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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們說,雷托公爵沒有覺察到厄拉科斯的危機,貿然走進了哈克南人設下的陷阱。但也許應該這麽說:他長期身處極度危險的環境,因而誤判了這次危機的危險程度;或者,他也可能是故意犧牲自己,以便讓兒子找到更美好的生活?一切證據都顯示出,公爵並不是一個容易上當的人。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家事記評》

雷托·厄崔迪公爵斜靠在厄拉奇恩城外著陸區導航塔台的圍欄上。厄拉科斯有兩個月亮,現在正是一號月亮劃過天際的時刻。一輪明月像一枚圓圓的銀幣,高懸在南方的地平線上。月光下,屏蔽場城牆那犬牙交錯的山崖隔著朦朧的沙塵閃閃發光,就像幹透的糖霜一般。他左麵是厄拉奇恩的滿城燈火——黃……白……藍,在一片薄霧中交相輝映。

由他簽署的通告如今貼滿了整個星球上各個人口密集的場所。通告上寫著:“我們聖明的帕迪沙皇帝陛下已授權我接管這個星球,由此結束一切有關本星球所有權的爭議。”

通告拘謹的外交辭令讓他覺得有點兒孤苦無告的味道。如此愚蠢的表麵文章,誰會上當?當然不會是弗雷曼人,也不是控製著厄拉科斯內部貿易的那些小家族……對了,還有哈克南人,但他們還算是人嗎?

他們居然想要我兒子的命!

他難以抑製內心的憤怒。

他看到一輛車亮著燈由厄拉奇恩城方向朝著陸區開來。他希望那是護送保羅來此的衛兵和運兵車。護送隊延誤了許久,他心急如焚,但他也知道,哈瓦特的那位副官這麽做是出於謹慎。

他們居然想要我兒子的命!

他搖搖頭,想擺脫這個憤怒的念頭,一回頭,隻見著陸區上自己的五艘護航艦沿著跑道一字排開,像一排身形巨大的衛兵。

因謹慎而延誤總比……

他提醒自己,那個副官是好樣的,出了名的進步神速,忠心耿耿。

“我們聖明的帕迪沙皇帝……”

這是一座衰落的要塞城市,如果這裏的居民看了皇帝寫給他這位“高貴的公爵”的私人便條,真不知會作何感想。提及這些蒙麵的男男女女時,皇帝的語氣極其輕蔑:“……但對野蠻人還能指望些什麽呢?他們最大的夢想就是生活在沒有佛斐魯謝等級製度、沒有家族統治、毫無安全可言的世界裏。”

此時此刻,公爵感到自己最大的夢想就是結束一切等級劃分,永遠拋棄這種死一般的秩序。他抬起頭,透過滿天沙塵,望著天空中靜謐的群星,心想:這群小星星裏,有一顆就是我的卡拉丹……可我卻再也見不到我的家鄉了。對卡拉丹的思念使他突然間胸口發痛。他覺得這痛並非出自他的體內,而是由卡拉丹傳來的,直抵他心靈深處。他無法讓自己把厄拉科斯這片荒涼的沙漠稱為家鄉,他懷疑自己永遠都做不到。

他想:為了兒子,我必須隱藏自己的真實感情。如果有朝一日他真的能夠擁有自己的家,這個家隻能是在這顆星球上。我可以把厄拉科斯當成臨死前遭遇的人間地獄,但他必須在這裏找到足以激勵他的東西,厄拉科斯上肯定會有這種東西的。

自傷自憐的惆悵情緒潮水般湧上心頭,但他立即將這種情緒輕蔑地拋到腦後。不知為什麽,他突然想起哥尼·哈萊克常哼的兩句詩來:

我胸中品嚐著時間的輕風

穿過紛揚落沙一路吹送……

這回可好,哥尼在這兒會看見無數落沙的,公爵想。如霜的月光籠罩的山崖之後是荒漠:荒瘠的岩石、沙丘,飛揚的沙塵,漫無盡頭的一片瀚海;其邊緣地帶零零散散地分布著一個個弗雷曼人聚居地,也許就連沙漠中心都有他們的蹤跡。如果說還有什麽能給厄崔迪家族帶來一線希望,也許隻有這些弗雷曼人。

前提條件是,哈克南人還沒能用他們的惡毒腐蝕這些人。

他們居然想要我兒子的命!

一陣金屬刮擦的尖厲噪聲響徹整座高塔,他手臂下的圍欄也微微震顫起來。一道防爆門在他麵前落下,擋住了他的視線。

交通艇進場了,他想,該下去幹活了。他轉身走下身後的樓梯,向集散大廳方向走去。他一邊下樓一邊盡量讓自己冷靜下來,調整好表情,準備迎接來人。

他們居然想要我兒子的命!

公爵走進那座黃色穹頂大廳時,裏麵早就人聲鼎沸了。他們肩上背著自己的包,吵鬧著,喧嘩著,像剛剛放假歸來的學生。

“嘿,感覺到下邊那東西了嗎?那就是重力!夥計!”

“這地方的重力有多大?行李掂起來很沉哩!”

“書上說是標準地球重力的十分之九。”

偌大的屋子裏到處充斥著閑談的聲浪。

“你下來時仔細看過這個鬼地方嗎?這兒的好東西都跑哪兒去了?”

“哈克南人帶走了唄!”

“我隻想衝個熱水澡,再加一張柔軟舒適的床!”

“沒聽說嗎,笨蛋?這下麵沒地方洗澡。用沙擦屁股吧!”

“嘿!行了!公爵來了!”

屋裏立刻安靜下來,公爵走下樓梯,邁進大廳。

哥尼·哈萊克從人群中大步走來。他一邊肩膀上掛著包,另一隻手握住九弦巴厘琴的琴把。他的手指修長,拇指又夠大,靈巧的雙手足以在琴弦上撥弄出美妙的音樂。

公爵看著哈萊克,欣賞著這個醜陋的大塊頭,注意到他那雙碎玻璃一樣閃閃發光的眼睛裏隱約透著一股子蠻勁。這人曾經**不羈,遊離在佛斐魯謝等級製度之外,卻又遵守著每一項戒律。保羅叫他什麽來著?“哥尼,猛士。”

哥尼用一縷束起的金發蓋著頭上的幾處斑禿;一張大嘴咧著,像是在嘲笑著什麽;下頜那道墨藤鞭留下的疤痕似乎有了自己的生命般鮮活地跳躍著。舉手投足間自然透露出隨意、自如之意。他走到公爵麵前,彎腰致意。

“哥尼。”公爵說。

“大人。”他用巴厘琴指著屋裏的人說,“這是最後一撥了。本來我打算跟第一撥人來的,可是……”

“別急,我們還剩了些哈克南人給你。”公爵說,“哥尼,跟我一起走走,咱們談談。”

“遵命,大人。”

他們走進供水機旁的一間凹室裏,大廳裏的人們又無休無止地喧嘩起來。哈萊克把包扔在角落裏,巴厘琴卻始終握在手中。

“你能撥給哈瓦特多少人?”公爵問。

“杜菲那兒出麻煩了嗎,殿下?”

“他損失了兩名特工,可他的先遣特工讓我們全盤掌握了哈克南人在這兒的部署。隻要我們能迅速行動,就能獲得一定程度的安全保障,贏得喘息時間。你能撥出多少人,他就要多少,要那種不會一動刀子就往後縮的人。”

“我可以撥給他三百名最棒的戰士。”哈萊克說,“把他們派到哪兒?”

“去大門口。哈瓦特的一名手下在那兒接應。”

“要我馬上安排嗎?”

“先等一會兒,還有件麻煩事。我已經讓著陸區的司令官找了個借口,在天亮前扣住這艘交通艇,不放它飛走。運送我們的宇航公會遠航機馬上就要駛離這裏,繼續幹它的營生。這艘交通艇將與一艘裝載香料的貨船接洽。”

“我們的香料嗎,大人?”

“我們的香料。但這艘交通艇還將運走一批香料勘探員,他們都是舊領主的人。領主換了,所以他們選擇離開,變時裁決官也批準了。他們都是有價值的工人,哥尼,大約有八百人。交通艇起飛前,你必須設法說服其中一部分工人留下來,跟我們幹。”

“您想讓我用多大力度來‘說服’他們,殿下?”

“我想要他們心甘情願地合作,哥尼。那些人有我們需要的經驗和技術。他們想離開,這本身就意味著他們不屬於哈克南陣營。哈瓦特覺得,這夥人裏可能有安插進來的壞家夥。但他那個人你也知道,在他看來,每個死角裏都藏著刺客。”

“大人,哈瓦特確實發現過不少藏汙納垢的死角。”

“但還漏掉了一些。不過我想,要是哈克南人真的在這些打算動身離開的人中安插了間諜,那他們未免也太有想象力了。”

“可能是這樣,殿下。那些人在什麽地方?”

“在再下麵一層的一間候機廳裏。我建議你下去彈一兩首曲子,讓他們放鬆一下,然後再施加壓力。如果你看哪些人合適,可以答應讓他們當頭兒,不管他們在哈克南人手下幹活的時候工資是多少,一律加薪百分之二十。”

“就這些嗎,殿下?我知道哈克南人給他們發多少工資。這些人本來就是喜歡到處跑的浪子,加上口袋裏裝著大把大把的解聘金……殿下,加薪百分之二十恐怕很難誘使他們留下來。”

雷托有點兒不耐煩地說:“那就靈活些,特殊情況特殊處理。你看著辦吧。但要記住,開支是個無底洞。盡量別超過百分之二十。我們特別需要香料機車駕駛員、氣象員、沙丘工——任何有沙漠野外生存經驗的人。”

“明白了,殿下。‘他們都為行強暴而來,定住臉麵向前,他們將擄掠的人聚集,多如塵沙。’[2]”

“很有感染力的引語。”公爵說,“把你的手下交給一名副官,讓他簡要說明一下用水紀律,然後安排這些人在著陸區隔壁的兵營裏就寢。著陸區工作人員會照看好他們的。還有,別忘了給哈瓦特增派人手。”

“三百名最棒的戰士,殿下。”他拿起包,“做完這些活兒後去哪兒向您匯報?”

“我在頂樓安排了一間會議室。我們會把參謀人員安置在那兒。我想重新安排部隊配置,疏散到全星球,讓裝甲分隊做先導。”

哈萊克正轉身離開,一聽此言,停下腳步,望著雷托的眼睛:“您預料到會有這麽大的麻煩嗎,殿下?我還以為這兒有變時裁決官在,應該不會有什麽問題的。”

“公開和秘密的戰鬥都有。”公爵答道,“我們站穩腳跟前會有大量的流血犧牲。”

“‘你從河裏取的水必在旱地上變成血。’[3]”哈萊克說。

公爵歎了口氣說:“快去快回,哥尼。”

“遵命,大人。”他咧開嘴笑了起來,傷疤隨之上下**,“‘看啊,我如同一頭野驢出到沙漠,義無反顧地向前衝。’[4]”哥尼轉身大步走到廳中,轉達公爵的命令,然後匆匆穿過人群離開了。

雷托看著哥尼遠去的背影搖了搖頭。哈萊克總是這麽讓人吃驚——滿腦子歌謠、引用的語句和鮮花般的詩句……可麵對哈克南人的時候,他又是一名無情的殺手。

隨即,公爵從容不迫地兜了個圈子,向電梯走去。眾人紛紛敬禮致意,他不經意地揮揮手以示回禮。他認出一個宣傳醫護兵,於是停下腳步,告訴那人一些信息,讓他通過宣傳渠道轉告大家:帶著家眷來的人大概想知道他們的女人是否平安,在哪兒能找到他們的女人;另外,這兒的人口中女人比男人多,有些人可能會對此很感興趣。

公爵拍了拍那位宣傳兵的胳膊,示意他立即把這些消息傳播出去,這才繼續前行。他衝人群點著頭,微笑著,還和一個下級軍官互相開了幾個玩笑。

統帥必須永遠是一副充滿自信的樣子,他想,哪怕大難臨頭也必須扮出信心十足的模樣,不能在人前流露出半點兒焦慮。

電梯門緩緩合上,他轉過身,麵對牆壁,長長地吐出一口氣,放鬆下來。

他們居然想要我兒子的命!