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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靠預言施行統治,這是宇宙中最危險的遊戲。我們的智力和勇氣都不足以玩這種遊戲。如果遵循這裏列出的種種規定,我們可以利用預言能力處理一些重要性遜於統治的事務。它們當然不是統治,但性質相似,而我們也隻敢做到這一步。為了我們的目的,這裏暫時借用貝尼·傑瑟裏特姐妹會的看法,將大千世界視為儲存基因的池塘,視為教義和導師之源,以及無窮可能性的源頭。我們的目標不是統治,而是變動這些基因、學習、把我們自己從一切依賴和統治中解脫出來。

——摘自《狂歡:一種治國方略》

第三章:宇航員的宇航公會

“這就是您父親死去的地方?”艾德雷克問。會見室牆上裝飾著許多浮雕地圖。他從箱子裏射出一道指示光柱,照在一張地圖上的一處寶石標記上。

“那是存放他顱骨的神龕。”保羅說,“我父親被哈克南人囚禁在護航艦上,就死在我們下麵的盆地裏。”

“哦,是的,我記起來了。”艾德雷克說,“好像是什麽刺殺他那個不共戴天的死敵哈克南男爵的事。”為了掩飾在這個封閉的小房間裏感到的不適和恐懼,艾德雷克在橘紅色氣體裏翻了個身,直直地看著保羅。他正一個人坐在灰黑相間的長沙發上。

“我妹妹殺死了男爵。”保羅說,聲音和表情都很平淡,“就在厄拉奇恩戰爭中。”

他心想,宇航公會的這個魚人為什麽偏偏選擇此時此地揭開這個老傷疤?

這個宇航員極力抑製自己神經質的緊張情緒,但總也不成功。上次見麵時那種懶洋洋的大魚一般的神態早已**然無存,那雙小眼睛鼓凸出來,東瞅瞅西看看,搜索著,盤算著。他唯一的隨從站得離他稍遠,靠近保羅左邊沿牆而列的皇宮衛兵。這個隨從的神情中有些東西讓保羅放心不下。這是個身體粗壯的人,粗脖子,愚鈍的臉上表情茫然。剛才,就是他將艾德雷克的箱子推進會見室:身體輕輕抵著懸浮力場上的箱子,雙手叉腰,走路的姿態活像個行刑劊子手。

斯凱特爾,艾德雷克是這樣稱呼他的。斯凱特爾,他的助手。

這位助手的外表無一不顯示出徹頭徹尾的愚蠢,但是,他的眼睛卻出賣了他。這是一雙嘲弄地看待一切所見之物的眼睛。

“您的侍妾好像很喜歡看變臉者的表演。”艾德雷克說,“很高興能為你們提供一點小小的娛樂。當整個劇團的人同時變成和她一模一樣的容貌時,她的反應真讓我開心死了。”

“宇航公會的禮物,大家對這個可都是戒心重重啊。”保羅道。

他想到了那場在大廳裏舉行的表演。舞者們穿著戲裝上場,打扮成一張張沙丘塔羅牌。他們迅速變換著隊列,組成各種看似隨意的圖案,包括火旋渦以及古老的占卜圖形。最後變成大牌,一隊國王和皇帝,與鑄在硬幣上的曆代帝王的臉一模一樣:輪廓堅硬,表情嚴肅,隻不過古怪地變來變去。這些表演者還給大家開了個玩笑:保羅自己的臉和身體也被複製了一份,被複製的還有契妮,一個個契妮在大廳中走來走去。就連斯第爾格也被複製了。大廳裏的其他人哄笑起來,斯第爾格本人嘟囔著、咒罵著,卻全身止不住地顫抖。

“可我們帶來的禮物都是善意的。”艾德雷克抗議道。

“善意到什麽程度?”保羅問,“你送給我的那個死靈認定他的目的是摧毀我們。”

“摧毀你們,陛下?”艾德雷克問,神態十分安詳,“人能摧毀天神嗎?”

剛剛走進來的斯第爾格聽到了這最後一句話。他停住腳步,瞪了衛兵一眼。他們離保羅很遠,超過了他規定的距離。他憤怒地打了個手勢,叫他們靠近些。

“沒關係,斯第爾格。”保羅抬起一隻手,“隻是朋友之間隨便聊聊。你把大使的箱子挪近我的沙發好嗎?”

斯第爾格思索著保羅的命令。那樣一來,箱子就會擺在保羅和那個粗魯的助手之間,離保羅太近了。可是……

“沒關係的,斯第爾格。”保羅又重複了一遍,同時做了個秘密手勢,表示這是個命令,不得違抗。

斯第爾格很不情願地推動箱子,朝保羅靠近了些。他不喜歡這種容器,還有它周圍那股濃重的香料味。他站在箱子一角那個不住旋轉的、傳出宇航員聲音的裝置下麵。

“摧毀天神,”保羅說,“有意思。可是,誰說我是天神?”

“那些敬拜您的人。”艾德雷克說,故意瞥了一眼斯第爾格。

“你相信嗎?”保羅問。

“我相信什麽無關緊要,陛下。”艾德雷克說,“然而,在多數觀察者看來,您似乎圖謀把自己變成一個神。人們會問,如果那樣的話,您是否就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而且是隨心所欲地去做?”

保羅琢磨著宇航公會宇航員的話。這是一個令人惡心的家夥,但他感覺敏銳。這個問題保羅也曾經無數次問過自己,但以他看到過的那麽多時間線,他知道自己的未來可能比當一個神祇更糟糕。糟糕得多。然而,這些並不是一個普通宇航員能夠預見到的。奇怪呀,為什麽提出這樣的問題?艾德雷克想通過這種正麵交鋒的手段得到什麽?保羅心念一轉(背後肯定有特萊拉人搗鬼)——再轉(最近在塞波星贏得的聖戰勝利與艾德雷克的行動有關聯)——再轉(貝尼·傑瑟裏特姐妹會的各種教義)——再轉……

成千上萬條信息唰地閃過他那長於計算的大腦。也許隻花了三秒鍾的時間。

“身為宇航員,難道你懷疑預見力的指導作用?”保羅問,迫使艾德雷克在最不利於自己的戰場上應戰。

宇航員慌亂起來,可他掩飾得很好,說了一句聽上去很像格言的話:“沒有哪個聰明人懷疑預知的力量,陛下。從遠古時代開始,預言幻象就為人們所熟知,但它總是在我們最意想不到的時刻來到眼底。幸運的是,宇宙中還存在著別的力量。”

“比預見力更偉大的力量?”保羅逼問道。

“如果世上隻有預見力這一種力量,而且威力無比、無所不能的話,陛下,它必然會走向自我毀滅。除了預見力,不存在其他任何力量?那麽,除了退化之外,它無路可走。”

“人類肯定會濫用這一能力,最終導致它的毀滅。”保羅讚同地說。

“即使在最準確的情況下,預言幻象也是捉摸不定的。”艾德雷克說,“也就是說,在人們沒有將自己的幻覺誤認為是預言幻象的情況下。”

“看樣子,我的幻象隻不過是幻覺而已。”保羅裝出傷心的口氣,“或者,你的意思是,產生幻覺的是我的崇拜者?”

斯第爾格察覺到了逐漸緊張的氣氛,他朝保羅靠近了一步,注視著斜倚在箱子裏的宇航公會的人。

“您有意曲解了我的意思,陛下。”艾德雷克抗議。他的言語裏隱含著一股奇怪的暴力。在這兒顯示暴力?保羅懷疑著。諒他們不敢!除非(他瞥了一眼自己的衛兵)保護我的衛隊倒戈。

“可是你指責我圖謀把自己變成神。”保羅用隻有艾德雷克和斯第爾格能聽見的聲音說,“圖謀?”

“也許這個詞選得不對,陛下。”艾德雷克說。

“可它很說明問題。”保羅說,“說明你希望我倒黴。”

艾德雷克脖子一扭,擔心地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斯第爾格:“人們總是希望有錢有勢的人倒黴,陛下。據說有一種辦法可以分辨一個人到底是不是貴族出身:貴族會掩飾自己的邪惡,暴露在外的隻有能讓老百姓喜歡他們的壞習慣。”

斯第爾格臉上一陣顫動。

保羅發現了。他知道斯第爾格在想什麽,也知道他的憤怒。這個宇航公會的家夥怎麽膽敢這樣對穆阿迪布講話?

“你當然不是在開玩笑。”保羅說。

“玩笑?陛下?”

保羅感到嘴巴發幹。屋裏人太多了,他呼吸的空氣被許多人的肺汙染過。艾德雷克箱子周圍彌漫的香料味也令人呼吸不暢。

“在你所說的這場圖謀中,誰可能是我的同夥呢?”保羅隨後問,“你是否認為是齊紮拉教團?”

艾德雷克聳聳肩,攪得腦袋周圍的橘紅色氣體四處彌漫。他不再注意斯第爾格,盡管這個弗雷曼人仍然在惡狠狠地盯著他。

“你是說,我聖教屬下的傳教士,他們所有的人,都在宣揚、暗示這個謊言?”保羅追問。

“可能是出於自利,也可能是發自內心。”艾德雷克說。

斯第爾格一隻手按住了長袍下的晶牙匕。

保羅搖搖頭:“這麽說,你指責我出於私利,散布謊言?”

“指責這個詞不確切,陛下。”

好一個膽大包天的畜生!保羅想。他說:“不管是不是指責,總之你認為我的主教們和我本人隻不過是一夥利欲熏心的強盜。”

“利欲熏心?”艾德雷克又看了一眼斯第爾格,“權力會使那些掌握著過多權力的人陷入孤立,逐漸與真實世界脫節……最後垮台。”

“陛下,”斯第爾格吼道,“您曾經處死過許多罪行還不及此人的人!”

“是的,許多。”保羅同意道,“可他是宇航公會的大使。”

“他指責您是一個邪惡的騙子!”斯第爾格說。

“我對他的看法很感興趣,斯第爾格。”保羅說,“壓製你的憤怒,保持警戒。”

“謹遵穆阿迪布吩咐。”

“告訴我,宇航員。”保羅說,“隔著空間和時間的遙遠距離,我沒辦法監視所有傳教士的一舉一動,也不可能知道每個齊紮拉教團小修道院和寺廟的細節。在這種情況下,我如何實施這個假設的欺詐行為?”

“時間對您來說算得了什麽?”艾德雷克問。

斯第爾格眉頭緊皺,顯然很迷惑。他想:穆阿迪布常說,他能看透時間的薄紗。宇航公會這個人的話中真意到底是什麽?

“這種規模的欺詐怎麽可能不漏洞百出?”保羅問,“重大意見不和、分裂……懷疑、經受不住內心的譴責而懺悔,欺詐不可能把這一切全都壓製下去。”

“宗教和私利不能隱藏的東西,政府卻可以瞞天過海。”艾德雷克說。

“你是在考驗我容忍的底線嗎?”保羅問。

“我的觀點就沒有一點可取之處嗎?”艾德雷克反駁。

難道他希望我們殺死他?保羅心想。艾德雷克想讓自己成為烈士?

“我喜歡憤世嫉俗的觀點。”保羅試探著對方,“你顯然受過訓練,對一切語言技巧了如指掌,懂得如何使用雙關語、有殺傷力的字眼。對你來說,語言就是武器,你在測試我盔甲的牢固程度。”

“說到憤世嫉俗,”艾德雷克嘴角現出一絲微笑,“誰也比不上處理宗教問題時的國君。宗教也是一種武器。當它變成政府的一部分時,會成為一種什麽樣的武器呢?”

保羅感到內心深處寧靜下來,心如止水的同時又凝神戒備。艾德雷克究竟是在和誰說話?機智到極點的字句、極富煽動性而從容不迫的語氣,加上那種心照不宣的潛台詞:他和保羅是兩個久經世故的人,有更廣闊的天地,知道普通老百姓無法知道的事。保羅突然一驚,發現自己並不是這番花言巧語的主要目標。對方忍著種種不適造訪皇宮,目的是對其他人說出這番話,對斯第爾格,對皇宮衛兵們……甚至可能對那個粗笨的助手。

“宗教的光環是強加在我頭上的。”保羅說,“我沒有有意識地追求它。”他想:好吧!就讓這個魚人認為自己已經在這場口舌大戰中大獲全勝好了!

“那麽您為什麽不公開否認這種造神運動呢,陛下?”艾德雷克問。

“因為我的妹妹厄莉婭。”保羅說,仔細地觀察著艾德雷克,“她是位女神。我奉勸你一句,提到她的時候千萬要小心,她隻需要看你一眼,就能置你於死地。”

艾德雷克嘴邊剛浮出的一絲笑意突然化成震驚的表情。

“我是當真的。”保羅說,觀察到剛才那句話引起的震驚迅速擴散,隻見斯第爾格暗暗點頭。

艾德雷克沮喪地說:“您動搖了我對您的信心,陛下。這無疑正是您的用意。”

“你知道我的用意?還是別那麽肯定的好。”保羅說,朝斯第爾格做了個手勢,表示接見到此為止。

斯第爾格用手勢詢問是否需要刺死艾德雷克。保羅做手勢表示否定,他特意加大了手勢的力度,唯恐斯第爾格自作主張。

斯凱特爾,艾德雷克的那個助手,走到箱子後的一角,把它朝門口推過去。到保羅對麵的時候,他停下了,轉過頭來,眼中含笑,看著保羅:“如果陛下允許的話……”

“你有什麽事?”保羅問。他注意到斯第爾格靠了過來,以防這個人突然發難。

“有人說,”斯凱特爾說,“人們之所以依靠帝國的統治,是因為太空的無窮無盡。沒有一個統一的象征,他們感到自己是孤零零的一個人,無依無靠。對一個孤獨的人來說,皇帝正是他們依附的絕好對象。他們朝他奔過去,說:‘看啊,他在那兒。他使我們團結成一個人。’或許宗教也有同樣的目的,陛下。”

斯凱特爾愉快地點點頭,又推了推艾德雷克的箱子。他們離開了會見室,艾德雷克仰臥在箱子裏,閉著眼睛。宇航員好像已經精疲力竭,不像剛才那樣活蹦亂跳了。

保羅瞪著斯凱特爾搖搖擺擺的背影,對這個人的話感到十分驚訝。真是個很特別的家夥,這個斯凱特爾,他想。他說話的時候,給人的感覺仿佛不是一個人,而是許多人的集合體,他的曆代先祖仿佛全都和他站在一起。

“真奇怪。”斯第爾格說,並不特別針對某個人。

艾德雷克及其隨從出門後,一個衛兵把門關上了。保羅從沙發裏站了起來。

“奇怪。”斯第爾格又重複了一遍,粗大的血管在太陽穴上不住跳動。

保羅擰暗接見室的燈光,走到窗邊。窗戶大開,正對著城堡外陡峭的懸崖。遠處下麵的某個地方,燈光在不停閃爍,影影綽綽的,有人在移動。一隊勞工扛著巨大的溶膠石來到這裏,修補厄莉婭神廟被一股強勁沙暴損毀的牆麵。

“這麽做不聰明,友索,把這種東西帶到這兒來。”斯第爾格說。

友索,保羅想,我的穴地名字。斯第爾格想讓我明白,他曾經領導過我,曾經在沙漠中救過我的命。

“為什麽您要這樣做呢?”斯第爾格問,緊靠在保羅身後。

“數據。”保羅說,“我需要更多的數據。”

“僅僅以門泰特的身份麵對這樣的威脅,是不是有些太冒險了?”

很有見地,保羅想。

門泰特的計算能力也是有限的。它就像語言一樣。語言是有限的,任何語言都無法表達沒有限製也沒有邊界的事物。但盡管如此,門泰特的能力仍然很有用處。他把這些話告訴了斯第爾格,看他有沒有本事把自己駁倒。

“總有一些東西在範圍之外。”斯第爾格說,“有些東西,最好還是把它們放在我們考慮的範圍之外。”

“或者讓它們留在我們心裏。”保羅說。刹那間,身為預言者的他、身為門泰特的他,兩者共同得出了結論。放在範圍之外,不加考慮,這沒問題。但最可怕的是,這些東西深埋在他心底,盤桓不去。他如何才能對抗他自己、逃避他本人?敵人的企圖正是設下毒計,讓他來個自我毀滅。沿著這個思路想下去,他看到了更加可怕的種種可能的未來。

急促的腳步聲打斷了他的沉思。明亮的走廊燈光從背後照亮柯巴的身影,他急匆匆闖進來,像被某種巨大的力量一把扔進來似的。進入陰暗的接見室後,他驟然止步。捧在他雙手上的是幾卷誌賀藤卷軸,在走廊射進來的燈光下閃閃發光,像奇形怪狀的珍寶。一隻衛兵的手伸了過來,關上房門,珠寶的亮光於是隨之消失。

“是您嗎,陛下?”柯巴問,朝陰暗處凝視著。

“什麽事?”斯第爾格問。

“斯第爾格?”

“我們都在這兒。什麽事?”

“您下令為宇航公會的人舉行招待會,我覺得十分不安。”

“不安?”保羅問。

“人們都說,陛下,您太給我們的敵人賞臉了。”

“就這些話?”保羅說,“這些卷軸是我早些時候要你拿來的東西嗎?”他指著柯巴手裏的誌賀藤卷軸。

“卷軸……哦!是的,陛下。這些就是曆史記錄。您想在這兒看嗎?”

“我已經看過了。讓你帶來是想讓斯第爾格看看。”

“我看?”斯第爾格隻覺得心頭火起。他覺得這又是保羅心血**。曆史記錄!他來這裏是為了跟保羅討論征服紮布侖星球的後勤計算問題,不巧卻碰上宇航公會的大使。好不容易有了機會,卻又冒出了柯巴和曆史記錄!

“你對曆史知道多少?”保羅沉吟著,心裏暗自琢磨著自己身邊這個拖著長長影子的人。

“陛下,我能說出我們的人民到過的每一個星球,我還熟悉帝國的每一片疆域……”

“地球的黃金年代,你研究過嗎?”

“地球?黃金年代?”斯第爾格又著急又迷惑。為什麽保羅忽然想起討論什麽人類起源時期的神話?斯第爾格的腦子裏仍然塞滿了紮布侖星球的數據。據門泰特參謀人員計算,需要兩百零五艘護航艦來運載三十個軍團。此外還有輜重營、治安部隊、齊紮拉傳教士……食物補給(數字就在他腦子裏)以及香料……武器、軍服、紀念章……陣亡戰士的骨灰缸……需要的專家:製作宣傳材料的人、職員、會計……間諜……以及雙重間諜……

“我還帶來了脈衝同步裝置配件,陛下。”柯巴大著膽子說。他顯然察覺到保羅和斯第爾格之間的氣氛有點緊張,於是惶惶不安起來。

斯第爾格搖搖頭。脈衝同步裝置?為什麽保羅要他在一部誌賀藤投影儀上使用脈衝式記憶同步係統?為什麽要從曆史記錄中掃描下某段特別的數據?這是門泰特的工作!和往常一樣,一想起投影儀和記憶同步裝置,斯第爾格便不由得產生了深深的懷疑。這些東西總是讓他的感官極度不舒服。數據排山倒海般湧來,腦子很久以後才能理出個頭緒。有的信息常常會讓他大吃一驚:連他自己都沒想到腦子裏竟然儲存了這樣的信息。

“陛下,我來是想和您討論紮布侖星的計算問題。”斯第爾格說。

“讓紮布侖的計算問題脫水吧!”保羅不耐煩地說。他用了個弗雷曼下流話,意思是這種水分是如此下賤,沒人願意不顧身份去接觸它。

“陛下!”

“斯第爾格,”保羅說,“你最需要的是一種平衡感。隻有懂得從長遠角度考慮問題,才能獲得這種平衡感。關於過去那個時代,我們手頭隻有很少的資料。巴特勒聖戰毀掉了太多東西,但剩下的所有數據,柯巴都已經替你帶過來了。你就從成吉思汗開始吧。”

“成吉……思汗?他是薩多卡軍團的人嗎,陛下?”

“哦,比薩多卡軍團早得多。他殺了……大概四百萬人。”

“殺了那麽多人,他肯定有非常強大的武器,陛下。可能是激光射束,要不就是……”

“不是他親自動手殺的,斯第爾格。他像我一樣,派出了自己的軍團。順便再提提另一個家夥,一個叫希特勒的人——他殺了六百多萬猶太人。對古代人來說,這個數字相當可觀了。”

“殺死……被他的軍團殺死的嗎?”斯第爾格問。

“是的。”

“這些統計數字沒什麽了不起,陛下。”

“很好,斯第爾格。”保羅瞥了一眼柯巴手上的卷軸,柯巴站在那兒,好像想扔下這些東西立即逃走。“我來告訴你一點兒別的統計數字。據保守估計,我已經殺死了六百一十億人,滅絕了九十顆行星,使五百顆星球元氣大傷。我消滅了四十種宗教,它們存在了……”

“異教徒!”柯巴抗議道,“他們全是異教徒!”

“不,”保羅說,“他們是教徒。”

“陛下在開玩笑。”柯巴顫聲說,“聖戰給成千上萬顆星球帶來了光明!”

“帶來了黑暗。”保羅說,“一百代人以後,人類才能從穆阿迪布的聖戰中恢複過來。我很難想象還有誰能超過我這番壯舉。”他喉嚨裏爆發出一陣咆哮般的大笑。

“是什麽使穆阿迪布覺得如此可笑?”斯第爾格問。

“沒什麽。我隻是突然看到了希特勒的幻象,他也說過類似的話。肯定說過。”

“沒哪個統治者擁有過像您一樣的權力。”柯巴反駁道,“誰敢向您挑戰?您的軍團控製了人類所知的整個宇宙,以及所有……”

“控製著這一切的是軍團。”保羅說,“不知他們自己是不是明白這一點。”

“但軍團受您的控製,陛下。”斯第爾格插話。聲音明顯表明,他突然領悟到了自己在這個指揮鏈上的重要性——這些力量正是掌握在他的手中。

保羅成功地讓斯第爾格的思緒轉上了自己所希望的軌道,於是把注意力轉到柯巴身上:“把卷軸拿到沙發這兒來。”柯巴按吩咐做了。保羅問:“招待會進行得怎麽樣,柯巴?我妹妹把事情都處理得很妥當嗎?”

“是的,陛下。”柯巴的聲音警覺起來,“但契妮一直通過窺視洞觀察。她懷疑宇航公會的隨員中有薩多卡。”

“她是對的。”保羅說,“豺狼們全都聚在一起了。”

“早些時候,邦耐傑還擔心他們趁機潛入皇宮的隱秘之處。”斯第爾格指的是負責保羅個人安全的衛士長。

“他們那麽做了嗎?”

“還沒有。”

“可花園不如平時整潔了。”柯巴說。

“怎麽個不整潔法?”斯第爾格問。

保羅點點頭。

“陌生人來來去去,”柯巴說,“踩踏植物,交頭接耳。有些話讓我很不安。”

“比如說?”保羅問。

“比如稅收的花費方式是否合理。據說大使本人也問過這樣的問題。”

“我倒不覺得這些話有什麽可大驚小怪的。”保羅說,“花園裏的陌生人多嗎?”

“很多,陛下。”

“邦耐傑已經派了精兵強將把守最易受攻擊的入口,陛下。”斯第爾格說。說話時,他側過頭去,房間裏唯一亮著的燈照亮了他的半邊臉。這種燈光、這張臉,喚醒了保羅的記憶,來自沙漠的記憶。保羅沒有讓自己陷入記憶之中,他考慮的是斯第爾格。此人怎麽會這麽快便能收束心神,重新考慮起現實問題來?這個弗雷曼人的前額皮膚繃得緊緊的,像一麵鏡子,反射出他腦海裏閃過的每一個念頭。現在,他已經開始懷疑了,對皇帝的古怪行徑產生了深深的懷疑。

“我不喜歡他們進入我的花園。”保羅說,“對賓客必須以禮相待,歡迎外交使節更是必須在禮儀上有所表示。但……”

“我去把他們打發走。”柯巴說,“馬上。”

“等等!”柯巴正要轉身出去,保羅命令道。

房間裏突然一片寂靜,就在這一刹那,斯第爾格悄悄挪動了一下位置,恰好可以看清楚保羅的臉。動作非常巧妙。保羅暗自欽佩。幹得漂亮,真是絲毫不露痕跡。隻有弗雷曼人才有這個本事。這是狡黠,也是對別人隱私的尊重。弗雷曼人的生活離不了這種小動作,長期堅持,才會有這樣的造詣。

“幾點了?”保羅問。

“快到半夜了,陛下。”柯巴說。

“柯巴,我認為你也許是我最好的創造物。”保羅說。

“陛下!”柯巴好像受到了傷害。

“你敬畏我嗎?”保羅問。

“您是保羅·穆阿迪布,是我們穴地的友索。”柯巴說,“您知道我信仰……”

“你是不是覺得自己像耶穌基督門下的使徒?”保羅問。

柯巴顯然沒明白這個詞的意思,但通過這句話的語氣,他準確地把握住了它的意思:“陛下知道我的忠心!”

“願夏胡魯保佑我們!”保羅喃喃地說。

這瞬間可疑的沉默被一陣口哨聲打破了,有人從外廳走過。口哨聲到了門外,被衛兵喝止了。

“柯巴,你或許能活得比我們更長久。”保羅說,同時看到斯第爾格的臉上現出恍然大悟的神色。

“那些花園裏的陌生人怎麽辦,陛下?”斯第爾格問。

“啊,對了。”保羅說,“叫邦耐傑把他們轟出去,斯第爾格。讓柯巴去幫他。”

“我?陛下?”柯巴流露出深深的不安。

“我的某些朋友已經忘了自己曾經是弗雷曼人。”保羅對柯巴說,實際上是指點斯第爾格,“記下那些被契妮認出來的薩多卡,然後殺死他們。你親自去做。我希望做得幹淨點,不要引起騷亂。請記住,宗教和政府並不僅僅是簽署和約、宣揚教義。”

“謹遵穆阿迪布命令。”柯巴低聲說。

“紮布侖計算的事呢?”斯第爾格問。

“明天吧。”保羅說,“等把陌生人從花園驅逐出去,招待會完了再說。晚會結束了,斯第爾格。”

“我明白,陛下。”

“我知道你明白。”保羅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