Ⅴ 終曲 32 安逸的紳士

大體上來說,這是雖有趣卻平靜無波的三十年,偶爾穿插著時間之神與命運之神帶給人類的喜悅與哀傷。最大的喜悅完全是在意料之外;事實上,在他出發去蓋尼米得前,普爾一定會斥之為無稽之談。

有句成語說“小別勝新婚”,還真是大有道理。當他和英德拉·華萊士再度見麵時,發現盡管他倆常拌嘴、偶爾意見不合,但兩人卻比想象中更為親密。好事總是接二連三——包括他們共同的驕傲,棠·華萊士和馬丁·普爾。

現在才成家已嫌太晚,更別說他已經一千歲了。而安德森教授也警告他們,傳宗接代也許不可能,甚至更糟……

“你比自己想象中還要幸運得多,”他告訴普爾,“輻射損害低得驚人。用你未受損的DNA,我們得以完成一切必要修複。不過在做更多檢驗前,我無法保證基因的完整性。所以,好好享受人生吧!但在我說OK前,可別急著生小孩。”

那些檢驗相當費時,正如安德森擔憂的,還需要進行更多修複工作。有個很大的挫折:雖然在精卵結合後數周,他們仍容許他留在子宮裏,但那是一個根本無法存活的生命;不過後來的馬丁和棠卻很完美,有著數目正確的頭、手、腳。他們也同樣俊美慧黠,而且差點就要被那對雙親給寵壞了。在十五年之後,他們的父母雖選擇了各自獨立生活,但仍是最好的朋友。因為他們的“社會成就評估”極佳,他們一定可以獲準,甚至被鼓勵再生一個孩子,但是他們決定不要把自己驚人的好運用光。

在這段時間裏,有件悲劇為普爾的生活帶來陰影——事實上,也震撼了整個太陽係:錢德勒船長和他的全體組員都失蹤了。當時他們正在探勘的一顆彗星星核突然爆炸,歌利亞號被徹底摧毀,隻能找到幾塊小碎片。這種由極低溫中的不穩定分子所引起的爆炸反應,是彗星采集這一行中眾所周知的危險,在錢德勒的職業生涯裏也遇到過好幾次。沒人知道到底是怎樣的情況,才會讓如此經驗豐富的航天員也措手不及。

普爾對錢德勒萬般思念:他在普爾的生命中,扮演著獨一無二的角色,沒有人可以取代——沒有人可以,除了戴維·鮑曼,那個與普爾分享重要冒險經曆的人。普爾和錢德勒常計劃再回到太空,也許一路飛到歐特彗星雲,那兒有著未知的神秘,與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冰。但行程上的抵觸總是阻撓了他們的計劃,所以這個期待就成了永遠無法實現的夢。另一個渴望已久的目標,他則設法辦到了:不顧醫生的囑咐,他下到了地球表麵,而一次已經足夠。

他旅行時搭乘的交通工具,和他自己那個時代半身癱瘓病人所使用的輪椅幾乎一模一樣。它具有動力,配著氣球製的輪胎,可以讓它駛過還算平坦的表麵。借著一組強有力的小風扇,它還可以飛起大概二十公分高。普爾很驚訝這麽原始的科技還在使用,不過把慣性控製裝置用在這麽小的尺度上,也嫌太笨重了。

當普爾舒舒服服地坐著飛椅下降至非洲中心的時候,他幾乎感覺不出體重逐漸增加,雖然他注意到呼吸變得有點困難,不過他在航天員訓練中還碰過更糟的狀況。讓他完全沒有心理準備的,是在駛出巨大、高聳入雲的非洲塔底層時,那陣襲擊他的炙熱焚風。

現在不過是早上而已,到了中午會是什麽樣子?

他才剛習慣那種酷熱,卻又被一陣氣味圍攻。無數種味道,並沒有令人不快,卻都非常陌生,紛擾著要引起他的注意。他閉上眼睛,以免輸入回路超載。

在決定再度睜開眼睛以前,他感到有個巨大、濕潤的物體輕觸他的頸背。

“跟伊麗莎白打個招呼。”向導說道。他是個結實的年輕小夥子,穿著傳統“偉大白人狩獵者”的服飾,看起來花哨大於實用。“她是我們的迎賓專員。”

飛椅上的普爾轉過頭去,發現自己與一隻小象神采奕奕的雙眼對個正著。

“嘿,伊麗莎白。”他軟綿綿地回應道。伊麗莎白揚起長鼻子致意,發出一種在有禮貌的社會裏不常聽到的聲音,不過普爾很確定她是出於善意。

他待在地球表麵的時間,加起來還不到一小時。他一直沿著叢林邊緣前進,那兒的樹木和空中花園相比,是醜了點兒;他還遇到許多當地的動物。他的向導為獅子的友善而道歉,它們都被遊客寵壞了;但是表情卻大大補償了他。這兒可是活生生、一如往昔的大自然。

在返回非洲塔前,普爾冒險離開飛椅走了幾步。他了解那等於讓自己的脊椎承受全身的重量,不過也沒什麽大不了的。如果不去試試看,他永遠不會原諒自己。

那還真不是個好主意,也許他應該挑比較涼快的時候嚐試才對。才走了十幾步,他就慶幸地坐回舒適的飛椅上。

“夠了。”他疲倦地說,“咱們回塔裏去吧。”

駛進電梯大廳時,他注意到一麵招牌,來時因為太興奮,所以不知怎的忽略了。上麵寫著:

歡迎來到非洲!

“荒野即世界原貌。”

亨利·戴維·梭羅(1817—1862)

向導注意到普爾興味盎然的樣子,問道:“你認識他嗎?”

這種問題普爾聽得多了,此刻他並不打算麵對。

“我想我不認識。”他疲倦地回答。大門在他們身後關上,把人類最早故鄉的景物、氣息與聲音全都隔絕在外。

這番垂直的非洲曆險,滿足了他拜訪地球的心願,當他回到位於第一萬層的公寓(就算在這個民主社會中,這裏也是顯赫的高級住宅區),他也盡了最大努力忽略各種酸痛。然而,英德拉卻被他的樣子嚇到了,命令他立刻上床去。

“像安泰俄斯——但正相反!”她陰沉地咕噥。

“誰?”普爾問道。妻子的博學有時讓他招架乏力,但他早就下定決心,絕不因此而自卑。

“大地之母蓋亞的兒子。赫拉克勒斯跟他摔跤,但是每次他被摔到地上,力氣馬上就恢複了。”

“誰贏了?”

“當然是赫拉克勒斯。他把安泰俄斯舉高,大地老媽就不能幫他充電了。”

“嗯,相信替我自己充電要不了多少時間。我得到一個教訓:如果再不多運動,我可能就得搬到月球重力層嘍。”

普爾的決心維持了整整一個月:每天早上他都在非洲塔中選個不同的樓層,輕鬆地健行五公裏。有些樓層仍是回音**漾的巨大金屬沙漠,可能永遠也不會有人進駐;而其他樓層卻在數世紀以來種種不相協調的建築風格中造景與發展。其中許多取材自過去的時代與文化;那些暗示未來的,普爾則不屑一顧。至少他不至於會無聊,他的徒步旅程中常有友善的小朋友遠遠相伴。他們通常都沒辦法跟得上他。

有一天,普爾正大步走在香榭麗舍大道(挺逼真卻遊人稀少)的仿冒品上,他突然發現了一張熟悉的麵孔。

“丹尼!”他叫道。

對方毫無反應,即使普爾更大聲再叫他一次,也沒有用。

“你不記得我了嗎?”

現在普爾追上他了,更加確定他是丹尼,但對方卻一副困惑的模樣。

“抱歉,”他說,“當然,你是普爾指揮官。不過我確定咱們以前沒見過麵。”

這回輪到普爾不好意思了。

“我真笨。”普爾道歉後又說,“我一定認錯人了。祝你愉快。”

他很高興有這次相遇,也很欣慰知道丹尼已回到正常社會。不管他曾經犯的罪是冷血凶殺,或是圖書館的書逾期未還,他的前任雇主都不必再擔心了,檔案已經了結。雖然普爾有時會懷念年輕時樂在其中的警匪片,但他也漸漸接受了現代哲學:過度關切病態行為,本身就是一種病態。

在普琳柯小姐三代的協助之下,普爾得以重新安排生活,甚至偶爾有空可以輕鬆一下,把腦帽設定在隨機搜尋,瀏覽他感興趣的領域。除了他周遭的家人之外,他主要的興趣還是在木星/太隗的衛星方麵;自己是這個主題的首席專家,也是“歐羅巴委員會”的永久會員,倒並不是主要的原因。

在幾乎一千年前成立的這個委員會,是為了那顆神秘的衛星,為了研究我們能為它做些什麽,又該做些什麽——如果真能有所作為。這麽多世紀以來,委員會已累積了極大量的信息,可以追溯到1979年旅行者號飛掠之後的粗略報告,以及1996年伽利略號宇宙飛船繞軌提出的第一份詳細報告。

就像大部分的長壽組織一樣,歐羅巴委員會也逐漸僵化,如今也隻在有新發展的時候才聚會。他們被哈曼的重現給嚇醒,還指定了一個精力旺盛的新主席,該主席的第一個動作就是推舉普爾。

雖說普爾隻能提供一點點記錄以外的數據,但他相當高興能加入這個委員會。顯然讓自己有所貢獻是他的責任,而這也提供了他原本缺乏的正式社會地位。之前他處在一度被稱為“國寶”的狀況,讓他覺得有些不好意思。過去動**不安的年代中,人民無法想象的富裕世界,正供給他過著豪華的生活;雖然他也樂於接受,但還是覺得該證明自己的存在。

他還感受到另一種需求,甚至是他對自己都極少提及的。哈曼在他們那次奇異會麵中對他說話,一晃眼已經是二十年前的事了。普爾很確定,隻要哈曼高興,他大可輕輕鬆鬆地再度與自己說話。是不是他已經對與人類接觸不再感興趣了呢?希望不是那樣,不過或許這是他緘默的原因之一。

他常和泰德·可汗聯絡,泰德的活躍與尖刻一如往昔,現在還是歐羅巴委員會駐蓋尼米得的代表。自從普爾回到地球之後,可汗就不斷嚐試打開和鮑曼之間的溝通渠道,卻都白費力氣。他真搞不懂,他送出了一長串關於哲學與曆史的重要問題,鮑曼怎麽可能連簡短的收件確認都不回。

“難道石板讓你的朋友哈曼忙到連和我說話的時間都沒有?”他對普爾抱怨,“他到底怎麽打發時間啊?”

這是個挺合理的問題。自鮑曼處傳來的答案卻猶如晴天霹靂,形式則是普通至極的視頻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