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人類的瘋狂

普琳柯小姐

檔案夾——英德拉

親愛的英德拉——抱歉我連語音郵件都沒有寄給你——借口當然一如往常,所以我也懶得說了。

回答你的問題——沒錯,我目前待在蓋大飯店裏挺自在的,可是花在這裏的時間卻愈來愈少,不過我對自己輸送到套房裏的天空景致很滿意。昨天晚上艾奧磁流管上有了一場精彩的表演——是一種木星(我是說太隗)和艾奧之間的放電。很像地球上的極光,不過壯觀多了。在我出生以前,電波天文學家就已經發現了這個現象。

既然說到古代——你知道阿努比斯市有警長嗎?我認為他們崇尚拓荒精神有點走火入魔了。讓我想起爺爺常說的那些亞利桑那故事……我一定要講些給蓋星人聽聽……

有件事說起來可能有點蠢——我還不大習慣待在鮑曼套房裏。我會忍不住一直回頭看……

我怎麽打發時間?跟在非洲塔時差不多。我跟本地的知識分子會晤,不過你可能會料想他們人數相當稀少(希望沒有人竊聽)。而且我也和教育係統(有真實的,也有虛擬的)互動,它似乎相當不錯,不過比你所讚同的要更技術導向一點。這也難免,在這麽一個陌生的環境裏……

不過那讓我了解了為什麽有人要住在這裏。那是我在地球上難得看到的一種挑戰——一種使命感,你也可以這麽說。

的確,大部分蓋星人在這兒出生,所以他們不認為自己有別的故鄉。雖然他們——通常——都太禮貌了,不會這麽說,但他們覺得“母星”愈來愈頹廢了。你們是嗎?如果真的如此,你們“地人”(本地人是這麽叫你們的)又打算怎麽辦呢?我見過的一班高中生希望能喚醒你們。他們甚至草擬了一份入侵地球的極機密計劃,可別說我沒有警告你們……

我去阿努比斯市外麵走了一趟,去所謂的“暗地”,永遠看不到太隗的地方。我們一行十個人——錢德勒、兩名歌利亞號船員和六個蓋星人——進入“暗地”,追逐太陽,直到太陽落入地平線,所以那裏是真正的夜晚。真神奇——很像地球上極區的冬天,但天空卻是一片漆黑……讓我幾乎覺得自己是在太空裏。

我們順利看到所有的伽利略衛星,還看到歐羅巴“食”艾奧——對不起,是“被食”。當然,這趟旅行是算好時間的,所以我們才看得到……

剛好也看到了太陽係幾顆比較小的行星,不過“地月雙星”還是最醒目的。我會不會想家?老實說,不會——不過我想念那裏的新朋友……

我覺得抱歉的是——還沒有和泰德·可汗博士見麵,雖然他已經留了好幾次話給我。我保證幾日內就會跟他——地球日,不是蓋星日!

替我問候安德森和丹尼——你知道丹尼現在怎麽樣了嗎?是不是變回人了呢?隨信寄上我的愛……

儲存

傳送

在普爾那個時代,姓名多少會透露出一個人的外表特征,不過三十世代之後,這已經不再準確。結果泰德·可汗博士竟然是位金發碧眼的北歐人,與其讓他在中亞草原上馳騁,不如把他擺在海盜船上還比較像回事。不過,他扮演這兩個角色都不會太成功,因為他還不到一百五十公分高。普爾忍不住來點業餘的精神分析:個子小的人通常都是力求表現的人——這點,由英德拉所給的暗示來看,顯然對蓋尼米得上唯一的哲學家是很好的描述。可汗也許需要這些特質,以便在這麽一個功能取向的社會裏求生存。

阿努比斯市小得沒辦法容納令人自豪的大學校園——雖說有人相信通信革命讓大學校園已成過去式,但這樣的奢華在別的世界依然存在。取而代之的是,阿努比斯市有一個更恰當而且同樣有數百年曆史的學院。這學院還有一小叢橄欖樹,除非你自己試著穿過樹叢,不然連柏拉圖都會信以為真。英德拉說的那個“哲學係除了黑板之外什麽都不需要”的笑話,在這個世故的環境裏顯然不適用。

“這是針對七個人使用而設計的,”當他們在故意設計得令人不太舒適的椅子上坐下來時,可汗博士十分驕傲地說,“因為那是有效互動的最大人數。而且,如果你把蘇格拉底的靈魂也算進去,那就是斐多發表他著名演說時的人數……”

“那個關於靈魂不朽的演講嗎?”

可汗博士驚訝的表情,讓普爾忍不住笑了起來。

“我畢業前修了一堂速成哲學——排課表的時候,有人覺得我們這些粗手粗腳的工程師應該受一點文化洗禮。”

“聽到這種事真讓我高興,這樣會讓事情容易多了。你知道嗎,我還不敢相信我的運氣。你到這裏來,幾乎害我相信奇跡了!我也想過要去地球見你——親愛的英德拉有沒有告訴你我的——呃——沉迷?”

“沒有。”普爾不大老實地回答道。

可汗博士看來相當高興,顯然樂得找到一個新聽眾。

“你可能聽過別人稱我無神論者,不過那倒也不盡然。無神論是不可證明的,一點也不有趣。無論多不可能,我們永遠都沒辦法確定上帝曾經存在,然而現在卻飛到了無限遠處,任誰也找不到的地方……像釋迦牟尼佛。我沒什麽立場評論這個主題,我的領域是在一般稱之為‘宗教’的變態心理學。”

“變態心理學?這樣評斷很極端了。”

“史有明證。假設你是外星智慧生物,隻關心可驗證的真理,你發現了某種物種,他們把自己分裂成上千——不對,到現在應該是好幾百萬的族群,有著各式各樣對宇宙源起及行為準則的信仰。雖然許多族群有相同的想法,甚至其中有百分之九十九的想法都重疊,但那剩下的百分之一,仍足以讓他們為了教條的細枝末節(對外人來說毫無道理可言)而互相殘殺。

“要如何解釋這些非理性的行為?古羅馬詩人盧克萊修說得好,他說宗教是恐懼的副產品——對神秘且通常不友善的宇宙之反應。對人類的史前時期來說,這也許是一種必要之惡。但為何會比所需要的更邪惡呢?為什麽在已經不再必要的時候,仍會流傳下來呢?

“我說邪惡——我沒誇張,因為恐懼導致殘酷。隻要了解一點點宗教法庭的曆史,就會令自己恥為人類……史上最惡心的一本書就是《女巫的消滅》,幾個變態的家夥寫的,描述由教廷授權甚至是鼓勵的刑求——要從成千的無辜老太婆身上逼出‘自白’,然後再把她們活活燒死……教宗自己竟然還寫了一篇讚許的序言!

“不過其他大部分的宗教——也有少數一些值得尊敬的例外——就像天主教一樣糟糕……即使是你的時代,小男孩還要被鎖著、鞭笞,直到他們記住狗屁倒灶的連篇鬼話,被剝奪童年和青壯歲月,去當僧侶……

“也許整件事最令人困惑的一麵,就是那些顯然是瘋子的家夥,一世紀又一世紀地宣稱他們——隻有他們自己而已!——接收到來自上帝的信息。如果所有的信息都一致,那就天下太平了;不過,各信息間當然都天差地遠,也無法阻止自命救世主的家夥召集上百有時甚至上百萬的信徒,去和彼此之間隻有一點點不同,但同樣被誤導的其他教派拚命。”

普爾覺得該是挑戰泰德的時候了。

“你這麽一說,讓我想起小時候發生在我家鄉小鎮的一件事。有個聖人——加引號的——開了個店,宣稱他可以製造奇跡,幾乎立刻就召集了一群信眾。而且,他的信徒既不愚蠢也並非文盲,通常還是來自最好的家庭。每個星期天早上,我都會看見一些高級的車子停在他的——呃——神殿旁邊。”

“那叫‘拉斯普汀症候群’,史上有幾百萬個這種例子,遍布每個國家。那種邪教,一千個裏麵大概會有一個可以流傳幾代。這個後來怎麽樣了?”

“嗯,他的對手相當不高興,想盡辦法詆毀他。希望我還記得他的名字——他用了一個很長的印度名字,史哇米什麽的。結果這家夥其實是從阿拉巴馬來的。他的把戲之一是憑空變出聖物,然後交給崇拜者。無巧不巧,我們當地的猶太法師剛好是個業餘魔術師,還公開示範如何變那個把戲。不過一點用也沒有,信徒說聖人的魔法是真的,猶太法師就是妒忌他。

“我很遺憾這麽說,但有一陣子我媽對那個無賴挺認真的,那是在我爸跑掉之後沒多久,說不定那也有點關係。有次她還把我拖去聽他講道。我大概才十歲,卻覺得從來沒看過長得這麽討厭的人。他留了一把可以養好幾隻鳥的胡子,搞不好真有鳥兒住在裏麵哪!”

“聽起來像是典型的例子,這家夥風光了多久?”

“三四年吧。然後他急急忙忙離開鎮上,因為人家逮到他開青少年性派對。當然他說是在施行神秘的靈魂拯救術。你一定不相信——”

“說來聽聽。”

“就算都到那個時候了,還是有一堆笨蛋相信他:他們的神不會錯,所以他一定是被羅織的。”

“羅織?”

“抱歉,是指用假證據定罪。當其他方法都沒用的時候,警察有時候會用這種方法抓犯人。”

“嗯。呃,你那位史哇米是十足的典型,我很失望。不過確實有助於證明我的論點——大部分的人類總是瘋狂的,至少有時候如此。”

“旗杆鎮的這個例子,是一個不具代表性的抽樣。”

“沒錯,不過我可以舉出上千個相同的例子,不隻是你的世紀,而是各個時代。不管是多麽荒謬的事,都有人願意相信,通常還非常狂熱,寧願拚命捍衛,也不願放棄自己的錯誤觀念。對我來說,那是精神錯亂的極佳操作型定義。”

“你會認為有強烈宗教信仰的人都是瘋子嗎?”

“就嚴格的技術層麵來說,是的——如果他們真的都很虔誠,而不是偽君子。不過我估計,大概百分之九十的人都很虛偽。”

“我確定伯恩斯坦法師是真心的,他是我見過的人裏麵神誌最清楚也是最好的人,這你又怎麽解釋呢?我見過唯一真正的天才,就是錢德拉博士,領導哈爾計劃的那位。有一次我進他的辦公室去找他,敲門時沒人響應,我還以為沒人在。

“他對著幾尊奇異的青銅小雕像祈禱,前麵還供著鮮花。其中一尊看起來像大象……還有一尊不止兩隻手臂……我覺得很不好意思,幸好他沒發現,我就躡手躡腳溜出去了。你會說他瘋了嗎?”

“你舉的例子不好,天才通常都是瘋狂的!所以讓我們這樣說:他們不是瘋子,但心智受損,那是肇因於童年的製約。基督教徒宣稱:‘把一個小孩交給我六年,他將一生為我所有。’如果他們及時逮到少年錢德拉,他就會變成虔誠的天主教徒,而不是印度教徒了。”

“可能吧。不過我很困惑,你為什麽急著要見我?恐怕我從來就沒對任何東西虔誠過。我跟這一切又有什麽關係?”

帶著明顯如釋重負的喜悅,可汗博士一五一十告訴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