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倒計時

假如我沒拍這些照片的話,沒有人會相信的。布雷洛夫斯基心裏想著,這時他正在半公裏外繞著兩艘宇宙飛船飛行。那樣子看起來很滑稽,也很不雅,很像列昂諾夫號正在強暴發現號似的。正如他所想的,現在那艘短小精悍的俄國宇宙飛船與纖細修長的美國宇宙飛船一對比,確實很男性化。事實上,大多數的接合行動都有明顯的“性”意味;他記得一位早期的航天員(已忘其名)就曾經在宇宙飛船接合任務最——呃……最“**”的時候,因使用太露骨的字眼而受到斥責。

就他仔細勘查的結果顯示,每件事情都很正常。將兩艘宇宙飛船定位並且固定在一起,所花的時間比預期還要長。假如沒有一些運氣的話(運氣有時候——不是常常——是給該得的人的),這件工作可能還無法完成呢。列昂諾夫號已事先準備好幾公裏長的碳纖維帶子,差不多是女孩子的發帶粗細,但可承受好幾公噸的拉力。它本來的用途是當別的方法行不通時,將儀器裝備綁在老大哥上,現在則是用來將列昂諾夫號和發現號緊密地綁在一起——希望夠緊,至少在加速度到達十分之一個G時(這是最大推進力所能產生的加速度),不會出現鬆脫的跡象。

“趁我回艦之前,是不是還有什麽交辦事項?”布雷洛夫斯基問道。

“沒有了,”奧爾洛娃回答,“看起來一切已經就緒,而且我們沒有多少時間可以耽擱了。”

真的是如此。假如把那神秘的警告當真——現在每個人都非常當真,他們就必須在二十四小時內啟動脫離行動。

“好的——我現在正把‘妮娜’牽回‘廄’裏。很抱歉,老姐。”

“我不知道妮娜是一匹馬。”

“我沒說她是馬,但我不想把她丟棄在太空中,隻為了省下區區的每秒幾米的速度差。”

“在幾個鍾頭之後,那區區每秒幾米的速度差也許還挺管用的,馬克斯。無論如何,很可能將來有一天有人會把它撿走的。”

這點我很懷疑,布雷洛夫斯基心想。不過,把這艘小小的分離艙留下來也好,可以當作人類首度造訪木星世界永遠的見證。

他小心翼翼地利用陣陣噴氣操控著妮娜,在發現號的大球體(艦上的主要維生模塊)四周繞了一圈,不過當他飛越那巨大的弧形窗口時,飛行甲板上的同事們幾乎沒有人瞄他一眼。前麵是“艙庫”的門,打哈欠似的開著;他駕著妮娜輕輕地降落在伸出的停泊臂上。

“讓我進去。”當艙庫的門在他背後鎖上時,他立刻說道,“我稱它為完美的EVA(艙外行動)計劃。我留下了整整一公斤的燃料,足夠讓妮娜做最後之旅。”

一般而言,在外層空間點燃引擎沒什麽看頭——不像從地球表麵發射時有火焰和雷鳴——而且還有點風險。萬一有什麽差錯,引擎無法發出最大推進力,嗯,一般可以稍微加長燃燒時間補救。或者可以稍作等待,等到達軌道上適當位置時再發動。

但是這次,當倒計時開始時,兩艦上都感覺得到緊張的氣氛。每個人都心知肚明,這是首度實際測試哈爾的順從與否。隻有弗洛伊德、庫努和奧爾洛夫夫婦知道有備用係統;但這個係統管不管用,連他們也沒有絕對把握。

“祝好運了,列昂諾夫號。”任務控製中心說道。他們傳遞信息的時間抓得很準,剛好在“點火”前五分鍾傳到。“希望一切順利。還有,如果不麻煩的話,在繞過木星時,你們是否可以就近拍攝其赤道與經度一一五度交點位置的照片?我們發現那個地方有個不明的黑色斑點——可能是某種湧出的東西,圓圓的,直徑約有一千公裏。看起來有點像衛星的影子,但不可能是。”

奧爾洛娃草草報告。在這關鍵時刻,她實在沒有興趣理會木星上的氣象。有時候任務控製中心真的有夠天才,在最不恰當的時候做最不恰當的事。

“所有係統運作正常,”哈爾說道,“兩分鍾之後點火。”

弗洛伊德一直很納悶,為什麽那麽多過期的科技名詞還在使用。隻有化學火箭才需要點火嘛!在核反應器或等離子驅動器裏的氫,雖然與氧接觸,但溫度太高了,“點火”一詞已經沒有意義。這麽高的溫度,所有化合物早都被分解成元素了。

他的心思繼續搜索其他類似的例子。人們——尤其是老一輩的人——到現在還在說把底片放進照相機、給車子加油等等。甚至在錄音室裏,現在還有人說“剪帶子”這種字眼——帶子這種東西早在兩代以前就不用了。

“一分鍾之後點火。”

他的思緒又被拉回現實。這是最後一分鍾,倒計時開始。過去一百年來,無論是在發射場還是控製中心裏,這是最長的六十秒鍾。有好多次,這六十秒以悲劇收場,而隻有成功的例子才被人懷念。我們這次會是哪一種結局呢?

他的手再次不由自主地伸進口袋裏。照理說,萬一出問題,補救的時間非常充裕,但那個斷電開關遙控器的**力仍然讓他無法抵擋。萬一哈爾拒絕服從,結果也隻是一出鬧劇,而不會是一場災難。真正的關鍵時刻是在他們繞過木星那時。

“六……五……四……三……二……一……點火!”

最初,幾乎沒感覺到推進力;大約需要一分鍾之後,加速度才會達到十分之一個G。不過大夥已經迫不及待地鼓起掌來,直到奧爾洛娃示意大家安靜。有許多事情要做,即使哈爾做得很好——正如他應有的本分——但仍然有出錯的可能。

發現號的天線座——現在承受著列昂諾夫號的慣性所產生的張力——原先並沒有預計會受到如此的虐待。發現號的原設計者雖然已經退休,但仍被召回備詢。他信誓旦旦地保證,天線座有足夠的安全考慮。不過,他的保證不盡可信,而且眾所周知,任何材料在太空中暴露了好幾年之後都會變脆……

何況將兩艘宇宙飛船綁在一起的帶子,綁的位置有可能不對,帶子本身有可能伸長或滑脫。發現號背著一個好幾千公噸的負荷,有可能無法適應這麽大的偏心質量。弗洛伊德一連想出幾十種可能的狀況,但可堪告慰的是,聽說通常是第十三種狀況才會真的發生。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幸好平安無事。唯一能讓人感覺到發現號的引擎確實在動的征兆,是推進力所引起的小小重力,以及由艙壁傳來的些微震動。艾奧和木星仍然掛在原來的地方,幾個星期以來都一樣,一個在天空的這邊,一個在另一邊。

“十秒鍾後關閉引擎。九——八——七——六——五——四——三——二——關!”

“謝了,哈爾。恰到好處(On the button)!”

這又是個嚴重過時的字眼,至少在一個世代以前,觸控早已取代了按鈕(button)。當然有些例外;在一些特殊場合,人們喜歡在開關動作時聽到“喀”一聲。

“確認無誤,”奧爾洛夫說,“到中途都不必修正。”

“再見吧!迷人又奇特的艾奧——房地產商的夢想世界,”庫努說道,“我會快快樂樂地想念你的。”

這比較像原來的庫努,弗洛伊德告訴自己。幾個星期以來,他一直反常的低調,好像有什麽心事似的。(老實說,誰沒心事?)他一有空就找魯堅科竊竊私語,弗洛伊德希望他不是身體出了什麽毛病。大夥一直很幸運,身體都沒什麽問題;他們現階段最需要的是出一些臨時狀況,讓這位主治醫師大顯身手一下。

“你真冷漠,沃爾特,”布雷洛夫斯基說,“我開始喜歡這個地方了,在那些岩漿湖裏泛舟一定很有意思。”

“來個火山烤肉怎麽樣?”

“或者泡個地道的熔硫浴?”

大夥的心情都輕鬆起來,甚至有點放鬆後的歇斯底裏。雖然目前放鬆是太早了,最嚴厲的考驗還在前麵;但迢迢歸鄉路已經有個好的開始,稍微歡樂一下應不為過吧。

好景不長,奧爾洛娃下令所有人員,除了擔任重要職務者之外,都要好好休息——可能的話睡個覺——準備應付近距離繞過木星的難關,時間隻剩九個鍾頭了。有些人動作拖拖拉拉的,科瓦廖夫向他們大吼:“誰動作慢我就吊死誰,你們這群惡狗!”兩天前的晚上,作為難得的一次放鬆,他們看了第四版的《叛艦喋血記》。一般電影史專家一致認為,這部電影的布萊船長是自查爾斯·勞頓之後演得最好的。艦上有人覺得不該讓奧爾洛娃看這部影片,以免她有樣學樣。

弗洛伊德窩在被裏好幾個鍾頭,輾轉難眠,幹脆起來飄到上麵的觀察甲板。木星看起來更大了,而且隨著宇宙飛船疾馳進入其背日麵,它也在緩慢由盈轉虧。這個光耀奪目的下弦圓盤現在更顯示出其所有細節——雲帶、色彩繽紛的斑點、耀眼的白色至紅磚色、從深處冒出的黑點、橢圓形的颶風“大紅斑”——讓人目不暇接。一個圓形的黑影——弗洛伊德猜測那可能是歐羅巴的影子——正通過表麵。這是他最後一次觀賞這壯麗的景象;雖然六小時之後會看得更清楚,但他覺得這時候睡覺是虛擲寶貴時光,是一項罪惡。

任務控製中心叫他們觀察的黑點在哪兒?有的話現在應該看得到才對,不過弗洛伊德很懷疑肉眼是否看得見。奧爾洛夫現在正忙,沒時間管這檔事;或許現在他可以幫點小忙,做些業餘的天文觀測。記得才三十年前的事,他曾經是個天文專業人士呢!曾幾何時……

他啟動那架五十厘米的主望遠鏡——運氣不錯,視野沒有被發現號龐大的身軀擋到——以中等倍率掃瞄木星赤道。啊!在那裏,剛好從圓盤的邊緣繞出來。

因緣際會,現在的弗洛伊德已經成了全太陽係研究木星的十大權威之一;其他九位就在他四周,有的工作,有的睡覺。他立即發現那個小黑點大有文章,它實在太黑了,看起來好像是打在雲層裏的一個洞。由他的角度看,它是個邊緣異常清晰的橢圓形;假如從正上方看的話,那應該是個正圓。

他拍下幾張照片,然後將望遠鏡倍率調到最大。此時,木星的快速自轉讓他看得更清楚。他看得越久,越覺得不對勁。

“奧爾洛夫,”他用對講機呼叫,“請撥出一分鍾——看看五十厘米的監視器。”

“你在觀察什麽啊?那很重要嗎?我現在忙著計算軌道。”

“當然,你忙你的。但我已經找到任務控製中心說的那個點,它看起來很奇怪。”

“糟糕!我把它給忘了。地球上那些人老是要我們看這裏看那裏的,難道我們吃飽飯隻做這種事?再給我五分鍾,反正它不會跑掉。”

沒錯,是不會跑掉。弗洛伊德心想。事實上,等一下看得更清楚。況且,沒看也無所謂,因為地球或月球上有一大批天文學家也都觀察得到。木星很大,他們現在很忙。而且說真的,月球上和地球軌道上的望遠鏡比他們艦上用的,倍率大了好幾百倍。

但事情變得越來越詭異,弗洛伊德心裏開始有點發毛。他原先以為,那個黑點隻不過是自然形成的東西——也許是木星複雜的大氣現象。但現在他開始懷疑了。

它非常的黑,仿如黑夜。同時,它非常對稱,看清楚之後他發現它是個完美無缺的圓。但是它的輪廓不是很清楚,邊緣有點模模糊糊的,仿佛有點失焦的影像。

當他正在觀察的時候,感覺上它好像在慢慢變大。難道是錯覺?他迅速估算了一下,發現它的直徑已經變成兩千公裏了。它隻比歐羅巴的陰影小一點,但顏色黑得多,他絕對不會將兩者搞混。

“讓我瞧一瞧,”奧爾洛夫不耐煩地說,“你以為你發現了什麽東西啊?喔……”他的聲音逐漸變小,然後是一片寂靜。

就是那個東西,弗洛伊德心想,奧爾洛夫雖然語氣冷淡,但心裏已經有譜了。

無論那是什麽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