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觀景室

“弗蘭克,安德森教授認為你的體力已經夠好,可以出去走走了。”

“真高興聽到這個消息。你知道‘悶出病來’這個俗語嗎?”

“沒聽過,不過我也猜得出來。”

普爾已經習慣這麽低的重力,所以即使是跨著大步走,看起來也很正常。他估計此地應該是半個重力加速度,正好讓人覺得舒適。散步的時候,他們隻遇到幾個人,雖然都是陌生人,但大家都露出笑容,仿佛認識他。普爾有點沾沾自喜地告訴自己,現在我應該是世上最有名的人之一了吧。等到我決定如何過下半輩子的時候,這應該會很有幫助。至少我還有一個世紀可活,如果安德森可以信賴……

他們散步的走廊,除了偶爾可見幾扇標著數字的門之外(每扇門上都有一塊通用識別板),毫無特色可言。跟著英德拉走了大概兩百米之後,他突然停了下來,因為發現自己竟未注意到這麽明顯的事實。

“這個太空站一定大得不得了!”他大叫。

英德拉報以微笑。

“你們是不是有句話——‘你任何事都還沒看到’?”

“是‘什麽事’[2]。”普爾心不在焉地糾正她。等他又嚇了一跳的時候,他還在試圖估計這座建築的規模。誰能想得到,一個太空站居然大到擁有地鐵——盡管隻是一列迷你地鐵,隻有一節隻能坐十來個乘客的車廂。

“三號觀景廳。”英德拉吩咐,車子便靜靜地迅速駛離車站。

普爾朝腕上精巧的手表對了對時間;這隻手表功能繁多,他還沒研究透徹。其中一個小小的驚奇,就是現在全球通用的是“世界時”,以前那個令人迷惑、拚拚湊湊的時區製,已經被全球通信的精進給淘汰了。其實早在21世紀,就已經有很多人討論這個問題;甚至還有人建議,應該用“恒星時”取代“太陽時”。這麽一來,在一整年中,一天二十四小時都會輪流變成正午,所以一月的日出,會與七月的日落同時。

不過,這個“二十四小時平等”的提案,和爭議更多的曆法改革提案,都沒什麽下文。有人譏諷地建議,這個特殊工作,應該要等到科技上有某些重大進展才能進行。當然,總會有那麽一天,上帝所犯的這個小小錯誤會被修正,地球的軌道會被調整,讓每年的十二個月都有完全相等的三十天……

根據普爾對行車速度與時間所做的判斷,在車子無聲地停下之前,他們至少已行駛了三公裏。門打開,一個抑揚頓挫的柔和自動語音說道:“請盡情欣賞風景,今日雲量是百分之三十五。”

普爾想,我們終於接近外牆了。可是又有神秘事件出現:他已經移動了這麽遠,重力的強度和方向卻沒有改變!如果這樣的位移,還沒能改變重力加速度向量,那他真無法想象這個太空站有多巨大……會不會,他終究還是在一顆行星上呢?可是在太陽係其他的可住人世界裏,他應該會覺得比較輕,而且通常輕得許多才對。

車站的外門打開,普爾便置身於一個小型氣閘內。他明白自己必定還是在太空裏。可是宇宙飛行服在哪兒?他焦慮地四處張望——如此接近真空,卻**裸地沒有保護裝備,已違背了他所有的直覺。這種經驗,一次就夠了……

英德拉安慰他說:“就快到了……”

最後一扇門打開了,透過一麵橫向、縱向都呈弧形的巨大窗戶,他望進了太空的全然黑暗。他覺得自己仿佛魚缸裏的金魚,希望這個大膽工程的設計組神誌清楚。比起他的時代,這些人當然會擁有比較好的建築材料。

雖然群星一定在窗外閃爍,但普爾那雙已縮小的瞳孔,在巨大的弧形窗戶之外,除了空洞黑暗什麽也看不到。他向前走,想讓視野變得更廣闊,英德拉卻阻止了他,並指著前方。

“看仔細了。”她說,“你看到了嗎?”

普爾眨眨眼,望進黑暗之中。那一定是幻覺——怎麽會有這種事?窗上居然有道裂縫!

他從這邊看到那邊,不可能,居然是真的。但怎麽可能呢?他想起歐幾裏得的定義:“線有長度,但是沒有厚度。”

如果仔細去找,很容易看見一線光明,由上而下貫穿整麵窗子,顯而易見地還上下伸展至視野之外。它是如此接近一維,甚至連“薄”這個字眼都用不上。然而,那也不是一條百分之百單調的直線,整條直線,在不規律地散布著明亮的光點,仿如蛛絲上的水珠。

普爾繼續朝窗戶走去,直到視野寬闊得可以看到下麵的景致。夠熟悉的了:

整個歐洲大陸,還有北非的大部分,正如他許多次從太空中看到的一樣。所以他畢竟還是在軌道上嘍;說不定是在赤道正上方,至少距離地表一千公裏。

英德拉帶著揶揄的笑容看著他。

“再走近點,”她溫柔地說,“這樣你就可以直直地往下看。希望你沒有恐高症。”

怎麽會對航天員說這種蠢話!普爾邊走邊想。如果我有恐高症,就不會來幹這一行了……

這個念頭才剛剛閃過腦際,他就不由自主倒退了幾步,大叫:“上帝啊!”然後定了定神,才敢再往外看出去。

他正由一個圓筒狀高塔的表層往下看著遙遠的地中海。塔壁平緩的弧度顯示其直徑長達數公裏。但比起塔的高度,那還算不上什麽:塔身往下逐漸變小,一路往下、往下、再往下,最後消失在非洲某處的雲霧中。他猜想,應該是一路直達地麵。

“我們在多高的地方?”他悄聲問。

“兩千公裏。不過你往上看看。”

這次他沒嚇得那麽厲害了,他已有心理準備。塔身逐漸變細,直到變成一絲閃爍的細線,襯著黑漆漆的太空。毫無疑問,塔是一路向上,一直到地球的同步軌道,即赤道上方三萬六千公裏的高空。在普爾的時代,這樣的幻想已經很普遍,但他做夢也沒想到,自己能看到真實的景象——而且還住在裏邊。

他指著遠處由東方地平線直上天際的細線。

“那一定是另外一座塔了。”

“是的,那是亞洲塔。在他們看來,我們一定也像那樣。”

“一共有幾座塔?”

“隻有四座,等距分布在赤道上。非洲塔、亞洲塔、美洲塔和太平洋塔。最後一座幾乎是空的,才蓋完幾百層而已。除了海水之外什麽都沒得看……”

普爾還沉浸在這個令人驚歎的想法中,卻又被另一個惱人的念頭打斷。

“在我們那個時代,早就有幾千顆衛星散布在各種高度,你們怎麽避免它們撞到塔呢?”

英德拉看來有點窘。

“你知道嗎,我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這並非我的領域。”她停頓了一會兒,顯然正搜索枯腸,然後又開朗起來。

“我想,在幾個世紀以前有次大規模的清除行動。現在同步軌道以下已經沒有任何衛星了。”

聽來有理,普爾告訴自己,根本就不再需要衛星,以前由數千顆衛星和太空站所提供的服務,現在都可以由這四座摩天高塔負責。

“都沒有發生過意外嗎?從地表起飛,或重返大氣層的宇宙飛船都沒有撞上過?”

英德拉驚訝地看著他。

她指著上方說:“可是再也沒有這回事了。所有的太空航站都在該在的地方——在上麵,外環那兒。我相信,宇宙飛船最後一次從地表起飛,已經是四百年前的事了。”

普爾仍在咀嚼這番話,但有件不合常理的小事引起他的注意。身為一個訓練有素的航天員,他對任何有違常理的事情都會立刻警覺;因為在太空中,那可能就是生死關頭。

太陽在他的視線範圍之外,高掛天際。但陽光穿過大窗,在地板上抹出一道明亮的光帶。與這光帶交叉的,是另一條微弱許多的光線。所以,窗框投射出兩道影子。

普爾幾乎要跪在地上,才能抬頭看到天空。對於新奇的事物,他本來以為自己已經免疫;但看到兩個太陽的奇景,還是讓他一時說不出話來。

等透過氣來,他喘息著問:“那是什麽啊?”

“咦,沒人告訴過你嗎?那是‘太隗’。”

“地球還有另一個太陽?”

“其實它沒有提供多少熱量,不過倒是讓月亮相形失色……在去找你的‘第二次任務’以前,那顆原本是木星。”

我就知道在這個新世界有很多東西要學,普爾告訴自己。但是究竟有多少,我無法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