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弗雷曼人,必須回到他原來的信仰中去,回到形成人類社會的本質中去。他必須回到過去,回到在與厄拉科斯的鬥爭過程中學會生存的過去。弗雷曼人唯一應該做的就是敞開心靈,接受來自心靈內部的教導。對他而言,帝國、蘭茲拉德聯合會和宇聯商會的萬千世界毫無意義,它們隻會奪取他的靈魂。

——厄拉奇恩的傳教士語

傑西卡夫人乘坐的飛船從空中俯衝而下,停靠在暗褐色的著陸場上,機身還在發出隆隆的喘息聲。著陸場四周直到遠處是一片人海。她估計大約有五十萬人,其中三分之一可能是朝聖者。他們站在那裏,安靜得可怕,注意力集中在飛船的出口平台。平台艙門的陰影遮住了她和她的隨從們。

還有兩個小時才到正午,但人群上方的空氣中反射出土灰色的微光,預示著今天將會是炎熱的一天。

傑西卡戴著象征聖母的阿巴兜帽,她用手捋了捋兜帽下的古銅色頭發——夾雜著銀絲,緊緊包裹著她的鵝蛋臉。她知道長途旅行之後,自己的狀態並不算很好,再說黑色的長袍也不適合她。但是她過去在這裏就是這身裝束,弗雷曼人不會忘記這身長袍所代表的特殊意義。她歎了口氣,星際旅行對她來說並不輕鬆,再加上過去的時光帶給她的沉重的記憶——之前她的公爵被迫違心進入這片封地時,她也是通過星際旅行從卡拉丹來到厄拉科斯。

她使用貝尼·傑瑟裏特訓練賦予的能力,開始慢慢研究起麵前的這片人海,以期探查出某些重要的細節。他們中有穿著灰色蒸餾服、來自沙漠深處的弗雷曼人;也有穿著白色長袍的朝聖者,肩膀上戴著贖罪的標記;還有富有的商人們,他們穿著輕便的常服,以此炫耀他們在厄拉奇恩炎熱的空氣中並不在乎水分的流失……還有“忠信會”派出的代表團,他們身著綠色長袍,戴著厚重的兜帽,靜靜地站在自己聖潔的小圈子裏。

她的視線從人群上移開,隻有這時,她才能感受到這次歡迎與從前她和她親愛的公爵一起到來時所受到的迎接有些許相似之處。那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二十多年了。她不喜歡回憶其間發生的令人心碎的往事。在她心裏,時間沉甸甸的,停滯不前,仿佛她離開這顆行星的這些年都不存在一樣。

又一次入龍口了,她想。

就在這裏,在這片平原上,她的兒子從已逝的沙達姆四世手中奪過了帝國的統治權,曆史的這一次大動**已將這片土地深深鐫刻在人們的心裏和信仰裏。

身後的隨從們發出不安的聲音,她又歎了口氣。他們肯定是在等遲到的厄莉婭。已經可以看到厄莉婭和她的隨從們從人群外圍慢慢向這裏走近,皇家衛隊在他們前麵開道,在人群中引起了一陣陣**。

傑西卡又一次審視著周圍的環境。在她眼中,很多地方都和以前不同了。著陸場的塔台上新增了一個祈禱用的陽台。平原左邊目力所及的地方矗立著巨大的塑鋼建築,那是保羅建造的堡壘——他的“沙漠之外的穴地”,人類有史以來最大的一體化建築物。即使把整個城市都裝在它的圍牆之內,依然有多餘的空間。現在那裏駐紮著帝國政體中最強大的統治力量——厄莉婭在她兄長屍體之上創建的“忠信會”。

必須除掉那個地方,傑西卡想。

厄莉婭的代表團已經到達出口舷梯的腳下,他們站在那裏,翹首以待。傑西卡認出了斯第爾格那粗壯的身材。上帝呀,竟然還有伊勒琅公主!她那誘人的身材遮掩了她的殘暴,微風撩起她頭頂的金發。真氣人,伊勒琅看起來一點兒都沒有變老。還有站在隊伍最前端的厄莉婭,年輕的身材顯得既張揚又放肆,目光死死盯著飛船艙門的陰影處。傑西卡端詳著女兒的臉,嘴巴抿成一條線。傑西卡的身體掠過一陣沉重,她聽到自己的內心在她耳邊呐喊。那些傳言都是真的!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厄莉婭走上了禁路。事實就擺在那裏,受過訓練的人都能做出判斷。邪物!

傑西卡用了片刻工夫調整情緒,直到這時她才發現,自己原本是多麽希望那些謠言都是假的。

那對雙胞胎會怎麽樣?她問自己,他們是否也迷失了自我?

傑西卡以上帝之母的姿態慢慢走出陰影,來到舷梯口。她的隨從們則根據指示留在原處。接下來是最關鍵的時刻。現在,傑西卡一個人孤零零地處在所有人的視線中。她聽到哥尼·哈萊克在她身後緊張地清著嗓子。哥尼多次反對她這樣:“你身上都沒有帶屏蔽場?天哪,你這個女人!簡直瘋了!”

但是,在哥尼所有讓人欣賞的品德中,最核心的就是服從。他會說出自己的不同意見,然後服從命令。現在他就在服從命令。

傑西卡現身時,人海中湧出一陣低呼,如同巨大的沙蟲發出的噝噝聲。她舉起雙臂,做出神職人員為皇帝加冕時的祝福姿勢。人們一片接著一片,紛紛跪倒在地,像是個巨大的有機體,盡管不同片區的人們做出反應的時間長短不一。就連官方代表們都表示了恭順之意。

傑西卡在舷梯口停留了一會兒。她知道她身後的其他人和混在人群中的她的特工們已經在腦海中形成了一張臨時地圖。依靠這張地圖,他們能夠在人群中辨別出那些下跪時遲疑的人。

傑西卡仍然保持著雙臂上舉的姿勢,哥尼和他的人出現了。他們迅速繞過她,走下舷梯,毫不理會官方代表們驚異的表情,而是直接與人群中打著手勢表明自己身份的特工們會合。他們很快在人海中散開,不時跳過一群群跪著的人的頭頂,在狹窄的縫隙間快速奔跑。隻有少數目標人物意識到了危險,想要逃走。他們成了最易對付的獵物:一把飛刀或是一個繩圈,逃跑者已然倒地。其他人則被趕出人群,雙手被綁,跌跌撞撞。

在整個過程中,傑西卡始終伸展雙臂站著,用她的存在賜福人群,讓人海繼續屈從。她知道那些廣為流傳的謠言,也知道其中主要的謠言是什麽,因為那是她預先埋下的:“聖母回來是為了清除偷懶的人。萬福我主的母親!”

一切結束時,幾具死屍癱軟在地,俘虜們被關進著陸場塔台下的圍欄內,傑西卡放下了她的雙臂。這一切大概隻用了三分鍾。她知道哥尼和他的人幾乎不可能抓到任何一個頭目——那些最具威脅的人。這些家夥十分警覺和敏感。但是俘虜中會有幾條令人感興趣的小魚,當然也少不了普通的敗類和笨蛋。

傑西卡放下手臂之後,在一片歡呼聲中,人們站了起來。

像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傑西卡獨自一人走下舷梯。她避免與女兒的目光接觸,將注意力放在斯第爾格身上。他蒸餾服兜帽的頸部被一大叢狂野的黑色絡腮胡子遮蓋,胡子已經花白,但他的眼睛仍然像他們第一次在沙漠相見時一樣,沒有眼白,眼神堅定。斯第爾格知道剛剛發生了什麽,並接受了這一事實。他表現得像個真正的弗雷曼耐布,男兒的領袖,敢於做出血腥的決定。他的第一句話完全符合他的個性。

“歡迎回家,夫人。欣賞到直接有效的行動總能令人愉悅。”

傑西卡擠出了一絲微笑:“封鎖著陸場,斯第爾格。在審問那些俘虜之前,不準任何人離開。”

“已經下令了,夫人,”斯第爾格說道,“哥尼的人和我一起製訂了這個計劃。”

“如此說來,那些就是你的人——那些出手相助的人。”

“他們中的一部分,夫人。”

她聽出了他話中的保留之意,點了點頭:“過去那些日子裏,你對我研究得很透,斯第爾格。”

“正如您過去費盡心思告訴我的那樣,夫人,人們觀察幸存者並向他們學習。”

厄莉婭走上前來,斯第爾格讓到一旁,讓傑西卡能夠直接麵對她的女兒。

傑西卡知道自己沒有辦法隱藏她已了解到的東西,她甚至沒想去隱藏。隻要有這個必要,厄莉婭可以在任何時候清楚地觀察到需要注意的細節,她像任何一個姐妹會的高手一樣精於此道。通過傑西卡的行為舉止,她已然知曉傑西卡看到了什麽,以及傑西卡本人對所看到事物的看法。她們是死敵,說是誓不兩立都還太輕描淡寫。

厄莉婭選擇直截了當的發怒,這是最簡單、最適當的反應。

“你怎麽敢沒有征求我的意見就擅自製訂這麽個計劃?”她衝著傑西卡的臉問道。

傑西卡溫和地說道:“你剛剛也聽說了,哥尼甚至沒讓我參與整個計劃。我們以為……”

“還有你,斯第爾格!”厄莉婭轉身麵對斯第爾格,“你究竟效忠於誰?”

“我的忠誠奉獻給穆阿迪布的孩子,”斯第爾格生硬地說,“我們除去了一個對他們的威脅。”

“這個消息為什麽沒有讓你覺得高興呢……女兒?”傑西卡問道。

厄莉婭眨了眨眼,朝她母親瞥了一眼,強壓下內心的激動。她甚至設法做到了露齒微笑。“我很高興……母親。”她說道。她的確覺得高興,這一點連她自己都感到奇怪。她心中一陣狂喜——她終於和她母親攤牌了。讓她恐懼的那一刻已經過去,而權力平衡並沒有發生改變。“我們方便時再詳談這個問題。”厄莉婭同時對母親和斯第爾格說道。

“當然。”傑西卡說道,並示意談話結束,轉過身來看著伊勒琅公主。

在幾次心跳的時間裏,傑西卡和公主靜靜地站著,互相研究著對方——兩個貝尼·傑瑟裏特,都為同一個理由與姐妹會決裂:愛。兩個人各自所愛的男人都已死了。公主對保羅付出的愛沒有得到回報,她成了他的妻子,而不是愛人。現在,她隻為了保羅的弗雷曼情人契妮為他所生的那兩個孩子而活著。

傑西卡率先開口:“我的孫兒們在哪裏?”

“在泰布穴地。”

“他們在這兒太危險了,我理解。”

伊勒琅微微點了點頭。她看到了傑西卡和厄莉婭之間的交流,但厄莉婭事先便把一種觀念灌輸給了她:“傑西卡已經回到了姐妹會,我們倆都知道她們對保羅的孩子有什麽樣的計劃。”於是,她便根據這種觀念對所看到的一切做出了自己的解釋。伊勒琅從來沒能成為貝尼·傑瑟裏特能手,她的價值在於她是沙達姆四世的女兒。她總是太高傲,不想充分拓展自己的能力。現在,她貿然選擇了自己的立場,以她所受的訓練,本來不至於如此。

“說真的,傑西卡,”伊勒琅說道,“你應該事先征詢議會的意見,然後再采取行動。你現在的做法是不對的,僅僅通過……”

“我是不是可以認為你們兩個都不相信斯第爾格?”傑西卡問道。

伊勒琅意識到這個問題沒有答案,這點聰明她還是有的。她高興地看到耐心已消耗殆盡的教士代表團走了過來。她和厄莉婭交換了一下眼色,想道:傑西卡還是那麽自信、傲慢!她的腦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現出一條貝尼·傑瑟裏特公理:傲慢隻是一堵城牆,讓人掩飾自己的疑慮和恐懼。傑西卡就是這樣嗎?顯然不是。那隻是一種姿態而已。但這又是為了什麽呢?這個問題深深困擾著伊勒琅。

教士們亂哄哄地纏住了穆阿迪布的母親。有些隻是碰了碰她的手臂,但多數人都深深彎腰致敬,獻上他們的祝福。最後輪到代表團的兩名領導者上前,與他們被任命的角色相適配——“地位高的最後出場”——他們臉上掛著經過訓練的笑容,告訴她正式的潔淨儀式將在城堡內舉行,也就是保羅過去當作大本營的堡壘。

傑西卡研究著眼前這兩個人,覺得他們令人厭惡。一個叫賈維德,是一個表情陰沉的圓臉年輕人,憂鬱的眼睛深處流露出猜忌的神情。另一個叫哲巴特拉夫,是以前她在弗雷曼部落中認識的一個耐布的次子——這一點,他本人並沒忘記提醒她。人們很容易就能看出哲巴特拉夫是哪類人:愉快的外表掩飾著內心的冷酷,瘦長臉,金色胡子,一副揚揚自得、知識淵博的樣子。她判斷賈維德是兩人中更為危險的一個,既神秘,又有吸引力,而且令人厭惡——她找不到更好的詞來形容他。她覺察到他的口音很怪,一副老派弗雷曼人口音,仿佛來自某個與世隔絕的弗雷曼部族。

“告訴我,賈維德,”她說道,“你是什麽地方的人?”

“我隻是沙漠中一名普通的弗雷曼人。”他說道,他的每個音節都表明他在撒謊。

哲巴特拉夫以近乎冒犯的語氣打斷了他們,仿佛在嘲弄:“說到過去,可談的實在太多了,夫人。您知道,我是最先意識到您兒子神聖使命的那批人之一。”

“但你不是他的敢死隊員。”她說道。

“不是,夫人。我的愛好更偏向哲學,我學習如何成為一名教士。”

以此保護你那身皮,她想。

賈維德道:“他們在城堡內等著我們,夫人。”

她再次察覺到了他那種奇怪的口音,這個問題一定要查清楚。“誰在等我們?”她問道。

“是忠信會,所有那些恪守您兒子的聖名和聖行的人。”賈維德說道。

傑西卡往周圍掃了一眼,見厄莉婭朝賈維德露出了笑臉,於是問道:“他是你的下屬嗎,女兒?”

厄莉婭點點頭:“一個注定要成就大事的人。”

但是傑西卡發現,賈維德並沒有因為這句讚譽流露出絲毫欣喜。她心裏暗暗記下這個人,準備讓哥尼特別調查他一番。此時,哥尼和五個親信走了過來,表示他們已經審問了那些下跪時遲疑的可疑分子。他邁著強健的步伐,左顧右盼,四處觀察著,每塊肌肉既放鬆又警覺。這種本領是傑西卡教他的,源於貝尼·傑瑟裏特普拉納-賓度手冊上的記載。他是一個醜陋的大塊頭,身體的所有反應都經過嚴格訓練。他也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殺手,有些人視他為魔鬼,但傑西卡愛他,把他看作世上最重要的人。他的下頜處有一道被墨藤鞭抽打後留下的扭曲的傷疤,使他看上去十分凶惡。但看到斯第爾格後,他臉上浮現的笑容讓他變得和善了一些。

“幹得好,斯第爾格。”他說道。他們像弗雷曼人那樣互相抓住對方的胳膊。

“潔淨儀式。”賈維德說道,碰了碰傑西卡的手臂。

傑西卡回過頭。她仔細組織著語言,用上了能夠控製他人的音控力,同時精心計算著她的語氣、語調和說話方式,以保證她的話語能對賈維德和哲巴特拉夫的情緒準確地產生影響:“我回到沙丘,隻是為了看望我的孫子和孫女。我們非得在這種無聊的宗教活動上浪費時間嗎?”

哲巴特拉夫震驚不已,他張大了嘴巴,驚恐地瞪大了眼睛,看了看周圍聽到了這句話的人。他的眼睛留意到每個聽到這句話的人的反應。無聊的宗教活動!這種話從他們的救世主的母親口中說出來,會帶來什麽後果?

然而,賈維德的反應證實了傑西卡對他的判斷。他先是嚴肅地抿緊嘴,接著卻又露出了微笑。但是,他的眼睛裏沒有笑意,他也沒有四處觀望,留意別人的反應。賈維德早已對這支隊伍裏的每個人都了如指掌。他知道從現在這一刻起,他應該對他們中的哪些人予以特別的關照。短短幾秒鍾之後,賈維德陡然收起了笑容,表明他已經意識到剛才他暴露了自己。賈維德的準備工作做得不錯——他了解傑西卡夫人具備的觀察力。他猛地點了點頭,對她的能力表示認可。

一閃念間,傑西卡權衡了各種手段。她隻要對哥尼做一個細微的手勢,就能置賈維德於死地。處決可以就在這裏執行,以達到殺一儆百的效果;也可以在以後悄悄找個機會,讓賈維德的死亡看上去像是一次事故。

她想:當我們希望隱藏內心最深處的動機時,我們的外表卻背叛了自己。貝尼·傑瑟裏特的訓練可以識別暴露出來的種種跡象,提升能手的能力,超越這個階段,讓她們得以居高臨下地解讀其他人一覽無餘的肉體。她意識到賈維德的智力具有很高的利用價值,暫時可以作為保持平衡的砝碼。如果他能被爭取過來,他便可以充當最需要的那個中間角色,讓她深入厄拉奇恩的教士團體。而且,他同時還是厄莉婭的人。

傑西卡說道:“官方隨行人員的數目必須保持小規模,我們隻能再加一個人。賈維德,你加入我們。哲巴特拉夫,隻能對不起你了。還有,賈維德……我會參加這個……這個儀式……如果你堅持的話。”

賈維德深深吸了口氣,低聲說道:“聽從穆阿迪布母親的吩咐。”他看了看厄莉婭,然後是哲巴特拉夫,目光最後回到傑西卡身上:“耽誤您和孫兒們團聚真令我苦惱,但是,這是……是為了帝國……”

傑西卡想:好。他本質上仍是個商人。一旦確定合適的價錢,我們就能收買他。他堅持讓她參加那個什麽了不得的儀式,對此,她甚至感覺到一絲欣喜。這個小小的勝利會讓他在同伴中樹立威信,他們兩人都清楚這一點。同意參加他的潔淨儀式是為他未來的服務所支付的預付款。

“我想你已經準備好了交通工具。”傑西卡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