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蠟翼展翅

他的沮喪感很快就消失了:有這麽多事情要做要看。就算活一千輩子大概都不夠,問題卻在於,在此世紀所能提供的無數娛樂中,該選擇哪一個。他雖試著避開瑣事,專注在比較重要的事情上——尤其是教育方麵的,但並非總是成功。

腦帽,以及書本般大小的播放器——理所當然叫作“腦盒”,在此可就有了極大的價值。沒多久,他就擁有一個由許多“快餐知識”光片所組成的圖書館,每片內含的知識都足以抵得上一個大學學位。當他插入其中一片到腦盒,調整到最適合的強度與速度時,就會出現一道閃光,接著他會有一個小時不省人事。等他醒過來,就像是心靈打開了一片新領域;不過若非刻意尋找,他並不會察覺那些知識的存在。那就好比圖書館的主人,突然發現了成堆原來屬於自己的書。

大體上來說,他是自己時間的主人。出於義務——以及感恩的心理,他盡可能答應來自科學家、曆史學家、作家與藝術家的要求,其中那些藝術家通常用的都是他搞不懂的媒體來進行創作。還有四大高塔居民們數不清的邀請,實際上他都被迫要回絕。

最誘人——也最難抗拒的——是來自下方美麗行星的邀約。“當然,”安德森教授告訴過他,“如果帶著適當的維生係統下去,短時間內是沒有問題,但是你不會覺得愉快。甚至可能會更削弱你的神經肌肉係統,它並沒有從一千年的沉睡中真正恢複過來。”

他的另一位守護者,英德拉·華萊士,則保護他免於不必要的騷擾,並建議他該接受哪些邀請,又該婉拒哪些。對他來說,大概永遠也搞不懂這個複雜文明的社會政治結構。不過他很快就知道,雖然理論上階級分野已經消失,但還是有幾千名超級公民的存在。喬治·奧威爾是對的,有些人永遠比別人更平等。

過去曾有幾次,受到21世紀經驗的製約,普爾會猜想:究竟是誰在負擔這些食宿款待——會不會哪天有人交給他一份相當於天文數字的旅館賬單?不過英德拉很快就跟他保證:他可是獨一無二的無價展品,根本不用去擔心這種世俗問題。不管他想要什麽東西——隻要合理,他們都會替他辦到。他不知底線為何,但卻未曾想到,有一天自己會嚐試找出這些底線。

生命中所有重要的事都是意外發生的。當一個驚人的影像攫住他的注意之際,他的壁上顯示器正被他設定在無聲的隨機瀏覽狀態。

“停止瀏覽!音量調大!”他大吼,其實根本不需要這麽大聲。

他聽過那個音樂,不過好幾秒後才辨識出來。其實,他牆上的這番景象大有幫助,畫麵中滿是長著翅膀、優雅地飛來飛去的人。不過,柴可夫斯基如果看到這種“天鵝湖”表演,恐怕也會大吃一驚吧,因為那些舞者是真的在飛翔……

普爾出神地看了好幾分鍾,直到確定這些畫麵是真實而非模擬:就算在他自己的時代,也不可能十分確定。想必這場芭蕾舞劇,是在某個低重力環境裏演出的——由某些場景,可以看出是個相當大的場地,甚至可能就在非洲塔這兒。

我要試試看,普爾暗自決定。航天總署曾禁止他從事花式跳傘(他最喜歡的休閑方式之一),他還一直耿耿於懷。他也了解總署的著眼點,因為他們不願拿珍貴的投資冒險。醫生相當在意他早年參加滑翔翼比賽的意外,幸而,他年輕的骨頭已經完全愈合。

“嗯,”他想著,“現在沒有人可以阻止我了……除了安德森教授……”

讓普爾大鬆一口氣的是,安德森竟然覺得這是絕佳的主意,而普爾也很高興得知,每座塔都有自己的“鴿籠”,就在十分之一重力層。

他們花了幾天時間,替他量身打造翅膀,結果做出來的東西一點都不像是天鵝湖舞者穿著的那種優雅款式。伸縮性的薄膜取代了羽毛,當他抓著支架上的把手,才了解自己看起來隻怕不太像鳥,反而比較像蝙蝠。然而,他對教練說的那句“飛吧,吸血鬼!”說了也是白說,因為那家夥顯然從未聽說過吸血鬼。

頭幾堂課他被輕型甲冑拘束著,所以在學基本展翅和最重要的控製與穩定技巧時,他哪兒也飛不過去。像許多的非先天技巧一樣,這可不像看起來那麽容易。

他覺得穿著安全甲冑很蠢,怎麽會有人在十分之一G下受傷嘛!——不過又很高興,自己隻需要上幾堂課就好;他的航天員訓練無疑大有幫助。飛翔專家告訴他說,他是所有學生裏最好的一個,不過也許他對每個學生都這麽講。

在一個四十米見方、零星分布著難不倒他的障礙物的大廳中,來回飛了十多次之後,普爾就得到了首度單飛的許可。他覺得自己又回到十九歲,正坐在旗杆鎮飛行俱樂部的老西斯納輕航機裏準備起飛。

鴿籠,這是個平凡無奇的名字,並未特別為他準備這次處女航的場地。不過這裏看來卻比下麵月層那個有森林和花園的空間還大。兩者大小其實差不多,因為它也占滿錐狀塔的一整層。圓柱狀的空間,高五百米,寬則超過四公裏,由於完全沒有視覺重點,所以顯得十分巨大。牆壁是一式的淺藍色,也給人一種無盡太空的印象。

普爾並不怎麽相信飛翔專家誇下的海口:“你想要什麽場景都行。”他打算刁難他,給他一個不可能的挑戰。不過他的首次飛行,是在令人昏眩、完全沒有視覺娛樂效果的五十米高處。當然,在地球上,一個人若從同樣的高度掉下來,可以把脖子摔斷;但在這裏,卻連碰出一點點小瘀青都不大可能,因為整個地板覆著一層由彈性粗索織成的網子。這個房間就像巨大的彈跳運動床,普爾想,在這裏一定可以玩得很樂——就算沒翅膀也一樣。

借著有力的、向下的振翅,普爾逐漸升空。像是瞬間就升上了數百米,而且還不斷上升。

“慢一點!”飛翔專家說,“我跟不上你了!”

普爾稍微調整了一下,並慢慢地嚐試想來次滾轉。他覺得不隻是頭變輕了,身體也是(還不到十公斤!),同時想著氧氣濃度不知上升沒有。

真是美妙——跟無重力大不相同,因為這還伴隨著體力的挑戰。最接近的活動大概是水肺潛水:他希望這裏有鳥兒,那這裏便可以與那些常伴著他在熱帶珊瑚礁潛水的魚兒相媲美。

飛翔專家讓他進行了一係列的課程——翻滾、繞圈、顛倒飛行、盤旋……最後他說:“我已經沒有什麽可教你的了,現在咱們好好欣賞風景吧。”

有那麽一會兒,普爾差點就失去控製——也許人家早等著看他出醜。因為,連絲毫警告也沒有,他便突然被覆雪的山峰圍住,而且正往下飛過一條窄窄的通道,離嶙峋的岩壁僅有幾米。

當然不可能是真的。那些山嶽就和雲朵一般虛無縹緲,隻要他高興,也可以直接穿過去。雖然如此,他還是改變了方向,飛離岩壁(其中一塊凸出的岩石上還有窩鷹巢。他覺得如果再飛近一點,就可以伸手碰到巢裏的兩顆鳥蛋),然後朝著寬廣的天空飛去。

山巒消失了,突然間已是夜晚。然後,星星出來了——不像貧瘠的地球天空一般,隻有可憐兮兮的幾顆,而是滿天繁星、不可勝數。不隻是星星,還有遙遠的旋渦狀星係,以及擠滿了恒星的球狀星團。

就算他被神奇地傳送到某個真正擁有這般天空的世界,這也不可能是真的。因為,星係在他眼前不斷後退;恒星在消逝,在爆炸,在如火霧般熾熱的恒星溫床中誕生。一秒鍾,必然就是一百萬年的流逝……

這壯觀的場景,和開始時同樣迅速地消失了。他又回到空****的天空,隻有自己和教練,在鴿籠乏味的藍色圓柱空間裏。

“我想今天這樣就夠了。”飛翔專家在普爾上方幾米的地方盤旋,“下次你想要什麽景色?”

普爾沒有絲毫的猶豫,他微笑著回答了這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