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一個世故的人可以重新回歸純樸。這其實是指他的生活方式發生了變化。過去的價值觀改變了,開始與大地和大地上的動物、植物聯係在一起。之所以出現這種變化,是因為他真正理解了被稱為“自然”的多元化、相互關聯的諸般事件,對自然這一係統的內部力量有了相當程度的尊重。有了這種理解和尊重,他就可以被稱為“回歸純樸”。反之亦然:純樸的人也可以變得世故起來,但這一轉變過程必然給他的心靈帶來嚴重傷害。

——摘自哈克·艾爾-艾達的《雷托傳》

“我們怎麽能確定?”珈尼瑪問道,“這樣做非常危險。”

“我們以前也試過。”雷托爭論道。

“這次可能會不一樣。如果……”

“擺在我們麵前的隻有這條路。”雷托說道,“你也同意我們不能走香料那條路。”

珈尼瑪歎了口氣。她不喜歡這種唇槍舌劍、往來辯駁,但她知道哥哥必須這麽做。她也知道自己不情願這樣做,是因為恐懼。隻需看看厄莉婭,就能體會內心世界是多麽危險。

“怎麽了?”雷托問道。

她又歎了一口氣。

他們盤腿坐在一個屬於他們自己的秘密地方,這是一個從山洞通向懸崖的狹窄開口。她的父母親過去常常在那個懸崖上,看夕陽西下,晚霞落滿布萊德沙海。現在距離晚餐結束已過去兩個小時,也是這對雙胞胎進行普拉納-賓度訓練的時間。他們選擇了鍛煉自己的心智。

“如果你不肯幫忙,我就一個人嚐試。”雷托說道。

珈尼瑪的目光從他身上挪開,看著罩住這個開口的黑色水汽密封口的牆帷。雷托仍然向外看著沙漠。

這段時間以來,他們時常用一種古老的語言相互交流,現在已經沒人知道這種語言的名字了。古老的語言為他們的思想提供了絕對的隱私,其他人無法穿透這層屏障。即便是厄莉婭也不行。擺脫了複雜的內心世界之後,厄莉婭與她意識中的其他記憶切斷了聯係,最多隻能偶爾聽懂隻言片語。

雷托深深吸了一口氣,聞到了獨特的弗雷曼穴地中的氣味,這種氣味在無風的石室中經久不散。這裏聽不到穴地內部隱約的喧鬧,也感覺不到潮濕和悶熱,兩個人都覺得這是一種解脫。

“我同意我們需要他的指引,”珈尼瑪說道,“但如果我們……”

“珈尼!我們需要的不僅僅是指引。我們需要保護。”

“或許根本不存在保護。”她盯著哥哥,直視他的目光,像一隻警覺的食肉獸。他的目光暴露了他不平靜的內心。

“我們必須擺脫魔道。”雷托說道。他使用了那種古老語言中的特殊不定詞,一種語氣和語調都絕對中性,卻以完全的主動態應用的詞形。

珈尼瑪正確理解了他的本意。

“Mohw’pwium d’mi hish pash moh’m ka。”她吟誦道。抓住了我的靈魂意味著抓住了一千個靈魂。

“比這還要多。”他反駁道。

“知道其中的危險,但你仍然堅持這麽做。”她使用的是陳述句,而非疑問句。

“Wabun’k wabunat!”他說道。起來,你們!

他感覺自己的選擇已是明顯的必然。他最好主動做出這個選擇。他們必須讓過去和現在纏繞在一起,然後讓它們伸向未來。

“Muriyat。”她低聲讓步道。隻有在關愛下才能完成。

“當然。”他揮了揮手,表示完全同意,“那麽,我們將像我們的父母那樣互相協商。”

珈尼瑪保持著沉默,她喉嚨仿佛被什麽東西堵住了。她本能地向南瞥了一眼開闊沙漠。殘陽下,沙丘展示著淺灰色的輪廓。他們的父親就是朝著那個方向最後一次走進了沙漠。

雷托在懸崖邊向下看著穴地綠洲。下麵的一切都籠罩在昏暗中,但他知道綠洲的形狀和顏色:銅色的、金色的、紅色的、黃色的、鐵鏽色的和赤色的花叢一直生長到岩石旁,那些岩石圍繞著種植園引水渠的堤岸。岩石之外是一片臭氣熏天的已死亡的厄拉奇恩本地植被,它們被這些外來的植物和太多的水殺死了,現在正充當著阻擋沙漠的屏障。

珈尼瑪說道:“我準備好了,我們開始吧。”

“好的,管不了那麽多了!”他伸出手,碰了碰她的手臂,以緩和語氣說道,“珈尼,唱那支歌吧。它會讓我放鬆。”

珈尼瑪的身體靠近他,左臂摟住他的腰。她深深吸了兩口氣,清了清嗓子,開始平靜地唱起她母親經常為父親唱的那首歌:

現在我要履行你的誓言;

我向你拋灑甜水。

生命將在這個無風之地存續。

我的愛人必將生活在宮殿,

敵人必將墜入虛空。

我們一起走過這條路,

愛已經為你指明方向。

我會指引你走上那條道路,

我的愛就是你的宮殿。

她的聲音飄**在寧靜的沙漠上,哪怕是一聲低語也可能破壞這種氛圍。雷托感到自己不斷下沉,下沉——慢慢變成了他的父親,他的基因庫中父親的記憶如同毯子一樣鋪了開來。

在這短暫的一刻,我必須成為保羅,他告訴自己說,我身旁不是珈尼瑪,而是我深愛的契妮,她明智的忠告多次拯救了我們。

在恐懼和平靜之中,珈尼瑪已經滑入她母親的個人記憶,就和她原先預料的一樣,沒有任何問題。對於女性來說,做到這一點更加容易,同時也更加危險。

珈尼瑪用一種突然間變得沙啞的嗓音說道:“看那兒,親愛的!”一號月亮已經升起,冷光照耀下,他們看到一條橙色的火弧向上升入天空。載著傑西卡夫人來此的飛船,此時正滿載香料,返回位於軌道上的母船。

就在這時,一陣最深刻的記憶如同嘹亮的鍾聲般在雷托的腦海內回響。他瞬間變成了另一個雷托——傑西卡的公爵。他強迫自己把這些回憶扔在一旁,但已然感覺到了針紮般的愛和痛。

我必須成為保羅,他告誡自己。

轉換發生了,他的體內出現了令人驚恐的雙重性。雷托覺得自己成了一麵黑色的屏幕,而父親則是投射在屏幕上的影像。他同時感覺到了自己和父親的肉體,兩具肉體之間的差異急速縮小,他的自我似乎隨時會被吞沒。

“幫幫我,父親。”他喃喃自語道。

急劇轉換的階段過去了。現在,他的意識成了另一個人的意識,他作為雷托的自我站在一旁,成了一個觀察者。

“我的最後一個幻象還沒有成為現實。”他以保羅的聲音說道,“你知道我看到的幻象是什麽。”

她用右手摸了摸他的臉頰:“親愛的,你走進沙漠是為了尋求死亡嗎?你是這麽做的嗎?”

“或許我這麽做了。但那個幻象……難道它還不足以成為我堅持活下去的理由?”

“哪怕是作為盲人活下去?”她問道。

“哪怕是作為盲人活下去。”

“你能去哪兒?”

他顫抖著,深深吸了口氣:“迦科魯圖。”

“親愛的!”淚水滑下她的麵頰。

“作為英雄的穆阿迪布必須被徹底摧毀,”他說道,“否則,這個孩子無法帶領我們走出混亂。”

“金色通道,”她說道,“這是個不祥的幻象。”

“這是唯一可能的幻象。”

“厄莉婭已經失敗了,接著……”

“徹底失敗了。她的表現你也看到了。”

“你母親回來得太晚了。”她點了點頭,珈尼瑪那張孩子氣的臉上浮現出的是聰慧的契妮的表情,“再沒有其他的幻象了嗎?或許……”

“不,親愛的。還沒到時候。窺視未來,然後安全返回——這種事,這孩子目前還無法做到。”

他再一次顫抖著長長呼出一口氣,旁觀的雷托能感覺到父親多麽希望能以活生生的肉體再活一次,能在活著時做出決定……他多麽希望能夠改變過去做出的錯誤決定啊!

“父親!”雷托喊道,聲音仿佛在自己的顱內回**。

接著,雷托感到父親強大的意誌力:父親在他體內的存在漸漸消退,放開了自己掌握中的感知官能和肌肉。

“親愛的,”契妮的聲音在他耳邊低語,消退放慢了速度,“怎麽了?”

“先別走。”雷托說道,這是他自己的聲音,焦躁不安。他接著說:“契妮,你必須告訴我們,我們怎麽才能……才能避免重蹈厄莉婭的覆轍?”

體內的保羅回答了他,聲音直接傳到他的內耳,時斷時續,伴隨著長時間的停頓:“沒有確切的方法。你……看到的是……幾乎……發生在……我身上的……事。”

“但是厄莉婭……”

“該死的男爵控製了她!”

雷托感覺自己的喉嚨發幹,仿佛在冒煙:“他……控製……我了嗎?”

“他在你體內……但是……我……我們不能……有時我們能……互相感覺到,但是你……”

“你讀不懂我的想法嗎?”雷托問道,“你知道他是否……”

“我有時能感覺到你的想法……但是我……我們隻存在於……你的意識中。你的記憶創造了我們。十分危險……這種極其精確的記憶。我們中的有些人……熱衷於權力的人……那些不擇手段追求權力的人……他們的記憶會更精確。”

“更強大?”雷托低語道。

“更強大。”

“我知道你的幻象,”雷托說道,“與其讓他控製我,還不如把我變成你。”

“不!”

雷托點了點頭,他知道父親需要多麽強大的意誌力才能回絕他的請求,他也意識到了一旦父親沒能抵抗**的後果。任何形式的掌控都能將被掌控的人變成邪物。意識到這一點,他產生了一股全新的力量,感到自己的身體變得異常敏銳,對過去的錯誤——他自己的和他祖先的——也有了更深層的認識。此前,這具身體之所以比現在遲鈍,是因為他內心深處的懷疑: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沒有預見未來的潛力。這一點,他現在明白了。一瞬間,**與恐懼在他體內展開了激烈的鬥爭。這具肉體擁有將香料轉變成未來幻象的能力。有了香料,他可以呼吸到未來的空氣,扯碎時間的麵紗。他感到自己很難擺脫這**,於是雙手合十,進入普拉納-賓度意識。他的肉體打退了**。他的肉體掌握著來自保羅血脈的知識:尋找未來的人希望能在與明天的賭博中獲勝,然而他們卻發現自己陷入了生命的泥潭,每次心跳和每次痛苦的哀號都已事先知悉。保羅的幻象指出了一條脫離泥潭的生路,盡管這條路充滿危險,但是雷托知道他沒有別的選擇,隻能走上這條路。

“生命之所以喜悅和美麗,是因為生命隨時會給你帶來事先未知的驚喜。”他說。

一個溫柔的聲音在他耳內低語:“是的,多麽美麗,真不願意放棄這樣美麗的生命。”

雷托轉過頭去。珈尼瑪的雙眼在明亮的月光下閃閃發光,而他看到的卻是契妮在注視著他。“母親,”他說道,“你必須放棄。”

“啊,**啊!”她說道,吻了吻他。

他推開她。“你會奪走你女兒的生命嗎?”他問道。

“太簡單了……簡單到極點。”她說道。

雷托隻覺得恐懼在體內升起。他想起他體內父親的自我用了多麽強大的意誌力才放棄了他的肉體。他方才在一旁注視著、傾聽著、理解著他需要從父親那兒學到的東西。難道珈尼瑪迷失在那個旁觀者的世界中,永遠無法逃離了嗎?

“我鄙視你,母親。”他說道。

“其他人不會鄙視我,”她說道,“成為我的愛人吧。”

“如果我這麽做了……你知道你們兩個將成為什麽樣的人,”他說道,“我父親會鄙視你的。”

“絕不會!”

“我會的!”

這聲音完全不受他意誌的控製,直接從他喉嚨處擠了出來。聲音中帶著保羅從他的貝尼·傑瑟裏特母親處學來的音控力的聲調。

“別這麽說。”她呻吟道。

“我會鄙視你!”

“不……不要這麽說。”

雷托摸了摸喉嚨,感到那裏的肌肉再次屬於了自己:“他會鄙視你。他將不再理睬你。他將再次走入沙漠。”

“不……不……”

她用力搖頭。

“你必須走,母親。”他說道。

“不……不……”但聲音已不再像剛才那麽堅定了。

雷托看著他妹妹的臉。她臉上的肌肉扭曲得多厲害啊!臉上的表情隨著她體內的掙紮不停變動。

“走,”他低語道,“走吧。”

“不……”

他抓住她的手臂,感覺到了她肌肉的震顫和神經的抽搐。她掙紮著,想甩開他,但他把她抓得更緊了,同時低聲說道:“走……走……”

雷托不斷責備自己說服珈尼瑪進入這場父親母親的遊戲。以前,他們曾多次玩過這個遊戲,但近來珈尼瑪一直很抗拒。他終於意識到女性在內部攻擊麵前顯得更為脆弱。貝尼·傑瑟裏特的恐懼看來便起源於此。

幾個小時過去了,珈尼瑪的身體仍然在內部的鬥爭中戰栗和扭曲著,但是現在,妹妹的聲音也加入了爭論。他聽到了她在對體內的形象說話,聲音中充滿祈求。

“母親……求你了……”她說道,“你看看厄莉婭!你想成為另一個厄莉婭嗎?”

終於,珈尼瑪倚在他身上,低聲說道:“她接受了。她走了。”

他撫摩著她的頭:“珈尼瑪,對不起,對不起。我再也不會讓你這麽做了。我太自私了。原諒我。”

“沒什麽需要原諒的。”她喘息著說道,仿佛消耗了太多體力,“我們學到了很多東西,很多我們必須了解的東西。”

“她對你說了很多嗎?”他說道,“等會兒我們分享一下……”

“不!現在就分享。你是對的。”

“我的金色通道?”

“是,你那該死的金色通道!”

“沒有關鍵數據支持的邏輯分析毫無意義,”他說道,“但是我……”

“祖母回來是為了指引我們,還有,看看我們是否已經被……汙染了。”

“鄧肯早就這麽說過。沒什麽新鮮的……”

“他通過計算得出了這個答案。”她同意道,聲音逐漸變得有力起來。她離開他的懷抱,向外看著黎明前寧靜的沙漠。這場戰鬥……這些知識消耗了他們整整一夜。水汽密封口後的皇家衛兵肯定對很多人做出了解釋。雷托曾命令他不要讓任何人打擾他們。

“隨著年齡的增長,人總是變得越來越精明。”雷托說道,“而我們體內蓄積著那麽久遠的記憶,我們能從中學到什麽?”

“我們看到的宇宙從來不是固定不變的同一個宇宙,這個宇宙也從來不是完全由客觀物質所組成。”她說,“所以,我們不能把這位祖母看成一位純粹的祖母。”

“那麽做就危險了。”他同意道,“但我的問題是……”

“對我們來說,有的東西遠比精明重要得多。”她說道,“在我們的意識中,我們必須預留一部分,專門體察我們無法預知的事件。正是為了這個……母親才會常常和我說起傑西卡。當我們兩個最終在我體內協調一致時,她說了很多事。”珈尼瑪歎了口氣。

“我們知道她是我們的祖母,”他說道,“你昨天和她相處了好幾個小時,這就是為什麽……”

“我們的預知將決定我們對她采取什麽態度,隻要我們願意這麽做。”珈尼瑪說道,“這也是母親反複警告我的話。她引用了祖母說過的話,而且——”珈尼瑪碰了碰他的肩膀:“我還聽到祖母的聲音在我體內回響。”

“小心!”雷托說道。這種想法讓他很不舒服。這個世上還有靠得住的東西嗎?

“最致命的錯誤大多源自不合時宜的假設,”珈尼瑪說道,“這就是母親反複引用的話。”

“那是純粹的貝尼·傑瑟裏特語言。”

“如果……如果傑西卡完全回歸了貝尼·傑瑟裏特姐妹會……”

“對我們來說就危險了,極度危險。”他說道,“我們身上流著魁薩茨·哈德拉克——他們的男性貝尼·傑瑟裏特——的血脈。”

“她們不會放棄那個追求,”她說道,“但她們可能放棄我們。祖母可能就是她們的工具。”

“還有另外一種解決辦法。”他說道。

“是的。我們兩個……結成配偶。但她們也知道,近親繁殖會給這種配對帶來很大的麻煩。”

“她們肯定探討過這種做法。”

“我們的祖母肯定也參與了。我不想這麽做。”

“我也不想。”

“不過,為了延續血脈,前朝皇室也這麽做過。這不是第一次……”

“這種做法讓我惡心。”他戰栗著說。

她感到了他的顫抖,陷入了沉默。

“力量。”他說道。

由於他們之間的神奇的聯係,她知道他在想些什麽。“魁薩茨·哈德拉克的力量必須被毀滅。”她同意道。

“否則會被她們利用。”他說道。

就在這時,他們下方的沙漠迎來了白晝。他們感到了熱量上升。懸崖下種植園內的顏色顯得分外鮮明。淺綠色的葉子在地上投下了陰影。沙丘星的清晨,銀色太陽的微光照亮了綠洲。在懸崖的遮擋下,綠洲上點綴著片片金色和紫色的陰影。

雷托站起來,伸了個懶腰。

“走走金色通道吧。”珈尼瑪說道,既是對他說,也是對她自己說。她知道,父親最後的幻象已與雷托做的那些預言性的夢匯合且融為一體了。

有東西刮擦著他們身後的水汽密封口,能聽到那裏有人聲。

雷托換了一種語言,用他們私下用的古老語言說道:“L’ii ani howr samis sm’Kwi owr samit sut。”

這就是自發出現在他們意識中的決定。從字麵意思上來說就是:我們會相互陪伴,前往死亡之地,但也許隻有一個人能活著回來報告那裏的情況。

珈尼瑪也站了起來,兩個人一起揭開水汽密封口,回到穴地。衛兵們站了起來,跟隨這對雙胞胎前往他們的住處。這個早晨,穴地內的人群在他們麵前分開的樣子與以往不同,還不斷與衛兵們交換著眼神。在沙漠中獨自過夜是弗雷曼聖人的傳統儀式。所有烏瑪都經曆過類似的守夜。保羅·穆阿迪布經曆過……還有厄莉婭。現在輪到了這對皇家雙胞胎。

雷托注意到了這個不同之處,並告訴了珈尼瑪。

“他們不知道我們為他們做出了什麽決定,”她說道,“他們真的什麽都不知道。”

他仍然用私下用的古老語言說道:“這種事,必須有一個最幸運的開端。”

珈尼瑪遲疑片刻,稍稍整理她的思路,隨後開口道:“到時候,就為這對兄妹哀悼吧。必須完全逼真,甚至墳墓都得造好。心必須緊緊伴隨著長眠於地下的人,因為說不定真的會就此長眠,永不醒來。”

在那種古老語言中,這段話運用了一個與不定式分離的代詞賓語,表達了極為複雜的意思。這種語法規定,每個短語的意義都由它所處的位置決定,在不同的位置有截然不同的含義,但這些含義之間又有某種微妙的關聯。她話中的部分含義是:他們冒著死亡的風險開展雷托的計劃,可能是模擬的死亡,也可能是真正的死亡。隻要進行過程中稍有變化,那便是真正的死亡,是所謂的“假戲真做”。從整體上看,這句話還有另一層意思,那就是對活下來的人的一種期許:活著的人要行動起來。任何一步的差錯都將毀掉整個計劃,使雷托的金色通道成為一條死路。

“說得好。”雷托同意道。他掀開門簾,兩人走進住所的前廳。

見他們進來,室內的仆人們停下了手中的活計。雙胞胎走進通向傑西卡夫人房間的拱形門廊。

“你並不是奧西裏斯[9]。”珈尼瑪提醒他道。

“我也不打算成為他。”

珈尼瑪抓住他的手臂,讓他停下。“厄莉婭darsaty haunus m’smow。”她警告道。

雷托盯著他妹妹的眼睛。她說得對,厄莉婭的行為的確散發出一種可疑的味道,他們的祖母已經意識到了。他讚賞地對珈尼瑪笑了笑。她將弗雷曼的迷信與古老語言混在一起使用,喚起了最基本的部落預兆。M’smow,夏夜的惡臭,死於惡魔之手的預兆。伊西絲[10]曾是亡靈女神,他們現在說的正是伊西斯之語。

“我們厄崔迪家族一直有大膽魯莽的傳統。”他說道。

“想要什麽就一把拿過來。”她說道。

“要麽如此,要麽成為我們那位攝政女皇寶座前卑下的請願者。”他說道,“厄莉婭會很高興我們那麽做的。”

“但是我們的計劃……”她咽下了後半句話。

我們的計劃,他想,現在,她已經完全支持這個計劃了。他說:“我把我們的計劃看成井台上的勞作。”

珈尼瑪回頭看了看他們剛剛經過的前廳,聞到了早晨特有的氣味。這種氣味永遠帶著一股萬事開端的味道。她喜歡雷托這句話。“井台上的勞作”,這是一個象征。他把他們的計劃看成低賤的農活:施肥、灌溉、除草、栽種、修剪……但是在弗雷曼語境中,在這個世界的農田中操勞,也就是在另一個世界中耕耘,隻不過那裏耕耘的是心靈的田疇。

在岩石門廊內逗留時,珈尼瑪仔細琢磨著哥哥。她越來越明顯地感覺到他的追求分為兩個層次:一是他和父親關於金色通道的幻象,二是讓她不再幹涉,允許他根據他們的計劃開始一項極其危險的行動,即創造新的神話。她感到了恐懼。他內心深處是否還有一些幻象沒有與她分享?他是否將自己視為潛在的引領人類走向重生的神——將自己視為上帝,而人類是他的子民?對穆阿迪布的崇拜已經漸漸走上了邪路,一個原因是厄莉婭的錯誤管理,另一個原因則是控製了弗雷曼人的軍事化教會的肆意妄為。雷托想使這一切浴火重生。

他在我麵前掩飾了一些東西,她意識到。

她回想起他曾經對她說過的夢。夢中的現實是如此燦爛,清醒之後,他會頭暈目眩地漫步好幾個小時。他說過,那些夢從來沒有任何變化。

“在明亮的黃色日光下,我站在沙地上,但是天上並沒有太陽。隨後我意識到我自己就是太陽。我的光芒如同金色通道那樣照耀四方。在我意識到這一點之後,我從自己的身體裏走了出來。我轉身,期望看到自己像太陽般耀眼。但我不是太陽,我隻是一幅塗鴉,像孩子們畫的那種畫,線條歪歪扭扭的眼睛,樹棍一樣的胳膊和腿。我的左手裏有一根權杖,而且是一根真正的權杖——在細節方麵,比拿著它的樹棍似的胳膊真實得多。權杖在移動,我有些害怕。隨著它的移動,我覺得自己在慢慢醒來,但我知道自己仍在夢中。我意識到我的皮膚被某種東西包裹住了——一件盔甲,隨著我的移動而移動。我看不到盔甲,但我能感覺到。這時,恐懼離開了我,因為盔甲給了我一千個人的力量。”

珈尼瑪盯著雷托,雷托試圖移開目光,繼續朝通向傑西卡房間的走廊前進。但珈尼瑪拒絕了。

“這條金色通道可能比其他通道好不到哪兒去。”她說道。

雷托看著他們之間的岩石地麵,感到珈尼瑪的懷疑正不斷加強。“我必須這麽做。”他說道。

“厄莉婭已經入了魔道,成為邪物。”她說道,“同樣的事也可能發生在我們身上,甚至可能已經發生了,隻是我們不知道罷了。”

“不會,”他迎著她的目光,搖了搖頭,“因為厄莉婭抗拒過。抗拒使她體內的生命有了力量,壓倒了她自己的力量。我們則大膽地向自己內部搜尋,尋找古老的語言和知識。我們已經與體內的生命融合在一起。我們沒有抗拒,我們與他們共生。這就是昨晚我從父親那兒學來的,也是我必須學會的。”

“他在我體內沒有提過這些。”

“當時你在傾聽我們母親的教誨,這是我們……”

“我差點迷失了。”

“她在你體內仍舊那麽強大嗎?”他的臉由於恐懼而繃緊了。

“是的……但現在,我認為她在用愛保護我。你在和她爭論時表現得很出色。”珈尼瑪回想著體內母親的形象,說道,“我們的母親與其他人一起在形象界為我而存在,但是她已經嚐到了地獄的果實,所以我現在可以放心地聽從她的教誨。至於其他人……”

“是的,”他說道,“我聽從我父親的教誨,但是我覺得,我聽從的其實是與我同名的祖父的建議。或許同名使我更易於聽從他的建議。”

“你接受的建議中,有沒有讓你去和我們的祖母談論金色通道的事?”

雷托頓了頓,等著一個仆人端著傑西卡夫人的早餐盤從他們麵前經過。仆人走過後,空氣中彌漫著香料的濃鬱氣味。

“她同時活在我們的和她自己的體內,”雷托說道,“所以,她的建議能被我們考慮兩次。”

“我不行,”珈尼瑪抗議道,“我不會再冒這類風險了。”

“讓我來吧。”

“我想我們都承認她已經回歸了姐妹會。”

“是的。貝尼·傑瑟裏特是她生命的開端,她自己占據了生命的中段,現在貝尼·傑瑟裏特又成了她生命的結尾。但是請記住,她也攜帶著哈克南家族的血脈,在血緣上比我們離哈克南家族更近,而且她同樣有內部生命的體驗,和我們一樣。”

“但她的體驗非常粗淺。”珈尼瑪說道,“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呢。”

“我想我不會和她說金色通道的事。”

“我會的。”

“珈尼!”

“把厄崔迪家的人再樹幾個起來,被人視為神明?不,我們不需要,我們需要的是人性。”

“我向來讚成這種意見,還記得嗎?”

“是的。”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將目光轉向別處。前廳的仆人們偷偷窺視他們,從語氣中聽出他們在爭論,隻是聽不懂他們使用的古老語言。

“我們別無選擇,”他說道,“如果我們不行動,還不如伏刃而死得了。”他使用的是弗雷曼人的語言,本意是“把我們的水灑在部落的蓄水池內”。

珈尼瑪再一次注視著他。她隻能同意,卻又覺得自己被困在了一座四處是牆的建築裏。他們兩人都知道,不管他們怎麽做,未來總會有徹底清算的一天。從體內無數生命中汲取的經驗更強化了珈尼瑪的這一信念,但利用這些生命的經驗,就會加強他們的力量。珈尼瑪為此感到了深深的恐懼。他們潛伏在她體內,猶如一群潛藏的哈比[11]。

除了她的母親,她曾經占據了珈尼瑪的肉體,但最終還是放棄了。直到現在,珈尼瑪仍然能感覺到那場體內鬥爭帶來的震顫。她知道,如果不是雷托的勸阻,她可能會就此迷失。

雷托說他的金色通道能帶領他們走出困境。她知道他對自己的幻象有所隱瞞,但也隻能接受這番真心話。他需要她的創造力來豐富他的計劃。

“肯定會測試我們。”他知道她在擔心什麽。

“不是用香料。”

“也可能會用到香料。當然,還會在沙漠中進行魔道測試,看我們是不是邪物。”

“你從來沒有提過魔道測試!”她責備地說,“這是你夢境的一部分嗎?”

他想要咽口唾沫潤潤嗓子,詛咒著自己的疏忽:“是的。”

“在你的夢中,我們……墜入魔道了嗎?”

“沒有。”

她想象著測試——那個古老的弗雷曼測試,通常以橫死收場。看來這個計劃還有更多的複雜之處。這個計劃會讓他們走在鋼絲繩上,兩邊都是萬丈深淵,無論倒向哪一邊,都不會有人支持他們。

雷托知道她在想什麽:“權力吸引著瘋子,向來如此。我們一定要竭力避開我們體內的那些瘋狂者。”

“你確信我們不會……墜入魔道?”

“如果我們創造了金色通道,就不會。”

她仍然有些懷疑,說道:“我不會懷上你的孩子,雷托。”

他搖了搖頭,強壓著內心想要坦白的欲望,用古老語言中的皇家正式用語說道:“我的妹妹,我愛你勝過愛我自己,但你所說的並非我的渴望。”

“很好。那麽,在和祖母見麵之前,讓我們討論討論另一種做法。一把插在厄莉婭身上的刀或許會解決我們的大多數問題。”

“如果你相信這麽做可行的話,就等於相信在泥地裏走路卻不留痕跡。”他說道,“再說,厄莉婭會給其他人這種機會嗎?”

“大家在議論賈維德的事。”

“鄧肯表現出戴綠帽子的模樣了嗎?”

珈尼瑪聳了聳肩膀:“兩種做法一樣髒。”皇室習慣於根據同伴對自己的威脅程度來對其進行分類,而這正是各地統治者的標誌。

“我們必須按我的方法去做。”他說道。

“另一種方法可能還沒那麽肮髒。”

聽到她的回答之後,他知道她已經打消了疑慮,同意了他的計劃。他感到欣喜。但他發現自己正看著雙手,懷疑手上沾著洗不淨的汙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