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活著是一件多麽快樂的事啊。不知會不會有那麽一天,我能夠深入自己的內心,探究靈魂深處,弄清自己到底是什麽人。我的根就在那兒。無論我能否找到它,它仍舊糾纏著我,直到未來。人能做的所有事我都能做,或許有一天,我做的某件事能夠使我找到自己的根。

——《死靈談厄莉婭》

保羅躺著,沉醉於濃烈的香料氣味之中,進入了預見未來的入定狀態。他審視著自己的內心,看到月亮變成了一隻拉長的圓球,翻卷著,扭曲著,發出的噝噝聲是星球在無盡的大海裏冷卻時發出的可怕聲音——然後落下……落下……落下,像一隻被小孩子扔出去的球。

它消失了。

這個月亮並不是落入地平線下。他意識到了這一點:它消失了,此後再也沒有月亮了。地震了,大地像猛烈抖動皮膚的動物。恐懼籠罩了他。

保羅在墊子上猛地一挺身,睜大眼睛,瞪著前方。他的自我被分成了兩部分,一部分朝外看,一部分朝內看。朝外,他看到了離子柵格,那是他私人臥室的通風口。他知道自己正躺在皇宮裏一道石砌的深壕邊。而他朝內審視的目光卻繼續望著月亮的墜落。

向外看!向外看!

離子柵格正對著照射厄拉奇恩平原的灼熱的正午陽光,而他的內心卻是最深的黑夜。屋頂花園襲來一陣甜香,沁入他的意識,可任何花香都無法喚回那墜落的月亮。

保羅一扭身,雙腳落在冰涼的地板上,凝望著柵格外的世界。他看得到人行天橋那一彎優雅的圓弧,天橋用鑲嵌著水晶的黃金和白金建成,橋上還裝飾著取自遙遠的塞丹星的閃閃發光的珠寶。保羅知道,隻要自己站起身來,就能看到橋下滿是水禽的池塘中的點點花瓣,血一樣鮮紅潔淨,急促地旋轉著,漂浮著——翠綠色水麵上點點殷紅。

眼睛能攝入美景,卻無法將他的神誌拽離香料的迷醉。

月亮消亡。可怕的幻象。

這個幻象暗示著個人安全感的喪失。或許他看到的是自己一手創建的文明的毀滅,毀於它本身的驕縱。

一顆月亮……一顆月亮……一顆正在墜落的月亮。

未來的水流已經被塔羅牌攪渾了。為了通過濁水洞見未來,他服用了大劑量的香料萃取物,但能看到的隻是一顆正在墜落的月亮,以及一開始就知道的那條可恨的路徑。為了結束聖戰,為了平息火山爆發似的屠戮,他不得不毀掉自己的名聲。

放手……放手……放手……

屋頂花園的香味使他想起了契妮。他渴望她的手臂,那充滿仁愛和寬恕的手臂。但就連契妮也無法驅走月亮的幻象。如果他告訴契妮,他預見到自己會以某種特定的方式死去,她會怎麽說?既然死亡不可避免,為什麽不選擇一種高貴的死法,在人生的鼎盛時期結束自己的生命,不再浪費時間苟且偷生?在意誌的力量沒有衰竭之前結束自己的生命,難道不是一種更加體麵的選擇嗎?

他站起身,穿過柵格,來到外麵的露台。那兒能看見花園裏垂落下來的鮮花和藤蔓。他嘴唇發幹,像在沙漠裏進行了長途跋涉一般。

月亮……那個月亮在哪裏?

他想到在沙丘上發現的那個年輕女人的屍體,想起厄莉婭的描述。一個塞繆塔迷藥上癮的弗雷曼女人!一切都與那可惡的模式相符。

宇宙運行自有其模式,你無能為力。他想,宇宙隻管按它的原則行事。

露台欄杆旁一張低矮的桌子上放著一些貝殼,來自地球母親上的海洋。他拿起貝殼,它們摸上去光滑而潤澤。他竭力回憶那遙遠的過去。珍珠般的表麵在月光下閃閃發光。他的視線從貝殼上移開,越過花園,凝視著宛如熊熊烈焰的天空,那是彩虹,挾著灰塵,在銀色的陽光下舞動著。

我的弗雷曼人把自己稱為“月亮的孩子”。他想。

他放下貝殼,在露台上踱著步子。那個可怕的月亮是否預示著他還可以從這一團亂麻中脫身?他苦苦思索著幻象的神秘含義,感到自己虛弱無力、煩惱不堪,被香料的魔力牢牢控製著。

他的目光投向北麵,望著低矮而擁擠的政府辦公樓群。天橋上擠滿了匆匆來回的人群。他覺得那些人簡直像一片以門道、牆壁、瓷磚為背景圖案的小顆粒。眼睛一眨,人便跟磚瓦融為一體,成了磚瓦的一部分!

一顆月亮墜落了,消失了。

一種感覺攫住了他:這座城市奇怪地象征著他的宇宙。他看到的那些建築物的所在之處,正是他的弗雷曼人殲滅薩多卡軍團的那片平原。這塊曾經被戰爭**的土地如今人來人往,成了喧囂熱鬧的生意場。

保羅沿著露台邊走著,繞過拐角處。現在能看見遠處的郊區,城市建築物被岩石和荒漠風沙所取代。前方就是厄莉婭的神廟;神廟兩千米長的側壁上掛滿綠黑相間的帷幔,上麵繪著象征穆阿迪布的月亮。

月亮墜落了。

保羅伸手抹了抹前額和眼睛。都市的那個象征壓迫著他,可他又難以擺脫。這種想法讓他鄙視自己。如此優柔寡斷,放在別人身上,他早就發火了。

他憎惡這座城市!

從厭倦中滋生的憤怒在內心深處沸騰著,又因為他無法回避的決定更加熾烈地燃燒起來。他知道自己的腳必須踏上哪條路。看見過無數次了,不是嗎?看見自己踏上這條道路!從前,很久以前,他把自己看成一個政治改革家。但他的革新漸漸墮入舊時的模式。就像那種驚人的、有可塑性記憶的發明。你盡可以按自己的心意將它塑造成各種形態,然後你就等著看吧,它們會一下子反彈,重新變回過去的老樣子。人類心中自有一種惰性力量,他夠不到,它擊敗了他,讓他自覺無能為力。

保羅凝視著遠處的屋頂。這些屋頂之下,隱藏著多少自由自在而又為人珍視的生活?還有一座座紅色和金色屋頂之間的綠葉,戶外種植的植物。綠色,穆阿迪布和他的水帶給人們的禮物。放眼望去,到處是果園和灌木,足以和傳說中地球沙漠地區的黎巴嫩人的植物媲美。

“穆阿迪布像瘋子一樣用水。”弗雷曼人說。

保羅雙手捂住眼睛。

月亮墜落了。

他放下手,用比平時更加清醒的眼光看著自己的城市。建築物有一股暴戾之氣,這是這個可怕的帝國帶來的。一座又一座,聳立在北方的太陽之下,巨大無比,明亮耀眼。巨獸!每一幢奢靡的建築都訴說著一段瘋狂的曆史。一座又一座,全都映入他的眼簾:台地一樣的露台,城鎮一樣寬大的廣場、公園、房屋,一塊塊人工培植的模擬野趣。

不知為什麽,最華麗的藝術卻能和最惡劣的品位並存,猛然間攫住他的注意力:一扇便門,來自最古老的巴格達;一座圓形屋頂,誕生於傳說中的大馬士革;一段拱門,來自低重力的阿塔爾星……它們和諧配合,天衣無縫,創造出無與倫比的絢爛輝煌。

一顆月亮!一顆月亮!一顆月亮!

挫敗感糾纏著他。在他統治的宇宙中,人類的哭泣聲越來越響亮。這是群眾的意識,這種集體意識形成了巨大的壓力,擠壓著他,像洶湧澎湃的怒潮一般衝刷著他。他感受到了湧動起伏的人類活動的潮流:像旋渦,像激流,像基因的傳遞。沒有堤壩可以阻擋,任何手段都無法抑製這股洶湧的大潮,任何詛咒都不能停止它的泛濫。

在這股洪流中,穆阿迪布的聖戰隻如過眼煙雲。那個以擺弄人類基因為業的貝尼·傑瑟裏特姐妹會也和他一樣,陷入這股洪流,無法脫身。應該把月亮墜落的幻象放到另一個背景上加以評估,放到大宇宙中去。在那裏,看似永恒的群星也會漸漸暗淡,搖曳,熄滅……

在這樣一個宇宙中,一顆月亮的消失又有什麽值得大驚小怪的呢?

要塞似的皇宮最深處響起雷貝琴的叮當聲,那是一首聖戰歌謠,悲傷地詠唱著一位留在厄拉科斯故鄉的女人。歌聲在城市的喧囂中時斷時續:

她臀部滾圓,像和風吹過的沙丘;

她眼睛閃亮,像夏日溫暖的火焰;

兩條發辮從背後垂落——

綴滿水環的發辮!

我的雙手還記得她皮膚的味道,

芬芳如琥珀,馥鬱如花香。

我的睫毛因回憶而顫抖……

心被熾烈的愛所焚燒!

他厭惡這首歌。沉溺在多愁善感中的蠢材!還是唱給厄莉婭看過的那具沙丘上的屍體聽去吧。

露台柵欄的陰影裏,一個身影動了一下。保羅猛地一轉身。

死靈走了出來,走進陽光下,兩隻金屬眼閃閃發光。

“來的是鄧肯·艾達荷,還是那個叫海特的人?”保羅說。

死靈在離他兩步遠的地方站住了。“陛下希望我是哪一個?”聲音裏帶著一絲審慎。

“隻管玩你那套禪遜尼的把戲吧。”保羅恨恨地說。總是暗藏玄機!可無論一個禪遜尼哲學家說什麽做什麽,能讓他們眼前的現實有絲毫改變嗎?

“陛下有些心煩。”

保羅轉過身,凝視著遠處屏蔽場城牆的懸崖。那些被風沙蝕成的拱頂和扶壁,仿佛是嘲弄地模仿他的城市。自然在和他開玩笑:瞧我能建造些什麽!他看出遠處山丘上有道裂縫,沙子就從裂口處溢出。他想:那兒!就在那兒,我們和薩多卡軍團戰鬥過的地方!

“陛下為什麽心煩?”死靈問。

“一個幻象。”保羅低聲說。

“啊哈,特萊拉人剛剛喚醒我的時候,我也有很多幻象。我煩悶、孤獨……卻又沒有真正意識到自己是孤獨的。那時還意識不到。我的幻象什麽都沒有告訴我!特萊拉人告訴我,這是肉體的一種疾患,人和死靈都有此難。一種病,僅此而已。”

保羅轉過身,打量著死靈的眼睛。這雙凹陷的、硬如鋼鐵的圓球沒有任何表情。這雙眼睛看見了什麽幻象?

“鄧肯……鄧肯……”保羅悄聲低語。

“別人叫我海特。”

“我看見一顆月亮墜落了。”保羅說,“它消失了,毀滅了。我聽到了噝噝聲,連大地都震動了。”

“您這次服用的香料實在太多了。”死靈說。

“尋找禪遜尼的哲人,找到的卻隻是一個門泰特!”保羅說,“很好!那就用你的邏輯來分析分析我的幻象,門泰特。分析它,精簡到隻有幾句話,刻在墓碑上的那種。”

“說什麽墓碑。”死靈說,“您始終在逃避死亡。您從來一心隻顧著預測下一個瞬間,拒絕眼下實實在在的生活。占卜!對一個皇帝來說,真是絕妙的支柱!”

保羅愣愣地瞪著死靈下巴上那顆從小便十分熟悉的黑痣。

“您一直在未來中生活,”死靈說,“但您是否給這個未來帶來了某種實實在在的東西,讓它變成現實?”

“如果沿著我看到的未來之路走下去,我會活下來的。”保羅喃喃地說,“可你憑什麽認為我想活在那樣一個未來?”

死靈聳聳肩:“是您自己要求我不要玄而又玄,要求我說點實實在在的東西。”

“可在眾多事件構成的宇宙中,哪裏有什麽真正實實在在的東西?”保羅說,“存在一個終極答案嗎?每一個解決方案難道不是造就了新一輪問題嗎?”

“您向未來看得太遠了,以至於有了一種不朽的錯覺。”死靈說,“事實上,陛下,就連您的帝國都有自己的時限,會最終滅亡。”

“別在我麵前扯這些無比正確的陳詞濫調。”保羅咆哮起來,“神祇和救世主的故事我聽得太多了。和其他所有人一樣,我最終也會徹底消亡。這一點用不著什麽特別魔法也能預見,連我廚房裏地位最低的雜役都有這個本事。”他搖搖頭,“月亮墜落了!”

“您一直沒有讓您的頭腦消停消停,想想這個幻象是怎麽來的。”死靈說。

“難道我的敵人打算讓你用這種辦法來摧毀我?”保羅問道,“阻止我理清自己的思路?”

“一團亂麻,您能理出頭緒嗎?”死靈問,“我們禪遜尼說:‘最好的整理就是不去整理。’在自己都沒理清的情況下能理清別的什麽呢?”

“我被一個幻象纏住了,可你還在說這些廢話!”保羅狂怒了,“你對預知力量了解多少?”

“我見過預言所起的作用。”死靈說,“我見過那些為自己的命運問卜的人。他們總是對得到的結果很害怕。”

“我那墜落的月亮是真的。”保羅低聲說,他顫抖著吸了口氣,“它在移動,往下掉。”

“人們總是對被自己引發出來的事物感到恐懼。”死靈說,“您害怕自己的預知力量,害怕那些來曆不明、湧入腦海的東西。不知道它們什麽時候消失,又會去哪兒。”

“你在用荊棘撫慰我。”保羅咆哮道。

一股內在光芒照亮了死靈的臉龐。一時間,他變成了真正的鄧肯·艾達荷。“我在盡我的全力安慰您。”他說。

光芒在死靈臉上一閃而過,保羅不由得心生疑竇。難道死靈同樣感到悲傷,這種情緒又受到他的意識的排斥?海特本人也看到了幻象,卻又把這個幻象壓製下去了?

“我的月亮有一個名字。”保羅低語。

他讓幻象從心裏流溢出來,全身沉浸在這個幻象裏。他的整個身體都在尖聲嘶喊,卻沒有發出一絲聲音。他害怕說話,唯恐聲音會泄露自己的秘密。可怕的未來沉甸甸地壓迫著他,契妮卻不在其中。那具曾經在狂喜中呼喊出聲的肉體,曾經使他融化的熱烈眼神,真實而毫無任何欺詐、令人入迷的聲音都消失了,化為水,化為沙。

保羅慢慢轉過身子,朝厄莉婭神廟前的廣場望去。三個頭發剃得精光的香客從遊行大道闖了進來。他們穿著肮髒的黃色長袍,步履匆匆,低著頭,抵禦下午的風沙。其中一個跛了左腳,在地上拖著。他們奮力抵抗著沙塵,繞過一個角落,不見了。

就像他的月亮將消失一樣,他們也消失了。可幻象依然擺在眼前。它的含意讓他膽寒,但他別無選擇。

肉體終將消亡,他想,永恒將收回原本屬於它的一切。我們的身體隻是短暫地攪動這些水,麵對生命之愛和自我,我們陶醉地歡舞雀躍,把玩著種種奇奇怪怪的念頭,最後向時間俯首稱臣。對此我們能說什麽呢?我存在過,至少現在,我還沒有……不管怎麽說,我存在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