。

安排樓層的人很有些幽默感,皇家天文學會被放在了大樓的頂層,這讓理事會成員大為欣賞,因為頂層可以一覽泰晤士河和整個城市北部的壯觀景色。環顧左右沒見什麽人,不過揚還是緊緊攥著自己的會員證以備有人查驗,就像那是他的護照一樣。他很快找到了圖書館的位置。

他花了差不多一個小時,終於找到他想要的東西,也學會了怎麽使用那本有幾百萬個條目的恒星大目錄。接近探尋的終點,他緊張得都有些發抖,好在周圍沒人看到。

他把目錄放回它的同類那裏,靜靜坐下,空空凝視著麵前的書牆,過了好一會兒才起身緩步走出門去,穿過一條條寂靜的走廊和秘書辦公室(有人在裏麵忙著給書拆包),下了樓。他沒乘電梯,因為他想放鬆一下,不受任何約束。他原想聽聽另一個講座,但現在已經不重要了。

走上防護堤,兩眼望著泰晤士河緩緩流入海洋,他的思緒依然動**不寧。任何一個像他這樣有正規科學素養的人都難以接受現在他拿到手裏的證據。他無法確定它的真實性,雖然極有可能是真的。他在河堤上慢慢踱著,一個個羅列著基本事實。

事實一:在魯珀特的聚會上,沒有任何人知道他要問什麽問題,連他自己也不知道。這問題是隨著當時的情境自己冒出來的。因此,誰也不會準備什麽答案,他們的腦子裏,也不可能有這個答案。

事實二:NGS 549672對一般人來說毫無意義,除非這人是個天文學家。盡管國家地理調查早在半個世紀前已經完成,但它的存在僅為幾千個專家所知曉。若是隨便拿出一個號碼來,誰也說不清它代表的特定恒星在天上的具體位置。

但——這也就是事實三了,是他剛剛發現的——很小、很不起眼的星球NGS 549672的位置恰恰跟事實相符。那是在船底座的正中央,幾天前揚看見的那道亮閃閃的軌跡從太陽係射入太空深處,它的末端就在那裏。

這簡直是一個不可能的巧合。NGS 549672就是超主的家。不過,接受這一事實卻違背了揚所珍視的科學方法觀。好吧,違背就違背吧。他必須接受一個事實,即:魯珀特的荒謬實驗以某種方式開啟了一個迄今尚未為人了解的認知之源。

拉沙維拉克?這很可能就是問題的答案。這個超主當時沒在圈子裏,但這一點無關緊要。不過,揚對精神物理學的運作機製並不感興趣,他隻關心怎麽使用這些結果。

人類對NGS 549672所知甚少,無法將它同其他上百萬顆恒星區別開來。但那本目錄提供了它的大小、坐標和光譜型。揚用不著做太多研究,幾個簡單的計算就能知道,或者大概知道超主的世界離地球多遠。

離開泰晤士河,朝科學中心那幢耀眼的白色建築走去,此時揚的臉上露出了笑容。知識就是力量——他是唯一一個知道超主來自何方的地球人。他還無法說清自己該如何利用這個信息,但它將安全地儲存在他的大腦裏,等待命運的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