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每周一次的會議總是讓會議室裏擁擠不堪,今天更是人滿為患,擠得記者們都無法寫字。他們一次次地相互抱怨卡列倫太保守,考慮不周。在地球的任何地方他們都能攜帶相機、錄音機之類專業的技術設備,但在這兒,他們隻能依靠老掉牙的紙和筆,更不可想象的是,還有速記。

當然,有過那麽幾次,有人偷偷帶了錄音機進場,又瞞天過海帶了出去,可打開一看,發現機芯在冒煙,說明這種嚐試毫無意義。現在所有人都明白了,為什麽超主三番五次警告他們,為了自身利益要把手表等金屬物件留在會議室外。

但卡列倫自己卻把會議全程統統錄下來,這就更不公平了。疏忽大意或者錯誤領會了意思的記者(雖然這種情況不多)會被召去開一個令人不快的短會,重放錄音,讓他們仔細聽監理人到底說的是什麽,這種小會隻開一次就足夠了。

奇怪的是消息是怎麽傳出去的。先前並沒有通知,但每次卡列倫有重要聲明發布的時候,會議室總是滿滿當當。這種情況平均每年能有兩三次。

大門開啟,沉默立刻降臨在低聲說話的人群中,卡列倫向前走上講台。光線很暗——無疑這種亮度接近超主微弱的太陽光——地球的監理人沒像在戶外那樣戴著墨鏡。

對人們嘈雜的問候他僅回答了一個公式化的“各位早上好”,然後轉向人群前排的一位身材高大、十分著名的人物。這位古爾德先生是記者協會的元老,讓人想起那個有趣的笑話——管家對主人回稟:“來了三位報社記者,老爺,還有一位來自泰晤士河的紳士[3]。”——他就是裏麵的那位紳士,穿著和舉止就像一位老派外交家,任何人都會毫不遲疑地信任他,任何人也從未對他感到失望。

“今天實在太擠了,古爾德先生。一定是新聞短缺吧。”

來自泰晤士河的紳士笑了一下,清了清嗓子。

“我希望您可以改變這一狀況,監理人先生。”

他專注地看著卡列倫,後者在思考著如何回答。

真是不公平,超主們的臉像戴著一塊堅硬的麵具,看不出一絲情緒的流露。一雙很大很寬的眼睛,即使在這種微弱的光線下,瞳孔也縮得很小,莫測高深地凝視著人們坦誠而好奇的眼睛。如果那凹陷的、黑陶般的曲麵能叫作臉頰的話,一對呼吸的孔洞在臉頰一左一右,隨卡列倫那未必存在的、加工著地球稀薄空氣的肺髒發出微弱的鳴音。古爾德能看見一叢細小的白色毛發跟著卡列倫快速地一呼一吸來回擺動。人們普遍相信那是一對灰塵過濾器,依照這種貧乏的證據竟也衍生出不少關於超主家鄉大氣的理論。

“是的,我有一些新聞給你們。你們顯然都很清楚,一艘補給船最近才離開地球返回基地。我們剛剛發現船上有一位偷渡者。”

一百支鉛筆霎時停住,一百雙眼睛盯著卡列倫。

“一個偷渡者,您是這樣說的嗎,監理人先生?”古爾德問道,“我是否可以問一下他是誰,是如何登上飛船的?”

“他的名字是揚·羅德裏克斯,開普敦大學工程係學生。其他細節你們無疑會通過各自非常有效的渠道挖掘出來。”

卡列倫笑了。監理人的笑很怪,大部分動作都在眼睛上,那沒有嘴唇的嘴巴卻是僵硬的,一動不動。古爾德想,這是不是卡列倫又一個精心模仿的人類習慣呢?整個效果的確是笑,那就照單收了也好。

“至於他是怎樣離開地球的,”監理人繼續說,“並不十分重要。我可以向你們,或者任何一位潛在的宇航員保證,這種事絕對不可能再次發生。”

“你們要把這個年輕人怎麽樣?”古爾德追問道,“會把他送回地球嗎?”

“這不是我能決定的事,但我希望他能搭乘下一條飛船回來。他會發現自己去的地方太不一樣,完全談不上舒服。現在就說到我們今天開會的目的了。”

卡列倫頓了一下,台下陷入更深的沉默。

“你們那些年輕和喜愛浪漫的人抱怨我們對你們關閉了外太空。我們這麽做是有目的的,並不是因為它帶來了樂趣而強加禁止。你們是否停下來仔細考慮過——抱歉,我打個不太討好的比方——一個來自你們石器時代的人如果突然發現自己身處現代城市,他會作何感想?”

“可是,”《先驅論壇報》的記者抗議道,“這有本質的區別。我們已經習慣了科學。你們的世界無疑有不少我們無法理解的東西,但對我們來說並不具備魔力。”

“你怎麽會如此肯定?”卡列倫說,語氣輕柔得幾乎讓人無法聽清,“電力時代和蒸汽時代之間僅相隔一百年,但是,一個維多利亞時代的工程師怎麽理解電視機或者計算機呢,他要是開始琢磨這些東西的原理,還能活多久?兩種技術之間的鴻溝巨大,是致命的。”

“嘿,”路透社記者對BBC的代表耳語道,“我們運氣好,他就要宣布一項重要政策了,我能看出苗頭。”

“我們把人類限製在地球上,還有其他原因。看吧。”

燈光變暗,進而完全熄滅。然後,屋子中央出現了一團乳白色的光,凝聚成一個星星的旋渦——這是從遙遠距離觀看的螺旋星雲。

“人類以前從未見過這個景象,”黑暗中傳出卡列倫的聲音,“你們看的是自己的宇宙,島星係,你們的太陽是其中一員,這是從五十萬光年以外的距離觀看的。”

長時間的沉默。然後,卡列倫繼續說下去,他的聲音裏帶有一種說不上是同情還是輕蔑的腔調。

“你們的種群顯然完全無力處理自己這個相當小的星球上的問題。我們到來時,你們正處在被自己的力量毀滅的邊緣,科學輕率地賦予了你們這種力量。沒有我們的幹預,地球早已是一片充滿輻射的荒野。

“現在你們擁有一個和平的世界,一個聯合的種族。不久以後,你們的文明程度就足以管理自己的星球,不需要我們的協助了。或許你們最終能夠處理整個太陽係裏五十顆衛星和行星的問題。但你們真正想過有朝一日你們能應付這些問題嗎?”

星雲在擴大。一顆顆星星匆匆流過,飛速閃現、消失,就像打鐵迸出的火花。每個短暫的火花都是一個太陽,不知有多少行星世界繞著它旋轉……

“在你們這個單獨的星係,”卡列倫低聲說,“一共有八百七十億顆‘太陽’,這個數字對於浩渺的太空而言無足輕重。同它挑戰,就如同螞蟻要給全世界沙漠的每一粒沙子貼標簽分類一樣徒勞。

“你們的種群在目前的進化階段還不能麵對這樣的巨大挑戰。我的一項使命就是保護你們免受星係之間能量和力的侵害,那種力量是你們無法想象的。”

旋轉著火與霧的星係圖暗淡下去,燈光又亮了起來,大會議廳一下陷入沉默。

會議已經結束,卡列倫轉身要走。他在門邊停了一下,望了望安靜的人群。

“想來有些痛苦,但你們必須麵對。你們有朝一日可能擁有某個行星,但恒星不適合人類。”

“恒星不適合人類。”的確,天際之門就這麽一下子迎麵關上,一定讓他們心煩意亂。不過他們應該學會麵對真理,或者說他出於憐憫所給予的那部分真理。

自同溫層這個孤高之境,卡列倫望著下麵他勉強受命看管的世界和人類。他在思考著擺在前麵的一切,想著再過僅僅幾十年後這個世界的模樣。

他們不會知道自己多麽幸運。人類花了一輩子的時間得到了那麽多幸福,別的種族甚至從未聽說過。這是一個黃金時代。不過,金色也是日落的顏色,秋天的顏色,隻有卡列倫的耳朵能捕捉到冬天風暴的第一聲呼號。

也隻有卡列倫知道,這個黃金時代會以怎樣無情的速度衝向終點。

[1]源自德國的傳說,花衣吹笛人為鬧鼠疫的哈梅林鎮驅走了老鼠,卻未能獲得事先約定的報酬,作為報複,他吹起笛子,帶走了全鎮的孩子。

[2]耶和華安排一條大魚吞了約拿,他在魚腹中待了三日三夜。見《聖經》《約拿書》《馬太福音》等處。

[3]笑話裏的管家把《泰晤士報》從字麵理解為“泰晤士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