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用五十年的時間去改變世界和人類,足以使兩者麵目全非,無法辨認。完成這種使命所需要的,是健全的社會工程學知識、對最終目標的高瞻遠矚以及足夠的實力。

超主擁有這一切。盡管目的秘而不宣,但他們顯然擁有足夠的知識和實力。這實力形式多樣,隻為極少數命運受超主統治的人們所知。那力量珍藏在他們巨大的飛船中,有目共睹。但除昭示眾人的沉睡力量外,還有其他微妙得多的武器。

“所有政治問題,”有一次卡列倫告訴斯托姆根,“隻要施以正確的力量,都能解決。”

“這聽上去實在有點兒玩世不恭。”斯托姆根含混地回答,“就好像說‘強權即公理’一樣。在我們過去的年月,使用權力明顯無法解決任何問題。”

“關鍵的是‘正確’一詞。你們從未擁有過真正的力量,或者,沒有足夠的知識去使用它。所有問題都如此,存在高效率和低效率的處理方式。比如,你們的某個國家的統治者喪心病狂,想要反對我,對付這種威脅,最無效的手段是動用以原子彈為形式的幾十億的馬力。如果我用了足夠的炸彈,問題也就一了百了了。但就像我說過的一樣,這是低效方法,哪怕它沒有別的缺陷。”

“高效的解決辦法呢?”

“隻需要小無線電發射機那麽大的能量,以及一點兒操控技巧。因為決定一切的是力量的使用,而不是力量的大小。如果希特勒無論走到哪兒,總是有人在他耳邊低語,或者有個音符一直高聲響著,淹沒其他所有聲音,讓他睡不成覺,整日整夜灌進他的腦子,他這個德國大獨裁者的日子能長得了嗎?這種手段毫不殘忍,你同意吧?分析下來,就結果而言,它卻與投放一枚氚彈差不了多少。”

“我明白了,”斯托姆根說,“這種聲音躲不了嗎?”

“如果我覺得理由足夠充分的話,我的這個——哦,設計,能向任何地方發送聲音。因此,我從不會使用過激手段來維護我的立場。”

這麽說,那些飛船隻不過是象征物,現在,整個世界都明白了,除了卡列倫這一艘以外,其他全是幻影。

不過,它們一出現,就改變了地球人的曆史。現在,任務已經完成,它們的功績將世代流傳下去。

卡列倫估計得很準。情緒上的震動很快就過去了,但仍有不少人,盡管自豪地認為自己絲毫沒有迷信的思想,卻始終無法麵對超主中的任何人。這裏麵有點兒奇怪,無法用理性和邏輯來解釋。中世紀時,人們相信並害怕魔鬼,但現在是21世紀——難道說,到頭來真有所謂的種族記憶這回事兒?

當然,人們普遍假定超主或者同種類的生物曾與古人類有過激烈衝突,這種相遇一定存留在遙遠的過去,而在有記錄的曆史中找不到它的任何痕跡。還有一個謎,卡列倫不會幫忙解開它。

超主們雖然已經在人類麵前亮相,但卻很少離開他們唯一的飛船。或許地球讓他們的身體不舒服,他們的個頭和翅膀,說明他們來自一個引力小得多的世界。從沒見過他們什麽時候不戴那條機械結構複雜的腰帶,一般認為那是用於控製體重和互相聯絡的。直接暴露在陽光下會讓他們痛苦,連幾秒鍾都忍受不了。一旦他們必須外出,無論時間長短都得戴上墨鏡,因此看上去怪模怪樣的。盡管他們好像可以呼吸地球的空氣,但有時還是帶著氣筒,偶爾吸上一口提提神。

他們的超然態度可能完全是身體上的原因。隻有很少一部分人實際見到過某位超主。沒人猜得出卡列倫飛船上到底裝了多少。看到他們同時出現時最多不超過五個,但巨大的飛船裏也許有幾百甚至幾千。

從很多方麵看,超主的露麵帶來的問題比他們解決的問題更多。他們的來曆依然沒有弄清,其生物屬性也引發出無盡的猜測和思索。他們可以在許多問題上直言相告,但就另一些問題,他們的行為就隻能用“神秘”來形容。不過,總體說來,除了科學家,誰也不關心這個。一般的人大概都不願意碰到這些超主,但還是打心眼兒裏感激他們為地球所做的一切。

按過去時代的標準,這就是烏托邦。無知、疾病、貧困和恐懼實際上已不複存在。戰爭的記憶就像黎明時消失的噩夢一樣,與過去一同隱沒,很快就成了所有活著的人經曆之外的事了。

人類的精力直接被引入建設性的渠道,地球的麵貌得以重塑。這完全就是一個新世界。那些對前幾代人來說已經很不錯的城市又被重建,或者由於不再有用而被荒廢,當成了博物館標本。工商業模式已經完全改變,很多城市就這樣遭到廢棄。生產大部分自動化——機器人工廠為消費者提供源源不斷的產品,生活必需品完全免費。人們要麽是為了奢求某種高檔享樂而工作,要麽就什麽工作都不做。

這是一個大同世界。原有國家的舊名字仍在使用,但這不過是為了有個方便的郵政區劃。世界上沒有人不會講英語、不認識字、看不到電視或不能在二十四小時內到達地球的另一麵。

犯罪實際上已經消失。犯罪既沒有必要,也不可能。誰都不缺少什麽,偷竊毫無必要。此外,所有潛在的罪犯都知道超主的監控無處不在。在統治的初期,他們為維護法律和秩序所做的幹預十分有效,教訓令人刻骨銘心。

由情感引發的犯罪雖然並未絕跡,但是至少幾乎少有耳聞。現在,大多心理問題都已得到解決,人類心智多了一份理性,少了一份感性。前幾代人可能會稱為惡行的事,現在看來不過是古怪行為,或者頂多算得上有失體統。

最顯著的變化是20世紀特有的瘋狂發展速度放慢了,生活較前幾代人更悠閑。雖然有少數人覺得日子過得缺乏**,但對大多數人來說更平靜、更祥和了。西方人重新學會了世界其他地方的人從未忘卻的東西:隻要不是徹底的懶惰,悠閑地生活絕非罪過。

不管未來會帶來什麽問題,時間還是一樣輕快前行,從人們手邊溜走。現在的教育更為徹底,持續的時間更長。很少有人在20歲前離開學校,而這時也僅僅完成了第一階段的教育,經過旅行和體驗,拓寬了思想,然後他們在25歲時回到校園,再讀上三年書。盡管這樣,他們日後或許還要偶爾進修幾門自己感興趣的課程。

人類延長的學習期超過了體格成熟的最初階段,由此衍生很多社會變革。有些改變是早在幾代人之前就必須要麵對的,但早期人們拒絕麵對挑戰,或者假裝沒必要變革。值得一提的是性的習俗模式——如果之前的單一方式也算是一種習俗模式的話——發生了根本改變。兩個發明徹底動搖了傳統的根基,諷刺的是,這些發明完全來自人類,跟超主毫無幹係。

頭一個發明是絕對可靠的口服避孕藥,第二個發明跟指紋識別同樣可信,通過對血液進行極其細致的分析來鑒別新生兒的生父。這兩種發明對人類社會造成的影響隻能用“破壞性”三個字來形容,清教徒的狹隘思想殘餘被一掃而光。

另一個巨大變化是新社會極大的流動性。完善的航空交通讓任何人都能在片刻間前往另一個地方。天空比地上的道路更為寬裕通達,21世紀在較大範圍內重複了美國建立“車輪上的國家”的壯舉,它讓世界長了翅膀。

說翅膀也不確切——普通的私人飛行器和空中客車就沒有翅膀,也沒有可見的控製台麵。連舊式直升機笨拙的螺旋槳也被淘汰了。不過,人類還未發現反引力,隻有超主掌握這個終極秘密。人類的空中汽車靠的是萊特兄弟理解的那套原理。噴氣動力直接作用,輔以形式更微妙的高度控製,將飛行器前推升入空中。無處不在的小型空中汽車打破了人類不同族群的最後界限,這是超主的法律法規所不能企及的。

更深刻的變化也已發生。這是一個完全世俗的時代。超主到來之前存在於世的那些信仰,隻有一個經過淨化的佛教派別(它或許是最為嚴苛的一種宗教)存活下來。以奇跡和啟示為基礎的宗教信條徹底崩潰。隨著教育的興盛,宗教日漸衰微,但超主一時並未明確立場。時常有人問起卡列倫對宗教的看法,他總是回答說這是個人的事情,隻要不妨礙別人的自由就行。

如果不是人類的好奇心重,舊的宗教信仰或許會再持續幾代人。人們知道超主能回到過去,因此曆史學家多次請求卡列倫出麵平息關於古代的一些論戰。也許是這些問題讓他心煩,但更有可能的是,他很清楚自己的慷慨相助會帶來什麽結果……

他以永久借用的形式給了世界曆史基金會一台儀器。那隻是一台電視接收機,帶有一個精致的控製器,用來控製時空同步。它可能與卡列倫飛船上複雜得多,且無人知曉操作原理的機器相連接。隻消在控製器上輕輕一按,朝向過去的窗口就打開了。人類五千年的全部曆史轉瞬間近在眼前。機器去不了更早的時空,屏幕上一片空白,令人沮喪。也許這是自然的原因造成的,也許超主刻意不想讓人看到。

盡管任何有頭腦的人都清楚,世界上所有的宗教著述都可能不真實,但這次探究帶來的震撼仍十分強烈。新的發現不容置疑,超主使用了某種不為人知的魔法,讓人看見世上所有主要宗教的真正起源。它們中的大部分都出於高貴的目的,能夠振奮人心——但這並不足以讓它們繼續存在。幾天之內,人類的各種救世主便失去了神性。在強烈而冷靜的真理之光的照耀下,兩千年以來支撐了幾百萬人的信仰如朝露一樣消散。宗教塑造的善與惡也一朝成為過去,再也不能影響人類的心智。

人類失去了古老的神靈,現在他們已經成熟,不再需要新的神靈。

不過,很少有人發現,宗教沒落的同時,科學也在衰退。技術方麵人才濟濟,拓展人類知識前沿的創新者卻寥寥無幾。好奇心依然存在,受安逸生活的滋養與縱容,但人類卻無心顧及基礎科學的研究。花上一輩子時間破解那些超主早就揭開的謎,實在沒有出息。

這種衰退部分地被動物學、植物學和觀測天文學等記述科學的巨大繁榮所掩蓋。從未出現過如此眾多的業餘科學家,出於自身愛好而搜集數據事實,卻少有理論家總結這些事實的相關性。

各種紛爭和衝突的終結也意味著創造性藝術的終結。專業和業餘的表演家多如牛毛,但一整代都沒有出現真正優秀的文學、音樂、繪畫或雕塑作品。世界仍停留在過去的輝煌中,那過去再不複返。

隻有少數哲學家感到焦慮。人類過於沉迷於享受新發現的自由,無法透過眼前的樂趣看到未來。烏托邦終於降臨,它帶來的新奇尚未被所有烏托邦的天敵——厭倦所襲擾。

或許超主對此已有答案,就像他們解決其他所有問題那樣——超主已經來了一代人的時間,人們並不比以前知道得更多,沒人知道他們的最終目的是什麽。人類開始相信他們,堅信卡列倫和他的夥伴們是出於超人的利他主義動機才遠離家鄉來到地球的。

希望的確是利他主義。對超主的政策是否始終符合人類的福祉,仍有些人心存懷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