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蓋尼米得

弗蘭克·普爾睡過頭,是件很不尋常的事,不過前一晚他不斷被怪異的夢境驚醒。過去與現在糾纏不清,有時他在發現號上麵,有時在非洲塔裏,有時又回到童年,和一些自以為早就遺忘了的朋友在一起。

我到底在哪裏?當他掙紮著要恢複清醒時,他邊問自己邊像個溺水的人一般掙紮。床的上方恰好有扇窗子,掛著厚度不足以遮住外麵光線的窗簾。普爾記起20世紀中期飛行器慢得可以用頭等臥艙當廣告的時代;那種複古的享受他還未曾嚐試過(那時候還有旅行社以此招攬生意呢),不過他不難假想自己此刻正身曆其境。

他拉開窗簾,往外看去。不對,他並非在地球的天空蘇醒,雖然下方綿延的景致不能說不像南極,但南極卻從未沐浴在兩個太陽下。當歌利亞號掠過之際,正好是兩個太陽同時日出的奇景。宇宙飛船正盤旋在一片略覆著白雪的廣袤田地上空不到一百公裏處。不過,看來要不是農夫喝醉酒,就是導引儀器發瘋了,因為犁溝渠朝著四麵八方蜿蜒,有時彼此交錯,要不就又掉頭回來。岩層上四處點綴著不起眼的灰圈圈,是亙古時流星撞擊所留下的陰森洞穴。

所以這就是蓋尼米得嘍,普爾懶洋洋地想著。人類的最前哨!頭腦清楚的人怎麽會想住在這裏?嗯,我在冬天飛過格陵蘭和冰島上空時,也曾這麽問過自己……

這時傳來了敲門聲,以及一句“我可以進來嗎”。也不等他回話,錢德勒船長便自個兒進來了。“還以為會讓你睡到著陸呢!那個‘航末同歡會’的確比我預期的久了一點,但我可不能冒喋血的危險提早結束。”

普爾哈哈大笑:“太空裏發生過喋血事件嗎?”

“噢,很多啊!不過不是在我的時代。既然談起這件事,你不妨說哈爾是始作俑者……對不起,我可能不該——快看,那就是蓋尼米得市!”

出現在地平麵上的,是看來呈棋盤狀交叉的街道,但有稍許不規則。這是殖民地在未經都市規劃下,慢慢成長擴張的典型結果。它被一條寬闊的河流分成兩半,普爾想起蓋尼米得的赤道地區,已經暖到液態水可以存在,這讓他回憶起從前看過的一幅中古倫敦木刻畫。

他注意到錢德勒興味盎然地看著他……當他明白這“城市”的尺度之際,那種幻覺便消失了。“蓋尼米得的人,”他酸酸地說,“體形一定很大吧,才會把路開成五或十公裏寬。”

“有些地方還寬達二十公裏呢,厲害吧?其實這都是冰的擴張和收縮造成的。大自然真是奇妙……我可以帶你瞧瞧一些更人工的圖案,不過沒有這個這麽大。”

“我小時候,人們大驚小怪說火星上有個人臉。當然了,結果是個被沙塵暴切雕過的山丘……地球的沙漠裏就有一大堆類似的。”

“不是有人說,曆史總是不斷重演嗎?在蓋尼米得市也是一樣,有些瘋子還宣稱它是外星人蓋的。不過隻怕它撐不了多久了。”

“為什麽?”普爾驚訝地問。

“它已經開始崩潰了,因為太隗融解了永凍土。再過個一百年,你就認不得蓋尼米得了……那是吉爾伽美什湖畔——如果你看仔細一點的話——在右邊——”

“我看到了。那是怎麽回事?就算氣壓這麽低,也不應該是水在沸騰吧?”

“是電解廠,不知一天要生產多少億兆公斤的氧。氫當然就直接往上升,然後消失,至少我們是這麽希望的。”錢德勒愈說愈小聲,然後用一種很不尋常的心虛語氣重新開始,“下頭所有那些美麗的水資源——蓋尼米得連一半都用不著!你可別跟人家說,不過我正在想辦法弄些到金星去。”

“比推彗星還容易嗎?”

“就能量的考慮而言,沒錯,蓋尼米得的最低脫離速度不過每秒三公裏。而且省時得多,隻要幾年就夠了,不用等上幾十年。但還是有些實際上的困難……”

“我能體會。你要用巨型火箭把水射出去嗎?”

“哦,不是。我會利用穿過大氣層的高塔,像地球上的那種,不過小多了。把水抽到塔頂,讓水冷卻到接近絕對零度,再利用蓋尼米得的自轉把冰往正確方向甩出去。路上會有些蒸發損失,不過大部分都能抵達——有什麽好笑的?”

“對不起!我不是笑你的想法,聽起來相當有道理。不過你可把我帶回鮮活的回憶裏了。我們以前有一種庭院灑水器,就是利用水的噴射力讓它轉個不停。你計劃的是一模一樣的東西,不過尺度大了點……用的是整顆星球……”

突然,另一個來自過去的影像抹去了一切。普爾記得在亞利桑那的大熱天裏,在庭院灑水器緩緩噴出的旋轉水霧中,他和瑞基很喜歡在會動的雲霧裏追逐。

其實錢德勒船長比他所假裝的更為敏感,他知道何時該離開。

“得滾回船橋去了。”他粗魯地說,“在阿努比斯市降落時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