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魯珀特·鮑依斯發出晚會請柬後,客人飛行前來的總裏程數著實讓人吃驚。暫且列出頭一打客人吧:阿德萊德的福斯特夫婦,海地的肖恩伯格夫婦、斯大林格勒的法蘭夫婦、辛辛那提的莫拉維亞夫婦、巴黎的伊萬科夫婦,還有複活節島附近,但在四公裏以下海**的薩利文夫婦。盡管隻邀請三十位客人,卻來了四十多位,魯珀特覺得很受恭維,這與他的預料大體相仿。唯獨克勞塞夫婦讓他失望,但也不過是因為忘記了國際日期變更線的事兒,晚到了二十四小時。

中午時分,各種飛行器在空場擺出壯觀陣勢,晚到的隻能找地方降落,再走上一段距離,至少,在大晴天110華氏度的氣溫下,那距離顯得有點兒長。列陣的飛行器從單座的“小飛蟲”到飛行宮殿般的家用凱迪拉克一應俱全。不過,這年月人們已經不再以出行的時尚評判客人的社會地位了。

“這房子真醜,”簡·莫瑞爾在“流星”飛行器盤旋下降時說,“簡直像個被人踩扁的盒子。”

喬治·格瑞森習慣了老式駕駛,討厭自動降落,他重新調了調下降速度,然後才答話。

“從這個角度評價它不太公平,”他通情達理地說,“從地麵水平看就不一樣了。噢,天啊!”

“怎麽回事?”

“福斯特一家也在。瞧那色彩搭配,到哪兒我都能認出他們來。”

“你不願意跟他們說話,就別說唄。魯珀特的聚會就有這點兒好處:要尋清靜,往人堆裏一躲就行了。”

喬治選了一塊著陸的地方,對準它降落。他們平穩著地,左側也停著一架“流星”,另一側的車是什麽型號,兩個人誰也說不上來。它飛得很快,簡覺得一定很不舒服。她想,那準是魯珀特某個玩技術的朋友自己製造的。她記得好像有條法律禁止人們幹這種事。

一下飛行器,熱浪就像噴燈爆出的氣流一樣擊打著他們。他們身上的水分幾乎被吸幹了,喬治覺得他的皮膚仿佛在開裂。當然,這有一部分要怪他們自己。他們三小時前離開阿拉斯加時就該記得調節艙內的溫度。

“在這兒可要怎麽活啊!”簡氣喘籲籲,“我還以為這氣候可以控製呢。”

“的確可以,”喬治答道,“過去這兒全是沙漠,你看看現在。走吧,進到屋裏就沒事了!”

魯珀特的聲音興高采烈,歡快地在他們耳邊回響。聲音的主人站在飛行器旁邊,兩隻手裏各有一隻酒杯,一臉調皮的樣子俯視著他們。說他俯視,是因為他本人身高十二英尺,還是半透明的,讓人一眼就能“看透”。

“這麽耍弄你的客人合適嗎?”喬治抗議道,一邊去抓飲料,卻隻夠到了他的手,當然是一穿而過,“希望我們進屋的時候,你給我們來點兒真格的。”

“放心吧,”魯珀特笑著說,“我現在就給你下單,你進屋之後就都備好了。”

“兩大杯啤酒,液態氣體冷卻,”喬治馬上說,“我們馬上就到。”

魯珀特點點頭,把一隻手裏的酒杯放在隱形桌子上,按下了同樣隱形的操控器,一下子從人們眼前消失了。

“嘿!我還是第一次看見有人使這玩意兒呢。魯珀特是怎麽弄到手的?我以為隻有超主才有呢。”簡說。

“隻要是他想要的東西,你聽說過有什麽他弄不到手的嗎?”喬治答道,“那就是個玩具。他能舒舒服服地坐在工作室裏,跑遍半個非洲。沒有炎熱,沒有昆蟲叮咬,不用花力氣,冰箱觸手可及。我很納悶,斯坦利和利文斯頓若有知,他們會作何感想?”

熾熱的太陽讓他們中斷了談話,徑直朝房子走去。他們一靠近前門(從麵前的一片玻璃牆上認出它來並不容易),門就自動打開了,霎時間號角齊鳴。簡覺得自己肯定得被這號角聲折磨一整天。

現任鮑依斯夫人在涼爽宜人的前廳迎接他們,事實上,她才是賓客盈門的主要原因。大概半數的人是為了看看魯珀特的新家,拿不定主意的那些人最後是被魯珀特新妻的報道吸引來的。

要形容她,用一個詞再合適不過:風情萬種。雖說這裏美女如雲,但她進屋的那一刻,男人們的目光全被吸引過去了。喬治猜,她有四分之一黑人血統。希臘美女的身材,長發流光溢彩,唯有暗色的皮膚——隻能拿那個用爛了的詞“巧克力色”來形容——讓人看出她的混雜血統。

“你們是簡和喬治,對吧?”她開口道,拉著簡的手,“真高興見到你們。魯珀特正在調一種複雜的飲料,來吧,去見見大家。”

她那渾厚的女低音讓喬治覺得後背上下一陣發癢,就好像有人在把他脊梁骨當笛子吹。他不安地看了看簡,後者勉強在臉上擠出一個做作的笑容來。他終於穩住了自己的情緒。

“非、非常高興見到你,”他支吾道,“我們一直盼著這次聚會。”

“魯珀特的聚會每次都很精彩,”簡加了進來。她在“每次”上加重語氣,不難看出她想的是“每次他結婚”。喬治有點兒臉紅,朝簡投去責備的一瞥,但看來他們的女主人並沒有介懷。她滿心友善地引著他們進了主客廳。客廳被占了一半,魯珀特眾多朋友的代表們濟濟一堂。魯珀特自己則坐在一個類似電視工程師的操控台前,喬治尋思,就是這個裝置把魯珀特的圖像發送到外麵迎接他們的。魯珀特正忙著為兩個剛到停車場的客人製造驚喜,抽空跟簡和喬治打了聲招呼,為剛才把他們的飲料給了別人而道歉。

“那邊有不少喝的,自己去找吧,”他說,一隻手朝身後隨便揮了一下,另一隻手依然按著各種控製鍵,“別拘束。這裏的大多數人你們都認識。其他人瑪婭會給你們介紹。謝謝你們光臨。”

“謝謝你邀請我們。”簡有些含混地說。喬治抬腿朝酒吧走去,簡也隨後跟上,跟認識的人打打招呼。在場的人裏頭他們有四分之三不認識,這是魯珀特的聚會上常有的事兒。

“咱們到處探索一下吧,”喝過飲料,跟熟人一次次擺手之後,簡對喬治說,“我想看看這房子。”

喬治不加掩飾地回頭瞧了一眼瑪婭·鮑依斯,跟上了簡。簡一點也不喜歡他那種迷離的目光。男人本質上喜歡妻妾成群,這真讓人討厭,但從另一方麵看,如果他們不這樣……是啊,說到底,也許還是這樣更好些。

喬治很快恢複了常態,他們開始研究魯珀特新居的種種奇觀。這房子兩個人用太大了,但是從經常需要容納這麽多人的角度看,也剛好合適。房子有兩層,上層要比下層大很多,向外凸出,在底層四周投下一片陰涼。屋子的機械化程度很高,廚房簡直就像一架客機的客艙。

“可憐的魯比!”簡說,“她肯定會喜歡這房子的。”

“就我所知,”喬治說,他不怎麽同情那位前鮑依斯太太,“她跟澳大利亞男友過得很開心。”

對這種盡人皆知的事簡也無法反駁,於是就換了個話題。

“她特別漂亮,是吧?”

喬治對這種圈套一直保有足夠警惕。

“啊,就算是吧,”他漠然地說,“當然,還得有人喜歡那種深膚色的。”

“你不喜歡吧,我想?”簡甜蜜地說。

“別吃醋,親愛的,”喬治笑了,捋了一下她淺金色的頭發,“我們去看看書房吧。你覺得它應該在哪一層?”

“應該在上麵。下麵沒有更多房間了。再說,這也跟整體的設計相配。所有飲食起居等等都歸在一樓,這兒屬於娛樂遊戲區——不過我還是覺得把遊泳池放樓上有點兒發瘋。”

“我想這裏麵有一定的原因吧,”喬治說著,試著推開一扇門,“魯珀特蓋房子的時候一定采納了相對成熟的建議。我認為這不可能是他一個人幹的。”

“你說得也許對。要是他自己幹,就會出現沒有門的房間,或者哪兒也不通的樓梯。實際上,要是全都由他一個人設計,這房子我都不敢進門。”

“我們到了,”喬治帶著導航員完成著陸一般的驕傲說,“這就是鮑依斯家新居的傳奇收藏。隻是不知道魯珀特到底讀過多少。”

書房橫貫整個二樓,但實際被縱向排列的大書櫃劃分成六個小屋。如果喬治沒記錯的話,這裏的藏書多達一萬五千冊,幾乎包括各類巫術、精神研究、占卜、心靈感應的所有出版物,以及隸屬精神物理學範疇各類難解現象的全部著作。在這個理性的時代,擁有這種嗜好的人絕無僅有,也許這不過是魯珀特逃避現實的一種特殊方式。

喬治一進屋就聞到了一種味道。很輕微,但又很刺鼻,不太難聞,也不太怪。簡也注意到了,皺著眉頭辨別著。也許是醋酸,喬治覺得非常接近,但又摻進了其他什麽東西……

書房盡頭是一個小小的開放空間,裏麵隻能放下一張桌子、兩把椅子跟幾塊靠墊。這大概是魯珀特讀書的地方。這會兒就有個人在那兒讀書,光線暗得有些反常。

簡倒吸了一口氣,一下抓住了喬治的手。這種反應情有可原:電視裏看見的跟實際遇到總歸不是一回事。喬治很少對什麽事情大驚小怪,立刻反應過來。

“希望我沒有打攪您,先生,”他禮貌地說,“我們沒想到這兒會有人。魯珀特從未告訴我們……”

超主把書放下,仔細看了看他們,然後繼續讀了起來。這個舉動對於一個能夠同時讀書、說話,或許還能幹其他好幾種事情的生物來說並不算失禮。不過,此情此景對人類的旁觀者來說不啻是精神分裂。

“我叫拉沙維拉克。”超主和悅地說,“我恐怕不太合群,但魯珀特的書房是個不容錯過的地方。”

簡幾乎神經質地笑出聲來,但還是努力克製住了。她注意到,這位不期而遇、同被邀請的客人每兩秒鍾就能讀完一頁。她並不懷疑他每個字都讀進去了,就是不知道他能不能兩隻眼睛分別讀不同的頁麵。然後呢,當然嘍,她暗自想,他可以學盲文,然後用自己的手指……想來想去,她隻覺得又滑稽又不自在,於是她強忍住想象,加入談話。畢竟不是每天都有機會跟地球的主人交談的。

喬治與超主互相介紹自己後,就讓她閑談起來,隻希望她別說出什麽不得體的話。跟簡一樣,他從未麵對麵接觸過超主。盡管超主們混跡於社交場合,跟政府官員、科學家以及其他人處理各種事務,但他從沒聽說有哪一個出席一般的私人聚會。看來一切非同一般,並不僅僅是什麽私人聚會。魯珀特手裏的那件屬於超主的器材也暗示了這一點,這讓喬治腦子裏畫了個大大的問號:到底發生了什麽事?他要是能有機會把魯珀特堵在牆角,一定要好好問個究竟。

椅子太小,拉沙維拉克就坐在地板上,顯然還算舒服,沒去碰一米外的那些靠墊。這樣坐著時,他的頭離地麵兩米高,給了喬治一個研究地外生物的好機會。可惜,他對地球生物都不怎麽了解,也就不能指望學到任何新東西。隻有那種特別的、說不上討厭的酸味算得上新知。不知道人類的氣味對超主來說怎麽樣,希望聞起來不錯。

拉沙維拉克一點兒也不像人類。喬治能夠理解如果未開化的原始人打老遠看他們,驚恐之中的確會把他們當成鳥人,這麽一來,也就容易讓人聯想到慣常的惡魔形象。但是,近距離接觸時,有些幻象就消失了。小小的犄角(喬治琢磨,那到底有什麽功用呢?)像是按規格造出來的,但身體既不像人,也不像任何地球上的動物。超主來自全然迥異的進化圖譜,既不是哺乳動物,不是昆蟲,也不是爬行動物,是不是脊椎動物也不得而知——他們堅硬的外殼可能是唯一的支撐骨架。

拉沙維拉克的翅膀收攏著,讓喬治無法一看究竟,但他的尾巴像一根裹著盔甲的橡膠管,卷曲地壓在身子下麵。那著名的“惡魔的尾梢”不太像箭頭,更像一個扁平的菱形。現在人們普遍接受的推測是,它使飛行更穩,就像鳥兒尾巴上的羽毛一樣。科學家靠這些有限的實證和想象,推斷超主來自一個引力低、大氣密度高的世界。

魯珀特的叫喊聲突然從一個隱藏的揚聲器裏傳來。

“簡!喬治!你們躲到哪個鬼地方去了?快下來,到大夥兒這兒來。我們要開始了。”

“也許我也該走了,”拉沙維拉克說著,把他的書放回書架。他做這件事毫不費力,並沒從地上站起來。喬治第一次注意到他的雙手各有兩個相對的拇指,中間夾著五根指頭。喬治想,要是他們用的是十四進位製,做算術還不得把我煩死。

拉沙維拉克站立起身的一幕令人大開眼界,超主彎下身子以免碰到天花板,讓人想到即使他們急於同人類打成一片,實際交往中的困難也不容忽視。

半個小時內又來了幾撥客人,屋裏擠得滿滿當當。拉沙維拉克的出現讓事態更為惡化,因為旁邊幾間屋子的人也都跑過來看熱鬧。魯珀特對這場轟動揚揚自得。簡和喬治沒那麽高興,因為沒人注意到他們,事實上他們站在超主身後,別人幾乎看不到。

“到這兒來,拉沙,見見朋友們,”魯珀特嚷道,“坐沙發上,你就不會碰到天花板了。”

拉沙維拉克的尾巴掛在肩膀上,穿過屋子時,就像一條破冰船艱難地在冰層中破路前行。他在魯珀特身邊一坐下,屋裏的空間又立刻顯得大了起來,終於讓喬治鬆了口氣。

“他站著的時候,我簡直要得幽閉恐懼症。我奇怪魯珀特怎麽把他弄來的,看來這聚會還挺有意思。”

“魯珀特當著眾人的麵那麽跟他說話,他好像也不在意,真是挺奇怪的。”

“我敢說他在意。魯珀特的麻煩在於他太愛出風頭,又不講策略,就像你提的某些問題一樣!”

“哪些問題?”

“比如‘你到這兒多久了?’‘你跟監理人卡列倫關係如何?’‘你喜歡地球嗎?’說真的,親愛的,你怎麽能這麽跟超主說話!”

“我看不出為什麽不能。總該有人開個頭吧。”

眼看兩人就要爭個你死我活,這時肖恩伯格夫婦過來搭話,才把他們岔開。兩個女人到一邊議論鮑依斯太太去了,男人們朝另一邊走去,議論的無外乎也是同一件事,盡管著眼點不同。本尼·肖恩伯格是喬治的老朋友,對此掌握不少內情。

“看在老天的分兒上,別跟任何人講,”他說,“露絲都不知道,是我把她介紹給魯珀特的。”

“要我看,魯珀特根本配不上她。”喬治明顯是出於嫉妒,“不過,這也長不了。很快她就會厭倦他的。”這念頭讓他感到莫大寬慰。

“那你可要失望了!她不但長得漂亮,人也很好。是得有人好好****魯珀特了,此人非她莫屬。”

這會兒,魯珀特和瑪婭兩人坐在拉沙維拉克旁邊,頗為隆重地接待著各位賓客。魯珀特的聚會很少有什麽焦點,一般來說會分成五六個單獨的小圈子,談論各自感興趣的話題。這次就大不一樣了,大家都被吸引到了同一個興趣點上。喬治為瑪婭感到有些憤憤不平。這本該是她一展風采的日子,卻被拉沙維拉克遮去了不少光芒。

“哼,魯珀特是用什麽鬼法子請到超主的?”喬治咬了一口三明治說,“我沒聽他說過,可你看他那若無其事的樣子。他邀請我們的時候提也沒提。”

本尼咯咯笑了幾聲。

“就算他的一個驚喜吧。你最好直接問他。不過,說到底這也不是頭一次。卡列倫去過白宮和白金漢宮的宴會,還有……”

“哎,那可不一樣!魯珀特不過是一個普通公民。”

“也許拉沙維拉克恰好也不過是個普通的超主呢。不過你最好問他們自己。”

“我會問的。”喬治說,“等我逮到魯珀特一個人的時候,我就去問他。”

“那你得等到猴年馬月啊?”

本尼說對了,不過聚會正在升溫,等一會兒也沒關係。拉沙維拉克的出現帶來的輕微騷亂已經退去。還是有一些人圍著超主,但別處也開始形成一個個小圈子,氣氛變得十分自然。那個薩利文又在繪聲繪色地講他最近的海底考察,他周圍的一夥人聽得津津有味。

“我們還不清楚它們能長到多大。”他說,“離我們基地不遠處有個峽穀,裏頭住著真正的巨無霸。我有一次見過它,它的觸須展開足足有三十米,下周我要去找找它。有人喜歡把那種奇特的動物當作寵物來養嗎?”

女人堆裏有人嚇得驚叫起來。

“天啊!想想我都渾身起雞皮疙瘩!你真是太有膽量了。”

薩利文顯得很驚訝。

“這我從沒想過,”他說,“當然了,我做了適當的防範措施,但我從未遇到什麽真正的危險。那些烏賊知道它們吃不了我,隻要我不靠得太近,它們就沒事兒。大多數的海洋動物都不會招惹你,除非你妨礙了它們。”

“不過,說真的,”有人問道,“你是不是早晚會遇到一種認為能吃掉你的動物?”

“噢,”薩利文輕快地說,“這種事兒偶爾是會發生的。我盡量不去傷害它們,因為我要跟它們交朋友。如果遇到什麽事,我隻須把幾個噴射器開足馬力,一般來說一兩分鍾我就擺脫了。如果我忙於工作不能停下來,就用幾百伏的電流胳肢它們。這招很見效,它們再也不會來騷擾我。”

在魯珀特的聚會上總能遇到些有趣的人。喬治這樣想著,踱步走向另一個圈子。魯珀特的文學口味或許單調,但他的交友圈卻很廣。喬治都用不著轉身,就能瞧見一個著名的電影出品人、一個沒什麽名氣的詩人、一個數學家、兩個演員、一個原子能工程師、一個狩獵監督官、一個新聞周刊編輯、一個世界銀行的統計專家、一個小提琴演奏家、一個考古學教授和一個天體物理學家。喬治本人的專業——電視工作室設計——就隻有他這麽一個代表,這正好,他反正不想談職業上的事。他喜愛自己的工作:的確,在這個年代,人類曆史上頭一遭,沒人再從事自己不喜歡的工作。不過,喬治更喜歡在下班後將自己的這部分心思也隨著工作室的門一道鎖上。

喬治終於在廚房逮到了魯珀特,他正在那兒做飲料實驗。看他那兩眼迷離的神色,真不忍心把他拽回人世,但如有必要,喬治不會手軟。

“往這兒看,魯珀特,”他開口道,自己往旁邊的桌子上一坐,“我看你該給我們大家一個說法。”

“嗯,”魯珀特琢磨著,舌頭在嘴巴裏轉著圈,“恐怕,杜鬆子酒放得稍稍有點兒多。”

“別打岔,別裝作喝醉了,我知道你清醒得很。你那超主朋友是打哪兒來的?他在這兒幹什麽?”

“我沒告訴過你嗎?我以為我給每個人都解釋過了。你沒在場,對了,你們躲書房裏去了。”魯珀特吃吃一笑,那樣子讓喬治十分不快,“是書房把拉沙招來的。”

“奇事!”

“怎麽?”

喬治停了一下,覺得回答需要策略。魯珀特非常看重他那些獨特的藏品。

“哦,你要是認為超主了解科學的話,就無法想象他們會對諸如精神現象等其他無聊的事情感興趣了。”

“不管無聊與否,”魯珀特回答,“他們對人類的心理感興趣,而我的一些藏書可以教他們不少知識。我搬來這兒之前,有一位不知該叫低超主還是超低主的助理找到我,想借用我最珍貴的大概五十卷藏書。是不列顛博物館圖書館的管理員給他們推薦的。當然,你可以猜到我是怎麽回答的。”

“我想不出來。”

“我很客氣地回答說,搜集這些書花費了我二十年時間。我歡迎他們讀我的書,但這幫該死的隻能在這兒讀。所以拉沙就來了,每天讀上二十卷。我倒要看看他能讀出什麽來。”

喬治琢磨著他的話,最後不以為然地聳了聳肩。

“坦白地說,”他說,“我對超主的評價降低了。我認為他們該把時間用在更有用的事情上。”

“你是個不可救藥的唯物論者,我沒說錯吧?簡肯定不同意你的看法。就算從你所謂實用的觀點看這件事,他們的興趣也不無意義。要跟某個原始種族打交道,你總得研究一下他們的迷信吧!”

“應該吧,”喬治不置可否地說。桌麵感覺很硬,他站了起來。魯珀特終於調出了讓他滿意的飲料,連忙趕回客人那兒去。客人也在嚷著要他到場。

“嗨,等等!”喬治攔住他,“趁你消失前我還有個問題。你嚇唬我們的那個雙向可視配件是從哪兒搞來的?”

“一樁小小的交易。我提出這東西對我這種工作很有用,拉沙把這建議提交給上層了。”

“原諒我太笨,你的新工作是什麽?我想,是跟動物有關吧。”

“沒錯。我是個超級獸醫。我管的地盤有一萬平方公裏的叢林,既然患者不能前來就診,我就隻好去找它們。”

“基本上是個全職工作。”

“是啊,當然不涉及那些小型動物,劃不來,隻包括獅子、大象、犀牛等等。每天早上我把控製器調到一百米的高度,自己坐在屏幕前巡視整片地區。如果我看見哪隻動物有了麻煩,就登上飛行器前去,希望我的臨床救助能管點兒用。有時候還要耍點小技巧。像獅子這類動物還好說,但要從空中朝犀牛投射麻醉飛鏢,那可就慘了!”

“魯珀特!”隔壁的屋子裏有人大聲喊著。

“看看你幹的好事!你弄得我把客人們都忘了。這兒呢,拿著這個托盤。這些杯子裏摻了苦艾酒,我可不想把它們搞混了。”

直到太陽快落山,喬治才找到去屋頂的路。煩心事一件又一件,讓他感到有些頭疼,隻想逃離樓下的喧囂和混亂。簡跳舞跳得遠比他好,正陶醉其中不肯離開。這讓喬治很惱火,借著酒性引發的那點兒脈脈溫情,現在隻能空對漫天星鬥抒發。

他乘電梯來到樓上,然後爬上空調通風口四周的盤旋樓梯。樓梯直通天花板的出口,上去就是寬闊平坦的屋頂。魯珀特的飛行器停在一邊,中心區域是一個花園,已經略顯荒蕪,其餘的地方就是觀察台了,有幾把椅子放在那兒。喬治撲通往一把椅子上一坐,用帝王般的目光掃視著四周,一時間有了一種君臨天下的感覺。

客觀地說,這裏的景致的確不錯。魯珀特的房子建在一個大盆地的邊沿,坡麵往東延伸,五公裏外就是大片的濕地和湖泊。西麵的地勢平坦,叢林幾乎貼近了魯珀特的後門口。至少五十公裏外,大山的輪廓線如一道高牆,朝南北兩個方向綿延而去,消失在視線以外。白雪散布在峰巒之巔,太陽在收工前的最後幾分鍾點燃了山頂的片片雲朵。望著遠處的一座座營壘,喬治立時感到敬畏有加,腦子一下子清醒了。

太陽一落下,一顆顆星星便不顧體麵匆忙登場,卻全都是他不認識的。他找了一遍南十字星,但也沒找到。他對天文知之甚少,隻認識幾個星座,相熟的老友沒有出現,讓他感到失落。叢林裏飄來的種種噪音簡直近在耳畔,令人不安。喬治想,吸足了新鮮空氣,在吸血蝙蝠之類可愛的家夥飛過來搭訕之前,趕緊回去吧。

他剛想往回走,就看見另一個客人從天花板出口爬了上來。天色太暗,喬治看不清來人,便喊了一聲:“嘿,誰啊,是不是也忍受不下去了?”黑暗中那個人笑了起來。

“魯珀特要放電影了。我以前都看過了。”

“來支煙吧。”喬治說。

“謝謝。”

就著火光——喬治喜歡打火機這種古董——他看清了這個客人的臉。這是一個非常英俊的黑人男子,有人說過他的名字,但喬治立刻就給忘了,其他二十位陌生客人的名字他也沒記住。不過,他身上有種東西似曾相識,喬治一下子想起來了。

“我想我們沒有真正見過麵,”他說,“不過,我猜你是魯珀特的新內弟,對吧?”

“對。我叫揚·羅德裏克斯。人們都說我跟瑪婭長得很像。”

喬治不知是否該對揚就結下的這門新親戚表示同情,想了想,覺得還是讓這可憐的家夥自己去發現好了。再說,也許魯珀特這一次真能安定下來呢。

“我叫喬治·格瑞森。你是頭一回參加魯珀特這種知名聚會吧?”

“是的。你能一下子見到很多新朋友。”

“還不光是人。”喬治補充說,“這是我頭一次在聚會上見到一個超主。”

對方遲疑了一下,喬治以為自己觸到了一個敏感話題。但聽回答才知道不是。

“我以前也從沒見過,在電視上看見的不算。”

談到這兒,兩人都沒了話題。過了一會兒,喬治才發現揚實際是想單獨待著,況且天氣變冷了,他便離開了頂棚,回到聚會中去。

叢林這時一片寂靜。揚獨自倚在彎曲的通風進氣牆體上,耳邊隻能聽見這房子用它那機械肺呼吸時發出的輕微噪聲。孤獨讓他感受良多,他就喜歡一個人待著,但又感受到一種巨大的失落感,而這是他完全不想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