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你要記住,我隻需向內心求索,就能掌握有史以來任何一門知識。在麵對戰爭心理問題時,我便從中汲取力量。倘若你從未聽過受傷者與瀕死者的悲號,那麽你還不了解戰爭。而我聽過太多這樣的悲號,乃至於在耳畔揮之不去。我自己就在戰鬥結束後發出過呼號。每一個時代我都曾飽受傷痛——來自拳頭、棍棒和石塊,來自鑲貝殼的木棒和青銅劍,來自釘頭錘和加農炮,來自箭矢和激光槍,來自原子塵埃死寂的窒息,來自讓舌頭發黑、肺部積水的生化攻擊,來自瞬間噴湧的烈焰和悄然奪命的慢性毒藥……還有更多傷痛我不願一一道來!以上都是我親眼所見,亦有切膚之痛。有人竟敢質疑我的所作所為,我要對他們說:這些記憶使我別無選擇。我並非懦夫,我曾經也是人。

——《失竊的日記》

在衛星氣象控製係統忙於對付越洋海風的溫暖季節,沙厲爾邊緣地帶常在入夜時分迎來一場降雨。莫尼奧在帝堡周邊例行巡視,被一場陣雨淋了個正著。他躲入帝堡之前夜幕已降臨。南門有個魚言士守衛幫他脫下打濕的鬥篷。她身形敦實,四方大臉,符合雷托遴選衛兵的標準。

“那些該死的氣象控製係統可得改進改進了。”她說著遞上濕漉漉的鬥篷。

莫尼奧向她略一點頭,登上通往自己寓所的樓梯。魚言士衛兵全都知道神帝怕潮,但誰也不及莫尼奧這麽細致。

是蟲子厭惡水,莫尼奧想,夏胡魯渴望回到沙丘星。

下地宮前,莫尼奧在寓所裏把身子擦幹,又換了套幹燥的衣褲。沒必要去招惹蟲子。馬上要跟雷托進行一場不能受幹擾的談話,詳細討論即將來臨的奧恩節慶城之旅。

電梯下行時,莫尼奧倚著一麵牆閉上眼睛。疲憊如潮水般席卷而來。他知道自己已經連續多天睡眠不足,而且緊張的日子暫時還看不到頭。他羨慕雷托不用睡覺。神帝一個月裏似乎隻需靜養數小時就夠了。

地宮裏的氣味和電梯停止時的震動讓莫尼奧結束了打盹。他睜開眼,望向大殿正中禦輦上的神帝。莫尼奧定一定神,開始了這趟熟悉的長距離步行,走向那個令人生畏的存在。不出所料,雷托看起來很警覺。起碼這是個好兆頭。

雷托聽到電梯下來的聲音,還眼見莫尼奧驚醒過來。他看上去很疲乏,這一點可以理解。奧恩之行迫在眉睫,而雜七雜八的事務又讓他應接不暇,包括招待星外來賓,籌備魚言士儀式,接待新任大使,指揮帝國衛隊換崗,安排官員們的新老交替,還要設法讓鄧肯·艾達荷的新死靈融入帝國機器的運行。與日俱增的瑣務壓在莫尼奧身上,畢竟歲月不饒人哪。

讓我算算,雷托思忖。我們從奧恩城返回後的那個禮拜,莫尼奧將年滿一百一十八歲。

若服用香料,他的壽命可以數倍於此,但他不肯。雷托很清楚個中緣由。莫尼奧已經邁入渴望長眠的年齡了。他之所以還在世間逗留,隻是為了親眼見到賽歐娜被送進皇家服務機構,當上帝國魚言士協會的下一任會長。

我的女神們,馬爾基過去經常這樣稱呼魚言士。

莫尼奧還知道雷托有意安排賽歐娜同某個鄧肯育種。是時候了。

莫尼奧停在距禦輦兩步遠處,抬頭望向雷托。他眼裏有些東西讓雷托想起地球時代的異教祭司,在熟悉的神龕前做一番討巧的祈禱,他們往往也會流露出這副神色。

“陛下,您已經觀察新來的鄧肯很長時間了。”莫尼奧說,“特萊拉人對他的細胞或腦子動過手腳嗎?”

“他是幹淨的。”

莫尼奧深深歎了口氣,連身子都哆嗦了一下,但並沒有輕鬆釋然之感。

“你反對用他當種男?”雷托問。

“一想到他既是我的祖先,又要生育我的孫輩,就覺得別扭。”

“但他給了我一個機會,利用古代的生命形態同我育種計劃的現有產物雜交出新一代混血兒。上一次類似的混血育種已經是賽歐娜二十一代之前的事了。”

“我沒看出其中的道理。在您的衛隊裏,鄧肯們總是行動最遲緩、警覺性最差的一個。”

“我的目的不是按基因分離定律培育優生人種,莫尼奧。你覺得我不清楚由育種計劃法則導出的演進圖嗎?”

“我看過您的血緣譜,陛下。”

“那你應該知道我一直在跟蹤和剔除隱性基因。我隻重視關鍵的顯性基因。”

“還有基因突變,陛下?”莫尼奧的聲音裏透著一絲狡黠,引得雷托定睛細看起他來。

“我們不討論這個問題,莫尼奧。”

雷托眼看著莫尼奧縮回到他那具謹言慎行的保護殼裏去了。

他對我的情緒真是敏感到了極點,雷托想。我確信他具備我的一部分能力,隻不過是在無意識地發揮作用。他提出這個問題,說明連我們在賽歐娜身上已經取得的進展他都有所察覺。

雷托試探地說道:“很明顯,你還不清楚我想通過育種計劃實現什麽目標。”

莫尼奧精神為之一振:“陛下發現我想探究育種計劃背後的規則了。”

“在長遠來看任何法則都是臨時性的,莫尼奧。創造性不可能受規則的束縛。”

“但是陛下,您親口提到育種計劃法則。”

“我剛才怎麽說的,莫尼奧?想為創造活動尋找規則,就像企圖分離意識與肉體。”

“可某些東西的確在逐漸進化,陛下。我在自己身上了解了這一點!”

他在自己身上了解了這一點!親愛的莫尼奧。他快悟出來了。

“你為什麽總在尋找絕對符合邏輯推理的變化,莫尼奧?”

“我聽您提到過遞變式進化,陛下。血緣譜上有這麽一個標簽。但跟意外有什麽……”

“莫尼奧!每一次意外都會改變規則。”

“陛下,您沒有考慮過人種優化嗎?”

雷托低頭瞪著他,心想:如果我現在說出那個關鍵詞,他能懂嗎?也許……

“我是捕食者,莫尼奧。”

“捕……”莫尼奧頓了頓,開始搖頭。他知道這個詞的含義,他想,但這個詞讓他震驚。神帝是在開玩笑嗎?

“捕食者,陛下?”

“捕食者能改良種群。”

“怎麽會呢,陛下?您並不恨我們。”

“你讓我失望,莫尼奧。捕食者不恨獵物。”

“捕食者殺戮獵物,陛下。”

“我也殺戮,但我不恨。獵物能充饑解渴。獵物是好東西。”

莫尼奧抬眼觀察雷托埋在灰色“皮風帽”裏的麵孔。

難道我沒注意蟲子現形了?莫尼奧暗想。

莫尼奧戰戰兢兢地尋找著蛛絲馬跡。那具龐大的身軀沒有顫動,目光沒有失焦,多餘的鰭足也沒有扭動。

“您渴望什麽,陛下?”莫尼奧壯膽問道。

“我渴望人類能夠作出真正意義上的長期決策。你知道這種能力的關鍵是什麽嗎,莫尼奧?”

“這一點您說過很多次,陛下。就是轉變思維的能力。”

“轉變,沒錯。那你知道我說的‘長期’是什麽意思嗎?”

“對於您,必然是以千年來計量的,陛下。”

“莫尼奧,相對於無限,就算我那幾千年也不過是眨眨眼的工夫。”

“但您的視角一定跟我不一樣,陛下。”

“從無限的角度而言,任何有限度的長期都是短期。”

“那世上就根本不存在規則了嗎,陛下?”莫尼奧的話音裏隱約帶著點歇斯底裏。

雷托用微笑來緩解他的緊張:“也許有一條。短期決策總是不具備長期適用性。”

莫尼奧沮喪地搖了搖頭:“可是,陛下,您的視角是……”

“任何壽命有限的觀察者,他的時間總有到頭的一天。封閉係統是不存在的。就算我,也無非是在延長有限的界域而已。”

莫尼奧的視線突然從雷托臉上移開,轉向遠處的陵墓廊道。有一天我也將長眠於此。金色通道會延伸下去,但我的生命已經終結。當然,這並不重要。隻有他感知的金色通道持續不斷地延伸下去,那才是至關重要的。他把目光轉回雷托,但沒有直視那對全藍色眼睛。這龐大的軀體裏真的潛伏著一個捕食者嗎?

“你不明白捕食者的作用。”雷托說。

這句帶著讀心術意味的話讓莫尼奧大吃一驚。他抬眼,與雷托對視。

“理智告訴你即便是我也終有一死。”雷托說,“但你並不相信。”

“我怎麽能相信自己永遠見不到的事情?”

莫尼奧從未感到如此孤獨和恐懼。神帝在幹什麽?我是下來討論出行細節的……再摸摸他對賽歐娜有何打算。他在耍我嗎?

“我們談談賽歐娜吧。”雷托說。

又是讀心術!

“您什麽時候考驗她,陛下?”這個問題一直停留在他舌尖上,現在終於問出了口,不過莫尼奧又害怕起來。

“快了。”

“請原諒,陛下,可您一定能理解我有多擔心這根獨苗的安危。”

“別人都挺過了考驗,莫尼奧,包括你。”

莫尼奧深吸一口氣,回想自己是如何在外力引導下感知到金色通道的。

“家母幫我打過底子。賽歐娜沒有母親。”

“她有魚言士。她還有你。”

“難免會有意外,陛下。”

莫尼奧兩眼含淚。

雷托別過頭不看他,心想:他在忠君和愛女之間進退兩難。這種護犢之情多讓人心酸哪。難道他看不出全人類就是我唯一的孩子嗎?

雷托將目光挪回莫尼奧,說:“你很明智地觀察到,即使在我的宇宙裏也會發生意外。你從這裏沒有領悟到什麽嗎?”

“陛下,就這一次,您能否……”

“莫尼奧!你肯定不希望我把權力授予一個無能的領導吧。”

莫尼奧退後一步:“是的,陛下,當然不希望。”

“那就相信賽歐娜的力量。”

莫尼奧挺起肩膀:“我會盡責而為。”

“必須喚起賽歐娜作為厄崔迪一分子的責任感了。”

“該當如此,陛下。”

“難道這不是我們的義務嗎,莫尼奧?”

“不可否認,陛下。您什麽時候把她引介給新鄧肯?”

“通過考驗之後。”

莫尼奧低頭看著地宮冷冰冰的地板。

他三番五次盯著地板,雷托想。他會看到什麽?是禦輦千年來留下的轍印嗎?啊,不——他凝望的是地下深處,他即將於此安息的那個財富與秘密王國。

莫尼奧再次抬眼望向雷托的麵孔:“希望她喜歡與鄧肯相伴,陛下。”

“放心吧。特萊拉人交給我的鄧肯沒有絲毫走樣。”

“那我就放心了,陛下。”

“他的基因對女性很有吸引力,這一點你肯定注意到了。”

“我確實注意過,陛下。”

“他那溫柔而敏銳的眼神、棱角分明的五官和黑山羊毛般的頭發,能徹底融化女人的心。”

“陛下所言極是。”

“你知道他現在跟魚言士在一起嗎?”

“有人向我匯報過,陛下。”

雷托笑了笑。自然有人向莫尼奧匯報。“不久她們就會帶他來首次麵見神帝。”

“召見廳我親自檢查過了,陛下。一切都已備妥。”

“有時候我覺得你想讓我不中用,莫尼奧。留點小事給我做做吧。”

莫尼奧竭力抑製突然襲來的恐懼感。他躬身後退:“是的,陛下,但有些事我責無旁貸。”

他轉身匆匆離去。直到電梯升起,莫尼奧才意識到雷托還沒有說“退下”。

他一定知道我有多累。他會原諒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