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黑雪穀

乘客想下船逛逛,史密斯艦長曾經提出一些反對的意見。但他知道,大老遠來到這裏,如果不下去走走,實在也說不過去。

“你們如果遵照指示的話,應該沒有問題。”他終於舉行簡報,“即使有人沒穿過宇宙飛行服——我確定隻有葛林堡指揮官和弗洛伊德博士穿過——也沒關係;它們穿起來很舒服,而且是全自動的。在氣閘通過檢查之後,根本不需要任何控製或調整。

“隻有一項嚴格的規定:每次隻有兩個人可以出去活動。當然會有一個人負責護送,用一條五米長的安全索跟你們綁在一起——必要時可以伸長到二十米。另外,你們兩人都必須拴在已經沿山穀架設好的兩條纜繩上。這裏的道路規則跟地球上一樣:靠右邊走!假如你要超越任何人,隻要解開繩扣就行了——但其中一人必須時時與纜繩連在一起;這樣的話就不會有飄出太空的危險。還有其他問題嗎?”

“我們在外麵可以待多久?”

“隨你高興,穆芭拉小姐。不過我的建議是,隻要你感覺有點不適,就馬上回來。第一次出去的話,也許一個小時最好——雖然感覺上好像隻有十分鍾……”

史密斯艦長說得沒錯。當弗洛伊德瞄了一下定時器時,真的不敢相信已經過了四十分鍾。不過他不應該這麽驚訝,因為此時他離宇宙飛船已經有一公裏遠了。

身為最年長的乘客——說他是“資深乘客”也可以——大家都禮讓他,讓他第一個出去。而且他要誰跟他一起去,不言而喻。

“跟伊娃去EVA(艦外活動)!”米凱洛維奇大笑道,“有這麽有趣的事!不過——”他的笑容很曖昧,“穿上那該死的航天服,想要怎樣怎樣恐怕很難囉。”

伊娃毫不猶豫地答應了,但答應得不很熱切。弗洛伊德有點失望:“算了!她就是那個樣。”倒不是說他有不正當的妄想——老頭子一個,還會有什麽妄想——而是失望:不是對伊娃,而是對自己。她有如蒙娜麗莎(有人如此比喻她),已經超乎他人的褒或貶了。

這樣的比喻有點不倫不類,蒙娜麗莎雖然神秘,但絕無情色的成分在內。而當年伊娃的魅力在於以獨特的方式將兩者融合在一起——再加上一份天真無邪。半個世紀之後,這三種成分在她身上仍然依稀可見——至少,在某些人眼中是如此。

唯一看不見的——弗洛伊德不得不承認——是真正的個人風格;他絞盡腦汁想在她身上找出屬於她個人的東西,但想到的都是她以前飾演過的那些角色。他很不情願地同意某位影評所說的:“伊娃是反映男人情欲的一麵鏡子,但鏡子本身沒有特色。”

現在,這位獨特而神秘的尤物正跟在他的身旁,一起在哈雷彗星上遨遊;他們正跟隨著向導,沿著架設在整座“黑雪穀”的雙軌纜線前進。“黑雪穀”是他取的名字;雖然在地圖上沒有這個地名,但他還是像小孩子一樣得意。其實,在一個地形瞬息萬變的世界裏(和地球上的天氣一樣多變),地圖是沒有意義的。他一邊看著四周的景色,一邊品嚐著裏麵蘊藏的知識。這樣的景色以前沒有人親眼見過——可能以後也無緣再見。

在火星上,或者在月球上,有時候你可以——得運用點想象力,而且不去看那不一樣的天空——假想你是在地球上。但在這裏根本不可能,因為這裏到處都是高聳的——而且常常過度堆棧的——雪堆,幾乎不受重力的約束。你必須很仔細地觀察四周環境之後,才能確定哪裏是上麵。

黑雪穀很不尋常,因為它有著相當堅固的結構——是一塊岩礁,鑲嵌在由冰凍的水和碳氫化合物混合而成的不定型堆積物裏。這塊岩礁是怎麽來的,地質學家還在爭論不休:有的說它原來是塊隕石碎片,在很久以前撞上彗星。垂直鑽探的結果顯示它是許多有機化合物的複雜混合體,很像冰凍的煤焦油——不同的是,它的形成過程裏完全找不到生命參與其中的證據。

覆蓋著這座小山穀的“雪”並不完全是黑色;當弗洛伊德用手電筒的光束掃過時,它會閃閃發光,仿佛裏麵嵌著無數顆微小的鑽石。他懷疑哈雷彗星上真的有鑽石;沒錯,這裏有很多碳,但同樣確定的是,這裏從未存在過產生鑽石所需的高溫和高壓。

由於一時的衝動,弗洛伊德彎下身來,用雙手捧了一團雪。在幾乎沒有重力的環境下,這個動作沒那麽簡單;他必須用兩腳向安全索一蹬,像個走鋼索的空中飛人——但是頭下腳上,樣子有點滑稽。當他的頭觸及脆弱的地麵時,幾乎感覺不到阻力,整個上半身都埋在裏麵;然後他輕輕拉一下拴繩,將自己和滿手的哈雷拉出來。

他把手裏那一堆摻有細微晶粒的膨鬆物質壓實,成為一個剛好盈握的球形;同時私下希望能夠透過絕緣的手套感覺一下。當他拿在手中把玩時,可以看到它雖然是一團漆黑,但有許多亮點在裏麵閃爍。

突然間,在他的幻想中,那個黑球變成純白——而且他也似乎回到童年,站在昔日的冬季遊戲場,四周都是小男孩想象中的鬼魂。他甚至可以聽到同伴的叫聲,手裏握著潔白的雪球在辱罵他,恐嚇他……

這段回憶一閃即逝,卻是刻骨銘心,因為裏麵包含著深沉的感傷。經過了一個世紀,他已經記不得任何一位當時圍著他的朋友(這些朋友早已作古);不過他知道,他曾經喜歡過其中幾位。

他熱淚盈眶,手中緊握著那顆彗星上的雪球。接著,幻影逐漸淡出,他又回過神來。這一刻不再是感傷,而是得意。

“我的天!”弗洛伊德大喊,聲音在宇宙飛行服裏麵狹小的空間中回**,“我現在正站在哈雷彗星上——此生夫複何求!假如現在有一顆隕石打到我,我也死而無憾!”

他掄起雙臂,將那顆雪球投向眾星。它又小又黑,立即不見了蹤影,但他仍然繼續眺望著星空。

接著,出乎意料,當它升至陽光照射之處時,突然爆出一陣亮光。它雖然漆黑,但反射的光線已經足夠耀眼,在微亮的天空中襯托下,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弗洛伊德目送著它,直到看不見為止——也許是被蒸發了,也許是距離太遠了。無論如何,在上麵輻射線那麽強的地方,它撐不了多久的;但有幾個人能像他一樣,可以宣稱曾經親手創造了一顆彗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